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小七睜眼,船在;轉身,老娘在;抬頭,梁山在。似乎一切從未改變。
一部《水滸》從聚到散,阮小七是得善終的寥寥幾名主角之一。金聖歎評點水滸,把他歸入九名「上上人物」之一,與林衝魯達、楊志武松同列:
「阮小七是上上人物,寫得另是一樣氣色。一百八人中,真要算作第一個快人,心快口快,使人對之,齷齪都消盡。」
快,其實倒是智多星吳用給阮小七的評價。吳用去梁山水泊邊的石碣村,遊說打魚為生的阮氏三兄弟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入夥打劫生辰綱,進了小酒店要分座次:
阮小二便道:「先生,休怪我三個弟兄粗俗,請教授上坐。」吳用道:「卻使不得。」阮小七道:「哥哥只顧坐主位,請教授坐客席,我兄弟兩個便先坐了。」吳用道:「七郎只是性快。」(十五回)
吳用吃了阮氏兄弟的魚和牛肉,要出錢回請三人好藉機下說辭:
阮小二道:「那裡要教授壞錢,我們弟兄自去整理,不煩惱沒對付處。」吳用道:「徑來要請你們三位。若還不依小生時,只此告退。」阮小七道:「既是教授這般說時,且順情吃了,卻再理會。」吳用道:「還是七郎性直爽快。」(十五回)
寥寥數語,便可見出阮小七與乃兄的差異:不拘禮數,快人快語。等到吳用將打劫計劃和盤託出,阮小七更是興奮到跳起來,「一世的願望,今日換了願心。」
一世的願望是什麼?就是「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論秤分金銀,異樣穿綢錦,成甕吃酒,大塊吃肉,如何不快活」——也就是自由。
做任何事都要付出代價,自由也一樣。阮氏兄弟跟著晁蓋打劫生辰綱成功,引來了官兵追捕。石碣村一場水戰,阮小七自述「生來秉性要殺人」,數百官軍盡數覆亡在蘆葦蕩中。
以晁蓋為首的七人上梁山,經過林衝一場火併之後,晁蓋從此成為了山寨之主。在聚義廳中坐定,阮小七過上了自己當初想要的生活。吃肉飲酒,無束無拘。若有官兵來,只管打回去。
轉折點出現在晁蓋下山、宋江上山之後。宋江在江州潯陽樓題反詩被捕問斬,阮小七化裝成乞丐跟著晁蓋江州劫法場,把宋江從鬼頭刀下救出,再看著他上梁山坐了僅次於晁蓋的第二把交椅。
而宋江第一次下山攻打祝家莊,就把阮氏三兄弟和劉唐這樣的晁蓋嫡系都留在梁山不動,此時的派系分割已經呼之欲出。第二次下山打高唐州,仍然沒有帶上阮氏三兄弟,卻帶上了同樣水性精熟的李俊、張橫、張順等宋氏嫡系。等到高俅派遣名將呼延灼來攻打梁山時,李俊和二張已經後來居上排到了三阮之前。
「再差李俊、張橫、張順、三阮、童威、童猛、孟康九個水軍頭領,乘駕戰船接應。」(五十七回)
被漸漸架空的晁蓋,感覺貌似恭順的宋江步步驚心,所以執意親自下山攻打曾頭市。晁蓋點名要帶下山的頭領當中,三阮赫然在列。阮小七自到江州劫法場之後,終於又一次有了下山立功的機會。即便在水戰中三阮才有發揮空間——但晁蓋委實乏人可用:馬戰步戰出色的頭領雖多,卻都是平時跟熟宋江了的。
結果晁蓋中箭而亡,宋江成了實際上的梁山之主。等到終於排座次分等級,三阮作為最先上山的一批元老,都在前三十六名的天罡星之內。但在更講實權的水軍頭領排名中,三阮終究還是落在了宋江嫡系李俊、張橫和張順之後。
作為前任領導的原班人馬,阮氏兄弟並沒有像吳用劉唐一樣主動易幟、向現任領導宋江看齊。既然站隊不積極,阮小七曾經享受過的自由當然也難免打了折,因為待遇從來都是跟級別掛鈎的——否則宋江拿什麼來控制一百多人?梁山上人多勢眾山頭林立,看似四海之內皆兄弟,其實人人平等只是務虛。
等級排定之後,宋江趁機在酒宴上作一首《滿江紅》「望天王降詔早招安,心方足」,吹一點風試探手下的動向。結果沒想到武松和李逵這兩個嫡系帶頭出來反對,弄得「當日飲酒,終不暢懷。」
作為「第一個快人」的阮小七,上山來這許多年也見了世事,再難像最開始聚義時跳起來大叫「這腔熱血,只要賣與識貨的。」雖然他限於身份,不敢像武松和李逵那樣公然掃帶頭大哥的面子,但對招安的厭惡態度卻如出一轍。因為即便是打折過的自由,也比沒有要好。
所以朝廷第一次來梁山招安,阮小七直接在暗中做下手腳,把使者帶來的十瓶御酒自己喝了四瓶、手下兄弟分飲六瓶,再用一桶村醪水白酒魚目混珠。等使者上了山,魯智深武松們發現所謂的頂級御酒是淡薄村醪時,氣得直接提起了禪杖戒刀。第一次招安,就這樣被讓阮小七攪黃了。
但宋江心心念念,不過是借在野的勢力資本,來謀求在朝的錦繡前程——所以招安是一定勢在必行的。阮小七不僅隨招安離開了梁山,還要跟著宋江打完契丹再去打方臘。在出徵之前,李俊張橫張順和三阮,梁山水軍勢力聯合向吳用逼宮:劫掠東京,再殺回梁山過原來的日子去。宋江得知之後以自刎相脅迫,才令眾人息了這心。但即便是宋江的忠實跟班吳用也不無抱怨:
「……往常千自由百自在,眾多弟兄亦皆快活。今來受了招安,為國家臣子,不想倒受拘束。」(九十回)
拘束是一定的。朝廷以利祿功名拘束宋江,宋江以兄弟情誼拘束手下,所以阮小七還是只能踏上徵程。徵戰中先是阮小二自盡,跟著阮小五又陣亡,阮氏三雄只剩阮小七一人。等終於殺入方臘內宮,阮小七好奇心起過一把皇帝癮盡興時,梁山英雄也已差不多凋零殆盡。
卻說阮小七殺入內苑深宮裡面,搜出一箱,卻是方臘偽造的天平冠、袞龍袍、碧玉帶、白玉圭、無憂履。阮小七看見上面都是珍珠異寶,龍鳳錦文,心裡想道:「這是方臘穿的,我便著一著,也不打緊。」便把袞龍袍穿了,系上碧玉帶,著了無憂履,戴起平天冠,卻把白玉插放懷裡,跳上馬,手執鞭,跑出宮前。三軍眾將,只道是方臘,一齊鬧動,搶將攏來看時,卻是阮小七,眾皆大笑。(九十九回)
在阮小七心裡,權傾天下的皇帝也不過便是這樣的一身衣冠罷了,張冠李戴之下尤其令人發笑。視皇權若玩物,正是阮小七的上上之處。
然而輕視權力,權力是會報復的。招安時的一百零八將,班師回朝時只有三十六人。像阮小七這樣百戰之餘的倖存者,朝廷還是以擅自穿戴偽君衣冠的僭越為由將他革了職,打回到草根庶民的原形。
阮小七見了,心中也自歡喜,帶了老母,回還梁山泊石碣村,依舊打魚為生,奉養老母,以終天年,後來壽至六十而亡。(一百回)
跟被下毒喪命的宋江盧俊義李逵比,阮小七算是難得善終的幸運兒了。但書中這個光明的尾巴卻不能多想,一多想就搖搖欲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現在的梁山泊石碣村跟之前的有多少區別?經過一番聚義招安,是苛政弊治退場了?貪官汙吏消失了?還是載譽歸來的阮小七從此擁有了不受「腌臢潑氣」的豁免權?
在京劇名段《打漁殺家》中,化名蕭恩的阮小七與女兒蕭桂英隱居江村,因天旱水淺打不上魚而欠下了鄉宦丁士燮的漁稅,上衙門告官卻被勾結丁府的縣官打了四十板子。於是昔年的豪傑阮小七忍無可忍,過江夜入丁府放手大殺,再度上演一段揚眉吐氣的好戲。
再激動的戲也只是戲,以往的活閻羅阮小七,還是活成了扁舟白髮的老順民。金聖歎評阮小七的粗滷是「悲憤無說處」,真是懂他懂到了骨子裡。外表再爽快,也有欲言難言的一刻。
從石碣村打魚而起,以石碣村打魚而終,阮小七的人生就是一個圓。水滸裡他名為天敗星,從人生遭際看卻未見敗從何來。或許將他安放在梁山泊邊的石碣村,從頭至尾見證一段欲抑先揚的敗落散盡,令世人都見他「此身雖在堪驚」,就是天敗星的緣起。如今阮小七的船在、老娘在、梁山也在,但往日一笑而起搏命換來的自由、肝膽相照不醉不歸的快意,卻都已經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