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 CENTURY
鄭會欣 作者為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高級研究員
顧頡剛先生是中國著名的歷史學家,年輕時即開始記日記,長達60多年幾乎從未中斷。他對他的這部日記極為珍視,將其視為「生命史中最寶貴之材料」。晚年他曾計劃自撰年譜及回憶錄,當然日記就是其中最重要的數據。顧頡剛的日記可以說是他暢所欲言、吐露心跡最理想的場所,他不但將自己一生追求、摸索,並為之貢獻的史學方法及理論悉數予以記錄,對於個人的心態感受、與學人的應酬交往及其評價,還有他與政界人物的關係、對國家與國際局勢的認識,以及他個人的生活瑣事,譬如婚姻、家庭、子女等等內容,不分巨細,都真實地加以記錄。圖 | 顧頡剛
圖 | 1953年顧頡剛和夫人張靜秋及子女合影
服務行業也是如此,1942年3月,浙江大學校長竺可楨到重慶開會,其間去上清寺的一個理髮店理髮,閒聊之下得知理髮師來自南京「一樂也」。理髮師告訴他說現在剃個頭每次8元,每天若給16個人剃頭,收入128元,四六分帳,理髮師拿四分,股東得六分。因為這位理髮師也是股東之一,所以每月淨收入高達一千五六百元,要比公務員的收入好多了。
類似這樣的記錄還有很多,我們就以顧頡剛日記中的理髮說起。顧頡剛的日記記錄了許多生活瑣事,其中一個細節就是理髮。從日記中可以了解,他大約半個月到20天左右就會理一次髮,因為價格太低,而且長年並無甚麼波動,所以戰前的日記中至多只是簡單地寫上一筆,卻對價格並無甚麼記錄。然而從抗戰爆發後一直到解放初期的近10年間,他對理髮價格的記載卻相當詳細,而其間的價格變動即可以生動地反映出戰時與戰後物價高漲的情形。最早出現理髮價格的記錄可能是1942年1月9日,「今晨剃頭,價五元」;當天晚上4個人吃西餐,花了100元。顧頡剛在日記中感嘆曰:「這種日子如何可以過下」?而一年之後的1943年1月10日,「現在剃頭要十一元八角了」,上漲了一倍有餘。2月8日,「物價愈來愈貴,剃頭須十二元,吃一頓飯花二十元還不飽,奈何」!到了5月,理髮、洗頭帶塗油,一共要18元;而「越兩月,便增至二十五元」。 抗戰後期,大後方物價上漲的速度更加猛烈。為了招待來客,1944年4月3日顧頡剛特地上街購物,在當天的日記中記錄了各種小吃的價格:糖果一斤半,240元,花生米一斤,80元,香菸四包,140元,「即此起碼招待,已四百六十元矣」。他還順便去理了個發,價格則為60元。到了第二年的3月初,「剃一回頭,二百元了」。再過50天,「剃一回頭,四百元了。現在十元錢還抵不上從前一個小錢,配手電筒之電池,亦四百元」。抗戰勝利後物價雖然一度時間有所下降,但很快又開始上漲,而且速度越來越快。1946年以後顧頡剛長期在上海居住,然而此時的物價已瘋狂上漲,以理髮為例,1946年9月11日,「剃一個頭,二千三百元,然而此價在上海還是便宜的,到南京路剃頭要一萬元呢」!1947年1月14日,「理髮,四千元矣」。1948年3月4日,「上海理髮價已至七萬元,不改幣制,如何生活」?僅僅過了兩個星期,「理髮價已至十萬」。同日與妻子二人在外面簡單地吃碗麵,「亦廿一萬元,從前只五六角耳」。4月19日,「上海剃頭價至十五萬矣,一萬元不過合兩分錢,物價已五十萬倍,奈何」!就像顧頡剛日記中所說的那樣,通貨膨脹如此嚴重,「不改幣制,如何生活」!1948年8月19日,國民政府突然發布《財政經濟緊急處分令》,除了限期收兌民眾手中的黃金、白銀和外匯之外,還發行金圓券,每元等於法幣300萬元。然而此舉不但未能阻止通貨膨脹,其後物價更如同脫韁野馬,一路狂升。此時顧頡剛應邀在蘭州大學授課,8月25日他去理髮,價格為金圓券3角,折合法幣的兌換率就是90萬;然而不到一個月,理髮價已升到5角,「可見新幣雖行,物價仍漲,且一個月間漲至三分之二,此可畏也」!兩個月後,「理髮價三元四角,合法幣一千二百萬矣。物價如直線之升,如何活得」!這年年底顧先生回到上海,金圓券改革已經徹底失敗,物價更是突飛猛漲,「剃一個頭,金圓二十,想八月中在蘭,僅三角耳。四個月中,遂漲六十餘倍」。進入1949年,物價上漲的速度簡直是一日數變,還是以顧頡剛先生的理髮為例:1月16日,「理一次髮,五十五金圓矣,較上月廿九日貴至三十五圓」。有人告訴他這算便宜的,「還有貴至七十圓者」。2月2日,「今日理髮,金圓二百,合以法幣,則六億矣。嗚乎,何其闊也!」3月11日,「今日理髮價一千二百六十元,吃一排骨麵七百元,『士別三日,便當刮目相看』,今則無物非士矣。大約清代一制錢,合今金圓卅元,然彼時一銀圓可兌千餘文,今則銀元價四千,只合百餘文耳,此家之所以難支持也。自今日起,郵電又漲價一倍,寄一平信須五十元,掛號二百元,快信三百元。鐵路票價加百分之一百八十六,到蘇州三等車一千八百元,特快則二千一百六十元,臥鋪三萬元」。4月15日,「今天發表指數,為一五一四○倍,理髮價一萬七千元」。5月3日,「理髮價一百廿萬元,十餘日間,竟至百倍!來回大中國一次,五十萬元,擦皮鞋廿萬元」。圖 | 《顧頡剛日記》十二冊
5月27日,上海解放,金圓券不準在市面流通,而改用人民幣。然而此刻大陸尚未全部解放,戰爭仍在繼續,人民幣的發行數量在短期內亦大幅增加。據中央財經委統計,自1948年底至1949年8月底止,關內貨幣發行數額已經從185億元增加到4,851億元;新中國成立後,人民幣的發行數量仍不斷擴大,11月底,發行總額近2萬億元,12月又增發了1萬億元,到了1950年1月下旬,人民幣的發行額已高達41,000億元。貨幣增發所帶來的問題就是物資緊缺,物價仍高居不下,上海解放後全國先後出現多次物價漲風,一般民眾早已風聲鶴唳,聞「漲」喪膽,再加上投機商人囤積商品與倒賣銀圓、外幣,上海的物價更是急劇上漲。我們還是看看顧先生理髮的價格:6月12日,「理髮價人民幣三百六十元,即金圓券三千六百萬也,又高矣」。6月30日,「理髮價四百元,一雙布鞋,一千七百五十元」。7月18日,「理髮價六百元矣」。8月6日,「理髮價一千三百元矣!薪水打折扣,而物價激增,怎不叫人短氣」!為了解決物資供應緊張與物價上漲的問題,新中國政府決定成立中央財經委員會,採取嚴厲打擊投機分子、增調物資投放市場、發行折實公債等各種手段來穩定物價,並取得一定效果。8月下旬,顧頡剛北上約一個月後於9月23日回到上海,發現物價基本穩定,「此不能不服政府之措置得宜也」。譬如10月7日,「今日剃頭六百元,上海物價漸平矣」。然而「上海吃的東西雖日賤,而用的東西價日高,如布匹,如藥物,皆其著者。然折實單位則偏重實物,故賴薪給者逐月減少,而一家之需則不僅食也,故大家弄得束手無策」。一個多月後,漲價之風再次發生,11月20日,「物價雖經政府壓得稍平,但仍高,折實單位已至二三九三元,在一個月前乃七百餘元耳。報紙一份,前一百元,今三百元,我們一家,如何活下去?今日做父母,才真是兒女的奴隸」。這一天「理髮價二千三百元」。12月12日,「理髮價三千五百元」。到了1950年2月8日,「理髮價七千元」。3月21日,「現在一碗麵即五千元,憶抗戰前則一毛耳,知物價提高五萬倍矣。理髮價八千元」。就在通貨膨脹肆虐之際,1950年3月,中央政府作出統一全國財政經濟工作的決定,建立「統收統支」的財政管理體制,由中央政府管理絕大部分的財政收入。在這之後,困擾中國人民十多年的通貨膨脹終告解決,而顧頡剛先生的日記中之後也就沒有出現理髮價格上落的記載了。理髮本是一個人生活中的一件小事,然而顧頡剛日記中記錄的歷年理髮價格的漲落,卻可以為我們提供這一時期中國社會生活變動的實際情況,這也是我閱讀日記中的一個收穫。原標題《從顧頡剛日記中的理髮說起》載於《世紀》雜誌201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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