今天,我們想分享看理想主講人梁捷,在他的節目《別怕,這就是經濟學》裡錄製的一期番外,試著從另外一個角度,談談有關「租房」這件事。
一、租房,古往今來世界各地的一大難題
關於租房,我還是先把結論提出來,那就是「沒有結論」。
無奈的事實是,租房只能看運氣,聽天由命,目前並沒有一套完善的解決辦法,長租公寓也不可能完全解決潛在問題。
我們可以列舉一長串租房過程中可能遭遇的陷阱,即所謂的「坑」,但是即使注意到所有這些坑,也仍然不能保證你必然租到稱心如意的房子。
租房是古往今來、世界各地最大的難題。
隨著技術進步,有些租房中的問題現在可以解決,但還有一些恐怕永遠無法解決。所以,租房的朋友還是要沉住氣,心態平和地去找房和租房。
在大多數情況下,都是陌生的外來人需要租房。外來人到一個新城市,長住的話也必須租房。房客和房東互不相識,其中存在嚴重的信息不對稱。
那麼到底房東佔優勢,還是房客佔優勢?在我們的既定想像中,肯定覺得房東有優勢,但其實真的不好說。應該說,雙方各有優勢,也各有劣勢。
單純從房子的角度看,房東肯定更為熟悉。房子是否有些漏水,門窗是否關不嚴,空調是否有些失靈,這些問題房東心裡比較清楚,而房客一時半刻搞不清楚,往往租下以後才發現房子存在很多毛病。
更有一些因素是房客看房時不可能搞清楚的。比如樓下的鄰居是否會在半夜兩點開洗衣機,搞得地動山搖?樓上的鄰居是否會在早上五點開始拖桌搬椅大放音樂?這種情況恐怕很多朋友都經歷過,尤其今年疫情,很多家庭的孩子被迫在家上網課,甚至體育課也要上網課。這對於居家辦公的人來說,簡直就是一場災難。
但租房市場中的信息不對稱是雙向的。房客是什麼背景,他會怎麼使用房子,這是房東最為頭疼的事情。比如房客是否會把房子拿去轉租,搖身一變成為「二房東」?房客又是否會在租下房子以後,塞進五六張雙層床,改造成集體宿舍?……如此種種,都是極有可能發生的事情。
如果房子原本的裝修不錯,經過這麼一折騰,那肯定全毀了。甚至有房客在房間裡做一些地下的、灰色的、違法的生意,房東對此也都頭疼不已。
很多租房合同都很簡單,沒有把房客這些可能破壞房子的行為都考慮在內,這就叫做「不完備契約」。當然這份契約也不可能完備,因為房客使用房子的方式必定會超出房東的想像。
長租公寓本身是一種不錯的想法,認準了這個信息不對稱的市場,通過減少其中的信息不對稱來盈利。但是長租公寓也存在很大問題。
第一,具體房子的不確定性。長租公寓的裝修設計是標準化的,但仍和房子本身的質量有關。而鄰居的素質,人的問題,也是長租公寓所無法控制的。
第二,那就是長租公寓本身的風險,系統性風險。長租公寓的企業一手收取租金,一手交付租金,而它一定會利用這個時間差做一些運營甚至金融投資,這其中就蘊含著風險。但租客和房東其實無力監督中介這些行為。
基本上,租房市場裡免不了矛盾,事先的合同也不可能完備。事後如何通過調解、訴訟的方式,解決租房市場裡的各方矛盾,這也是重要的一環。
我在國外讀書時,有一次跟幾位朋友聊天,發現大家都有打官司的經驗,都是為了租房糾紛而打官司,很快就能出結果。這種有效率的法律制度也算是解決租房矛盾的最終保障。
二、資深租房住戶,魯迅
說了太多令人洩氣的分析,下面我們還是聊聊「八卦」,說一說紹興人魯迅當年在上海長達九年的租房經歷,可與我們今天的租房生活進行一下比照。
今天有好幾處地方都被稱為「魯迅故居」,北京八道灣胡同的房子,確實是魯迅故居,這是他在1919年花了3500塊大洋買下來的房產。但是後來魯迅漂泊各地,尤其最後九年都在上海度過。
魯迅在上海並沒有買房,所以上海的好幾處魯迅故居,其實都只是魯迅租過的房子而已。
魯迅在上海一共租過四處房子,但這四處房子距離都很近,都在一平方公裡之內。他所住的地塊叫做虹口,原本屬於華人的華界,但緊貼著公共租界,是英國人「越界築路」偷偷開闢出來的地區。後來魯迅有一本雜文集叫做《且介亭雜文》,就是取租界兩個字的一半。
1927年10月3日下午,魯迅和許廣平來到上海,先住在共和旅館。當時魯迅並沒有想過要在上海常駐,但他在上海幾天,接待了許多朋友,發現他的主要業務合作夥伴北新書局已經紮根上海,他的三弟周建人也住在上海,而且上海文化氛圍非常濃厚,書店眾多,許廣平也有很多同學生活在上海。於是魯迅這才動心,開始想在上海住下去。
1927年10月8日,魯迅的日記裡記載:「上午從共和旅店移入景雲裡寓。」
魯迅在上海的第一處住房,就是虹口橫浜橋的景雲裡23號。魯迅為什麼會選擇租住景雲裡,原因很簡單,因為三弟周建人就住在景雲裡。此外,還有不少文化人也住在景雲裡這條弄堂裡,如茅盾和葉聖陶等。
當時在上海租房,有一項比較特殊的制度,就是除了房租以外,還要交一大筆「頂費」。頂費既不是房租,也不是押金。
因為當時上海一般都是租地造屋,土地屬於土地所有者,而房地產廠商只擁有這片土地上房子的20至30年的經營權。所以當時上海絕大多數房屋是無法買賣的,只能長期租賃,這筆長期租賃費用就叫做頂費。
支付頂費以後,房客就獲得合同規定年限內的房屋使用權。支付頂費以後,房客就可以把房子轉租出去,自己做二房東。當然也可以把房子直接轉租給別人,問他們收取頂費,這樣房屋的支配權就轉移到支付頂費的人手中。頂費一般是很貴的,動輒幾百大洋,也有些房東只收金條做頂費。
而魯迅為了入住景雲裡23號,支付了55元大洋的頂費,算是極便宜的,也能看出景雲裡當時的位置一般,並不是當時上海最為熱鬧繁華的地段。魯迅後來搬走以後,曾把房子租給柔石居住,並沒有問他收取頂費,可以看出對年輕人的關心。柔石去世以後,魯迅才收回景雲裡的頂費,和這套房子徹底切斷了關係。
三、同被租房問題困擾的魯迅
魯迅在景雲裡住了近一年。雖然當時上海的文化生活還不錯,但物質生活不怎麼樣。夏天太熱,冬天太冷,這些在魯迅的日記和書信裡都有反映。魯迅抱怨上海的冬天太冷,沒有火爐。夏天則有很多蚊子,不能做事,這些方面就沒法和北京相比了。
同時,景雲裡還非常嘈雜,男女老幼的聲音混雜在一起,還一直有人打牌,即使到了半夜還有人聽無線電。魯迅最害怕無線電裡的國粹戲,裡面一段「唉唉唉」,「呀呀呀」,正在寫文章的魯迅覺得頭腦發昏,一點都寫不出來了。
魯迅在景雲裡23號的時候,和鄰居的關係也不好。許廣平回憶說,他們後門對面住著一戶掛牌大律師。大律師家的孩子非常頑皮,經常在魯迅他們家煮飯時,在飯裡投入石頭、泥沙。
魯迅沒辦法,跟人家說了,結果律師家的孩子變本加厲,按照許廣平的做法,就是做出「上海流氓最可鄙的行為」,在牆上用白粉筆畫大烏龜,在後門口撒尿。許廣平覺得這簡直就是噩夢,最後不得不搬家。
搬到哪裡去呢?魯迅先是搬到同一條弄堂裡的景雲裡18號,與周建人一家合住。但是兩戶人家口味終究不大一樣,合住在一起多有不便。周建人夫婦的孩子太小,對於一直要寫作的魯迅來說也太吵。
最後一個原因,1928年12月,許廣平懷孕了,考慮許廣平安胎的需要,魯迅決定搬出去,在旁邊另租一套房,這就是景雲裡17號。
但是搬到景雲裡17號以後,魯迅過得仍舊不太開心。最主要問題是,水和電供應不穩定。
我們之前說到,景雲裡處於租界邊緣。當時的自來水和電力供應,租界內是由工部局提供的,華界內是由閘北水電公司提供的。工部局的水和電質量較好,價格又比較低廉,所以虹口很多住戶都會安裝租界的水管和電線。
但是久而久之,工部局認為,這些地區既然使用我們的水電,就應該收取管理費。而上海市政府對此無法容忍,這是主權問題,不容爭議。所以上海市政府要求,虹口這些地區不能再使用工部局的水電,只能使用閘北水電公司的水電。魯迅搬到景雲裡17號以後,就經歷了這場大改造。
改用國有水電以後,最大問題就是自來水時有時無,電燈電力不足,亮度還不及蠟燭。魯迅的生活質量顯著下降,再加上周圍的嘈雜仍和過去一樣,沒有絲毫改善。魯迅在和朋友的通信裡大吐苦水,甚至考慮是否要搬家回北京。
1929年5月,魯迅回了一次北京去探親。但是他看到八道灣的住所已經被佔,即使回到北京也要租房。同時,北京的文化氛圍也很糟糕,他的宿敵顧頡剛也剛剛回到燕京大學教書。想想許廣平生產在即,魯迅也就放棄了回北京的打算。
1929年9月27日,魯迅的兒子出生,也就是周海嬰。魯迅的兩人世界從此變成三人世界。魯迅在上海兩年也沒裝火爐,但看到兒子出生,為了孩子的健康,魯迅在家裡安裝了火爐。但即使這樣,周海嬰還是一直感冒。從魯迅日記裡可以看到,魯迅一直帶孩子去看病。魯迅覺得景雲裡終究不行,還是要換地方。
這個時期,一個事件最終導致魯迅搬家,這是我們都很熟悉的故事。
魯迅在1930年3月加入左聯,很快被政府盯上。魯迅走在路上,就覺得一直有人跟蹤,他不得不帶著許廣平、周海嬰到附近的內山書店以及內山完造家避難。
但是,他也不可能一直借住在別人家,必須儘快找房子。在內山完造介紹下,魯迅搬到了附近的拉摩斯公寓。
舊時的拉斯摩公寓
拉摩斯公寓是英國人建造的,頂費要比景雲裡貴很多,一共需要500大洋。而每個月的房租也要50元。這裡原本是內山完造的一個日本朋友的住處,他們因為工作需要搬到青島,房子就空出來租給了魯迅。
拉摩斯公寓就在內山書店的斜對面,幾百米距離,魯迅每天散散步就到內山書店了。魯迅在拉摩斯公寓的水電都是以內山完造的名義搞定的,魯迅後來乾脆把通信地址也寫成內山書店,他與內山書店的關係也變得更為緊密。
拉摩斯公寓有一個重大缺點,就是朝北。可能英國人不夠了解上海的情況,在上海,住房朝南很重要,朝北房間的採光會有問題。
魯迅搬到拉摩斯公寓,也顧不了許多了。他新做了很多書架,買的那些書終於有機會能放出來。周圍環境也不再嘈雜,魯迅準備好好寫作。
四、最終的歸宿
但是好景不長,沒過多久又發生了很多事。
1931年1月,魯迅搬入拉摩斯公寓後大半年,柔石被抓,一時間風聲鶴唳。魯迅不敢住回拉摩斯公寓,帶著許廣平、周海嬰還有保姆許媽,到外面旅館借住避難,一直到2月底才回家。
回家住了大半年以後,到了1932年1月,日軍進攻上海,發生「一二八」淞滬抗戰。閘北虹口都是戰場,甚至拉摩斯公寓都曾被槍擊。魯迅發現平時寫作的書桌旁邊的位置,已經被一枚子彈洞穿。
拉摩斯公寓無法居住,魯迅不得不再一次攜帶家眷去租界裡避難。
幾個月以後,戰事平息,魯迅立即回到拉摩斯公寓檢查情況。魯迅已經被多次搬家折騰得疲憊不堪,他的宗旨是,只要房子還能住,就儘量不搬。
魯迅一家回到拉摩斯公寓以後,沒過幾個月,魯迅不得不又開始找房子,因為周海嬰的健康又出了問題。周海嬰小時候就有哮喘,體弱多病,需要溫暖的環境,拉摩斯公寓不是很好的選擇。
1933年4月,魯迅與許廣平、周海嬰搬到距內山書店仍不遠的大陸新村,入住大陸新村9號。這也是魯迅在上海的最後一個住處,今天上海的魯迅故居就設在這裡。
魯迅在大陸新村生活了三年多,這也是他在上海期間相對比較安穩的一個時期,他晚年的絕大多數著作也都是在大陸新村出完成的。
魯迅在大陸新村的房租是每月63元,這在當時屬於比較貴的房子了。這套房子南北通風,建築質量好,下雨不會漏水,還可以使用煤氣爐。周海嬰的身體健康在大陸新村寓所裡很快得到了恢復。後來,周海嬰先生一直活到82歲,成年以後身體還是相當不錯的。
而且大陸新村的房子比較寬敞,魯迅在一樓二樓都可以會客。魯迅會見蕭軍、蕭紅這些年輕作者的故事,都是搬到大陸新村以後發生的。魯迅在大陸新村的心情也有了極大的改善,日記裡可以看到好幾次闔家團聚、慶祝節日的記載。
但即便如此,魯迅內心深處仍然有一些不安全感。到了1936年的下半年,日本侵華的跡象越來越明顯,大陸新村周圍住客的情況也越來越複雜。再加上魯迅的身體出現了嚴重問題,日本醫生也勸他,大陸新村還是過於嘈雜,往來的朋友太多,養病最好還是要搬家。
據說魯迅又動了搬家的念頭,託朋友打聽住處。這次他想徹底搬離虹口,搬到法租界霞飛坊去。但是他最終沒有成行,因為1936年10月19日,魯迅在大陸新村寓所不幸去世。
尾聲
魯迅在上海生活了九年,也是他生命中的最後九年。
他在這個過程中搬了四次家,分別是景雲裡23號,景雲裡17號,拉摩斯公寓和大陸新村,而暫時寄居在別人家裡或者內山書店裡更是有無數次。
魯迅對於這幾處住處都不滿意,只有最後幾年大陸新村的寓所裡才獲得稍許安寧。即便如此,魯迅在這些並不令人滿意的環境裡,卻也寫出了大量雜文,成績斐然。同時,魯迅也在這個時期有了兒子周海嬰,享受了一段重要的人生時光。
關於租房問題,很抱歉,我的確無法提供一套完美的解決方案,所以只好和你講一講當年魯迅租房的故事,希望你能從魯迅的經歷裡獲得一些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