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Bride of Bluebeard
藍鬍子的新娘
幾乎所有哥德式浪漫電影的劇本,都是《藍鬍子的新娘》這個故事的變體,《猩紅山峰》也不例外。
「藍鬍子(La Barbe Bleue)是法國詩人夏爾·佩羅(Charles Perrault, 1628-1703)撰寫的同名童話故事主人公。童話中的藍鬍子是個富裕的地主,家財萬貫,有一座大城堡。他結過好幾次婚,但所有的妻子婚後都不知所終,加上藍鬍子相貌醜陋,很不受鄰裡待見。一天,他又到鄰人家裡求偶,希望能迎娶對方的一個女兒,最後年紀最小的女兒同意嫁給他。後來藍鬍子要出遠門辦事,就把城堡的鑰匙串給了妻子,並告誡她:所有的房間都能去,唯獨最小的鑰匙能打開的房門,不許開。妻子沒能抵擋住好奇心,偷偷用小鑰匙打開了那個房間,結果發現藍鬍子之前幾任妻子的屍體都被扔在裡面。由於受到驚嚇,她失手把小鑰匙掉在了地上,沾上了鮮血。這把小鑰匙被施了魔法,沾上血跡就無法洗掉。藍鬍子回來發現妻子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秘密,就要動手殺她。緊要關頭,一位龍騎兵和一個近衛軍破門而入——這是她的兩個哥哥。哥哥們殺掉了藍鬍子,於是他這最後一位妻子繼承了他所有的財產。她把一部分遺產分給了哥哥姐姐們,自己後來也改嫁,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以上是徐辰老師整理好的藍鬍子故事的梗概,不過這只是最初的版本,其後這個故事以各個變體出現在大量文學、戲劇、電影作品中,從《格林童話》的改版到《簡·愛》,一直流傳至今。仔細閱讀這個故事,不難發現這個頗為恐怖的故事,令人最為震驚的一刻,是新娘打開禁忌房間的門,發現前幾任妻子屍體的一刻,也許正是這一瞬間的揭示帶來的情感衝擊過於巨大,才會讓人們樂於不斷重複講述這個故事。
但再多想一層,這個故事卻是從最基本的邏輯上就難以自圓其說的:藍鬍子為什麼一定要將隱藏著自己最可怕秘密的房間鑰匙交給新婚妻子,甚至還此地無銀三百兩地一再叮囑她不得探查房內情況,這簡直就像是刻意在撩撥她的好奇心。更令人起疑的是,為何在某些版本故事中,原本要出遠門的藍鬍子會提前回家?他又為何要在小鑰匙上施加魔法?
當我們讀到字裡行間中去,就會意識到一個令人不寒而慄的可能性:藍鬍子並非粗心大意,而是故意讓新婚妻子發現自己的秘密,以便給自己一個殺人滅口的理由。但若果真如此,身為殺人魔的藍鬍子又為何一定需要一個理由、一個把柄呢?這豈非多此一舉嗎?這樣一個如此缺乏邏輯的故事,又何以穿越三百餘年的時光,流傳至今,甚至在稍作修訂後,還能透過《猩紅山峰》這部電影順利地進入現代的話語體系呢?
回答這個問題的關鍵,在於你對故事的定義。
尼爾·蓋曼曾經做過一個演講,叫做《故事如何流傳》(How Story lasts),在演講中,他提出了一個觀點:「故事也是擁有生命的,也有誕生和死亡。」聽起來可能有點兒晦澀?但如果你將「故事」換成「神」,一定會平行地想到他在《美國眾神》(American Gods)裡對神的描繪。正如神的死亡源自人們的遺忘,故事的死亡則是因為人們不再講述。而一個故事是否能夠讓受眾以及講述者感到興奮、震驚、毛骨悚然、深受觸動,往往也就決定了這個故事的命運。
讓我們回到藍鬍子的故事吧:如果藍鬍子只是單純地殺死妻子,那麼這個故事將變得俗不可耐,失去一切魅力,畢竟殺妻的故事實在是數不勝數,人們並不需要費盡口舌再去傳誦著一個(當然,像施耐庵這樣的生花妙筆,可以把同一個題材寫三四遍還能讓讀者不感到厭煩)。賦予藍鬍子生命力的,恰恰是整個故事中最難以理解、邏輯最難以自洽的一幕:新婚妻子用藍鬍子留給自己的鑰匙打開禁閉房間的門,發現隱藏其內的真相。這一幕的血腥殘暴(非正常死亡)與新婚燕爾的幸福(孕育生命)美滿形成了尖銳的對比;給人心理層面的震撼更是綿長久遠而非轉瞬即逝的(設想一下擺在新婚妻子面前的可怕未來);但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怕還是隱藏其間的那一份非理性。
如果我們只看最初版本的故事,恐怕沒人能解釋為什麼藍鬍子要殺掉自己的妻子,正如整個故事中一個從未有人提及,卻在一開始就懸在所有聽眾/讀者心頭的問題一樣:為什麼藍鬍子的鬍子是藍色的?
這個故事的非理性、不可解釋、不合邏輯,在某種意義上賦予了其遠超任何普通殺妻故事的生命力。故事的傳誦者會在講述時加入自己的解釋,正如不同藝術體系內的創作者,總會在原故事之上進行改編,講述一個屬於自己的故事。於是我們看到了藍鬍子的六七八任妻子,看到了新婚妻子各式各樣的娘家人,看到了《猩紅山峰》裡那一對以姐弟組合的形式出現的沒有藍鬍子的「藍鬍子」。
吉爾摩·德爾·託羅在《猩紅山峰》中完美地保存了原始故事中的幾乎全部基本元素,如慘遭毒手的前任妻子(紅色鬼魂)、前來拯救女主人公的娘家人(艾倫·麥克麥可醫生)、以及基本的敘事曲線(求婚、成婚、「離婚」),又以自己獨一無二的個人風格對原著進行了改編,原故事中的秘密房間被拓展到整個阿勒代爾大宅;藍鬍子的視覺特徵被夏普姐弟所挖掘的紅土取代,更加貼近故事主題;最終拯救女主角的也不再是男性娘家人,而是她自己。
儘管做出了大幅改編,藍鬍子故事中的那份非理性,卻仍然滲透進了《猩紅山峰》的每一個角落和每一幀畫面,進入了阿勒代爾大宅那蛾子式樣的壁紙和家具中,進入了大廳那如淤血一般滲出地板的紅土中,進入了託馬斯和露西爾夏普那扭曲的關係之中,進入了那似鬼卻從不害人的前任妻子冤魂之內。
藍鬍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一切,卻無異於藍鬍子所指代的那份深入骨髓的瘋狂。而這個故事之所以令人膽寒,就在於你我心知肚明,這絕非為了嚇人而編造出的奇詭故事,而是隱藏在人類平和外表之下,從未消失過的瘋狂。藍鬍子也好,猩紅山峰也罷,真正的鬼魂從不在你的眼前。
它永遠來自你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