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點點。受訪者供圖
前不久,十三屆全國人大三次會議通過了民法典,其中人格權編提出「自然人的生命尊嚴受法律保護」,將「尊嚴死」概念帶入公眾視野。
什麼是「尊嚴死」?跟「安樂死」之間是什麼關係?對此,開國大將羅瑞卿之女羅點點接受了新京報記者專訪。
羅點點2006年創辦了選擇與尊嚴網站,2013年與人合作創辦了北京生前預囑推廣協會,推廣生前預囑和安寧療護、緩和醫療,希望有尊嚴的死亡早日成為中國人生命全過程。
談爭論
爭論長期存在 需要溝通交流
新京報:前不久全國兩會期間,圍繞「安樂死與尊嚴死」,你與全國政協社會和法制委員會主任沈德詠有過交流。你發表了《尊嚴死不是安樂死》商榷文,沈德詠作出了回復,你怎麼看回覆中的觀點?
羅點點:就我們商榷的最核心的內容,沈主任回復,他們現在有一個專題組,就安樂死的立法進行各方面的學術研究。他認為,他們會在安樂死的立法過程中創立出一個新的空間。對此我們非常期盼,我們也希望專題組和沈先生在合適的時候,能把他們的研究結果告訴我們,我們特別想知道立法的突破和新的空間將是怎樣的。但對他在回復過程中以及之前文章中的一些表述,我仍保留自己的意見。
第一,他在之前的文章中提到,「尊嚴死亡一般稱之為安樂死,其基本理念是用安寧緩和的方式給患者以臨終關懷,最大程度地減輕痛苦,讓其自願而有尊嚴地離開這個世界」。我仍然堅持認為,這種說法是不準確的,容易造成混淆。
第二,他在回覆中的一個提法,「代表本人意願的死亡方式,都可以稱為有尊嚴的死亡。」這種提法我認為容易造成歧義,最好不要這樣提。
新京報:安樂死與尊嚴死最本質的區別是什麼?你為什麼堅持認為必須要釐清這二者的概念?
羅點點:緩和醫療和安寧療護所指向的死亡方式,我們稱之為「尊嚴死」,也有一些文獻作者稱之為「自然死」,比如美國有關立法,翻譯過來就稱為《自然死亡法案》。「安樂死」和「尊嚴死」(或「自然死」)最主要的區別在於,是否涉及主動的致死行為,是否允許提前結束生命。
安樂死涉及主動的致死行為,不管這種致死行為是由誰來提供的,而且安樂死是提前結束生命的。而尊嚴死(或自然死)不涉及積極的致死行為,死亡時間既不提前也不拖後,遵循一個自然的死亡時間,這是二者最本質的區別。
新京報:你與沈德詠的交流,引發了一場討論,有其他人就安樂死立法發表自己的看法。你怎麼看這樣的討論?
羅點點:這其實不只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討論,這種困惑、疑慮和爭論在很長時間就存在著,所以需要溝通交流、逐漸有一些共識。
在我和沈主任的商榷文下面,有一些網友發表了一些意見。其中有一個網友說,「我們不管叫什麼,是叫安樂死還是叫尊嚴死,我們只希望我們能夠有一個好死和善終。」網友表達這樣的意見,我充分理解他想說什麼。我和沈先生之間的商榷,也許有些人看起來是針對一些名稱、定義和界限的一種溝通和交流,他們認為這些可能不是特別重要。但就社會整體來說,就一個國家基本衛生政策和立法的艱難過程來說,把術語概念和它的語義先搞清楚,這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談「尊嚴死」
不一定非要通過立法來實現
新京報:如果「安樂死」與「尊嚴死」的概念沒搞清楚,會帶來什麼樣的影響?
羅點點:我認為任何一個術語如果寬泛、不明確,都會在執行過程中造成某種混亂,導致延宕或者大家莫衷一是,最後沒有辦法得出一個統一的結果。
立法更應該把基本概念都弄清楚。如果基本概念混亂,這就很麻煩,影響法律的有效性、指導性,在執法過程中,就是一部不良的法律,一部界定不清楚、語義含混的法律。
新京報:你認為目前具備制定有關「尊嚴死」專門法律的條件嗎?
羅點點:對於安寧療護、緩和醫療或者叫尊嚴死亡、自然死亡的立法,我認為應該持有三個基本觀點。
第一,安寧療護、緩和醫療在很多國家現在推行得非常好,但是並不一定要有專門的立法。很多國家和地區都是在現行法律框架下,推廣緩和醫療、安寧療護和生前預囑。也就是說,對於尊嚴死亡、自然死亡的追尋,不一定非要通過立法的方式來實現。
第二,有一些國家和地區通過了專門法,比如美國,立法的時間最早、法律也完備。我當然希望尊嚴死亡、自然死亡的立法能夠儘量明確、儘量有指導意義,有完整的法律配套措施。因為尊嚴死亡、自然死亡的立法和國家各個系統的法律,比如民法典,以及國家基本醫療制度、醫保制度、文化、傳統道德心理等都有關係,不是一部專門法就能解決所有問題。我希望一部專門法律的制定,不要匆忙,應該在這些系統裡面,為社會找到一個真正的合理的出口。
第三,人的死亡方式這麼複雜的倫理哲學問題,我們不要期望通過一部法律就可以完全解決。國際上不管是立法還是沒有立法的國家,在這個問題上並沒有停止爭論,並沒有停止繼續地探索。
新京報:很多人對死亡是比較忌諱的,普通老百姓(603883,股吧)現在能不能接受「尊嚴死」?
羅點點:對於死亡方式的了解和不斷探索,現在已經成為社會中一個非常普遍的現象。因為中國社會在發展,中國人的生活在不斷富裕,生活水平在不斷提高。據我們對其他國家的觀察來說,類似的問題一定在越文明、經濟生活越發達、生活水平越高的社會裡,這個問題才會得到越多人的關注。
當一個人、一個社會解決了溫飽問題之後,對於生命質量的認識就會逐漸豐富和深入。現代中國人對於生命質量已經有了新的理解。比如說,越來越多的人認為,死亡質量是生命質量裡面的一個重要的部分。對於好死和善終的追求,我認為已經成為當今社會的一種剛性的需求。我們中國人也已經到了關心自己的生命質量和死亡質量的階段。
談發展
安寧緩和醫療一定會往前走
新京報:2006年,你和陳小魯等人發起成立了「選擇與尊嚴」(Choice And Dignity)公益網站,提倡「尊嚴死」,當時的動議是什麼?
羅點點:首先我學過醫,當過臨床醫生,臨床上看到過很多痛苦的死亡方式,在ICU裡面連著很多管子,他們的生活已經完全沒有質量了,被人工的生命支持系統給予了人工的心跳。我覺得作為一個曾經是職業醫生的人,應該在醫療行為和人文關註裡,找到一個新的出路,解脫這樣的痛苦。
其次,我也是一個進入了老年的人,我有七大姑八大姨、有父母長輩朋友。死亡總是給人帶來哀痛、帶來悲傷,尤其是當我們的摯愛親朋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們總是悲傷的。但是死亡方式能不能更好?我自己將來也要面對這個問題,我的死亡方式能不能夠不太痛苦,能不能夠不太疼痛,能不能夠比較有尊嚴,能不能夠比較不驚慌失措?我想要我自己死得不太難看,這是我非常真實的一個想法。然後我發現,不光是我自己,絕大多數人都不想死得太難看,做這麼一件事不是挺好的?於是我們就這樣一點點做起來了。
新京報:到現在14年了,印象深刻的事情有哪些?
羅點點:比如我跟沈先生之間的商榷,沈先生發表觀點,我們之間互相商榷,隨後引發一些關注,大家就這個問題各抒己見,談它的歷史、過程和將來走向,這件事本身就特別好。
2015年,全國政協組織安排了安寧療護的全國調研,之後召開了雙周協商座談會,圍繞「推進安寧療護工作」建言獻策,我非常榮幸地參加了全國調研,後又受邀參加了雙周座談會。我認為,安寧療護、緩和醫療的推廣一定要得到國家管理者和政策制定者的關注,才能夠使安寧療護、緩和醫療成為中國公民的基本權利。
新京報:近年來,我國在一些地區設立了安寧療護試點,據你了解,試點情況怎麼樣?
羅點點:國家推廣安寧療護試點,第一批5個、第二批71個,一共76個。這是全國政協雙周座談會後一個非常可喜的現象。在這次新冠肺炎疫情之前,這些試點發展得挺好的,但疫情發生後有一些停滯。在這種重大的世界性疫情的過程中,應該怎樣落實安寧緩和醫療的價值觀和它的技術手段,實際上這又提出了很新、很嚴峻的問題。
我認為,安寧緩和醫療一定會往前走,這和誰的努力都沒關係,或者說都有關係。因為這是人生的重大問題,人生而為人,最後怎樣離開這個世界,一個社會和一個系統能夠提供給他怎樣的照顧,我相信這是任何一個社會中的正常人和任何一個想對社會有益有貢獻的人,都在關注的問題。我希望越來越多的人能夠參與到討論中來,持續關注,讓我們每一個人在生命中享受社會文明給我們帶來的福祉,享受一個越來越文明、越來越符合本人願望的生命全過程。
新京報記者 王姝 何強
(責任編輯:何一華 HN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