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呂曉(北京畫院理論研究部主任、研究員)
齊白石弟子眾多,唯有一位弟子的去世讓他心生息肩之想,這就是瑞光和尚。
由北京畫院編,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新出版的《齊白石師友六記》選擇對齊白石一生影響深遠的六位師友:胡沁園、王闓運、陳師曾、釋瑞光、梅蘭芳、徐悲鴻,邀請六位中青年學者展開深入研究,放棄慣常對齊白石的釋讀角度,從他者的視角重新聚焦和定位,鉤沉歷史往事,還原一個立體鮮活的齊白石及其歷史語境。澎湃新聞選刊的是北京畫院理論研究部主任、研究員呂曉在《齊白石師友六記》中通過豐富的圖文資料,揭示的齊白石與瑞光和尚 教學相長的師生之誼。
齊白石
瑞光像
民國二十一年(壬申·一九三二),我七十歲。正月初五日,驚悉我的得意門人瑞光和尚死了,他是光緒四年戊寅正月初八日生的,享年五十五歲。他的畫,一生專摹大滌子,拜我為師後,常來和我談畫,自稱學我的筆法,才能畫出大滌子的精意。我題他的畫,有句說:「畫水勾山用意同,老僧自道學萍翁。」我對於大滌子,本也生平最所欽服的,曾有詩說:「下筆誰教泣鬼神,二千餘載只斯僧。焚香願下師生拜,昨夜揮毫夢見君。」我們兩人的見解,原是並不相背的。他死了,我覺得可惜得很,到蓮花寺裡去哭了他一場,回來仍是鬱鬱不樂。我想,人是早晚要死的,我已是七十歲的人了,還有多少日子可活! 這幾年,賣畫教書,刻印寫字,進款卻也不少,風燭殘年,很可以不必再為衣食勞累了,就自己畫了一幅《息肩圖》,題詩說:「眼看朋儕歸去拳,哪曾把去一文錢。先生自笑年七十,挑盡銅山應息肩。」可是畫了此圖,始終沒曾息肩,我勞累了一生,靠著雙手,糊上了嘴,看來,我是要勞累到死的啦!
這是齊白石在《白石老人自述》1932年開篇的回憶。一位弟子的離世,竟然讓老人痛哭不已,心生息肩之想。齊白石的《息肩圖》不存,幸運的是他的女弟子王玅如曾臨摹過一幅。(圖1)畫中一飽經風霜的白髮老者,放下扁擔和竹筐,脫掉一隻草鞋,雙手環抱於胸前,翹腿坐於石上歇息,頭轉向左側,面露愁容。白石老人在畫上題:「息肩圖。眼看友朋歸去拳,那曾帶去一文錢。先生頭白勞何苦,挑盡銅山應息肩。妙如弟畫,白石題字。」詩文與《白石老人自述》中略有不同。
齊白石的門人瑞光和尚究竟是誰?
《息肩圖》 王妙如 尺寸不詳
見《王妙如女士書畫冊》,1937年印行
一、追尋瑞光
雖然北京畫院收藏有好幾件瑞光的作品,翻閱齊白石的詩稿,也能覓出十餘首為瑞光而作的詩歌。可是,瑞光是誰?翻遍畫史,卻鮮有記載。帶著這個問題,筆者開始於故紙短箋中尋覓,瑞光與齊白石交往的始末開始越來越清晰。雖然瑞光的畫作在民國年間的報刊上找到近十幅,但「瑞光」仍是詩歌書札中一個抽象的形象。一個偶然的機會,筆者在《藝林旬刊》1929年第55期第4版發現一篇《衍法寺及遼經幢》,文旁配有一張衍法寺遼代經幢的照片(圖2),下方一面容清癯的僧人手持念珠席地而坐,瑞光曾為衍法寺的住持,一個念頭閃過腦際,那僧人會是瑞光嗎?再讀旁邊的文字,介紹經幢後,雲「席地而坐,衍法寺住持瑞光,能作石濤山水者。連年苦兵,寺為佔住,瑞光之護持不壞,為足多也。」果然是瑞光。也許是冥冥中的天意,終於可以撥開歷史的層層迷霧去追尋白石老人與他最得意的佛門弟子瑞光的故事。可惜這張圖片實在太小,瑞光的形象極不清晰,幸運的是,在瑞光親屬提供的瑞光遺物中,有一張瑞光的肖像照(圖3),原來他並非清瘦之人,一襲袈裟難掩魁梧身材,面相圓潤豐滿,廣額寬頰,雙目炯炯,寬鼻厚唇,濃髭虯髯,從花白的雙鬢和額上數道皺紋可知已年逾半百,應該是他晚年的照片。
瑞光與衍法寺遼代經幢
作為畫僧,瑞光去世又早,畫史留下的記錄極少。從齊白石的記錄來看,瑞光生於光緒四年戊寅(1878)正月初八日,比齊白石小14歲,逝於民國二十一年(1932)正月初五,還有三天55歲。除了自己的父母親人之外,瑞光是《白石老人自述》中唯一完整記錄生卒年月日之人。齊白石論及兩人同好石濤山水(瑞光還因此別號「問石山僧」),以及對他藝術的評價,但未述及更多信息。幸運的是,瑞光去世5天後,非廠(齊白石的另一位弟子于非闇)在《北平晨報》上發表了一篇追憶瑞光的短文《雪廠上人》。
雪廠上人
非廠
在二十年前聞人稱有瑞光和尚者,其畫筆,今世之苦瓜和尚也,見其畫益奇之。以為稱者不虛。其時得其殘冊,豪放肆恣,儼然大滌子,自後數遇其畫,其所入無一筆非大滌子,而其人幼失學,所蘊藏不必有國破家亡牢愁抑鬱,若不可一世者託於畫一一寫之;而其人為北京人,非閥閱,更非生長於三吳兩浙間,而其人不幸而遁身空門,於寂靜清空諷誦禮懺之餘,獨不走門第,傳布施;而其人役役於苦瓜,垂三十餘年,南北知名,而獨以窮死,則其人誠有大過人者。吾不通佛學,於佛之理茫昧無以視其歸,而上人於佛之外,獨以畫為時所知,亦良足慰矣。往者白石山翁拓印草,命吾與上人董理其事。上人事白石山翁獨誠,翁遇上人亦獨厚。山翁平生罕寫山水,獨為吾友黃蟄廬寫大屏十二幀,絕奇。上人見此屏,盡一日夜臨橅維肖,鬻日人,得二百金。得者持與山翁請署款,山翁莫能辨,誤為吾友市畫於日人也。挽近寫山水者,群以大滌子為師,喜收藏者,亦以得大滌子相耀炫。上人摹大滌子,所入者是,而猶有北方厚重之氣,未能有所出。故所作不能得高值,非若某君之動輒千萬也。然而其真實本領,竊謂不在某君下,遇不遇,適以成其為上人而已。吾識上人久,迄今初未一晤談,山人每與友談,謂觀吾所好嗜,乃大類世家紈絝子。頗有疑,去歲擬往謁,未果。上人許為吾畫,卒亦莫可得,而上人竟以窮死矣。[1]
這短短不足六百言之文,讓我們初步了解了瑞光。民國年間畫壇有一學習石濤的風尚,于非闇認為瑞光摹大滌子,取向是對的,但作品中還保留著北方特有的厚重之氣,也沒有從石濤作品中走出新路來,所以作品賣不上好價格。這大概是瑞光「終窮死」的原因。「遇不遇」,或許是瑞光的不幸,但這種不好的運氣也恰好使得瑞光成為瑞光(保存厚重之氣這一優點)。于非闇還記一軼事:瑞光曾用一天時間臨完齊白石1925年為天津富商黃子林所作的山水十二條屏,並以200元賣給日本人,買畫者拿去請齊白石題跋,齊白石還以為是黃子林將自己的畫賣了。足見瑞光之畫得白石老人神髓。奇怪的是,雖然于非闇與瑞光一起「董理」白石印草之事,兩人卻未謀面,以至誤以為 「其人為北京人」。其實瑞光是河北衡水人。1918年,瀋陽慈恩寺落成,因河北衡水工匠承建了部分工程,特請瑞光前往主持開光儀式。瑞光初為北京阜成門外大街路北的衍法寺住持,約1924年調入廣安門內爛漫胡同的蓮花寺任住持。
作為兩座古寺的住持,瑞光在社會上也享有較高聲譽。1917 年(民國六年)重陽佳節,德勝門內淨業寺方丈慧安和尚設素饌於該寺涵碧樓(《白石老人自述》中記為「寒碧樓」,誤),登高雅集,賦詩聯詠。當時在京知名人士:陳明遠(哲甫)、朱文炳(謙甫)、易順鼎(實甫) 、李鍾豫(毓如)、張琴(治如) 、汪延年(綬丞)、項乃登(琴莊)、程家桐(鳳笙)、田程(君偉)、魏在田(春影)、王家彥(士文)、傅謙豫(紹益)、翟化鵬(溟南)、徐思謙(六皆)、嵩麟(伯衡)、顏札定信(可安)、林世燾(次煌)、王景岐(石孫) 、吳成章(厲秋)、戴松年(蒼巖)、沈汝驥(德良)、王本晉(建侯)、張承榮(峙門)、林松齡(維燾)、饒嘉穀(第岑)、沈竹孫、朱國楨(吳山)、張新瀚(雲劭)等人均被邀請,瑞光也應邀參加。眾人聯句,瑞光獨聯兩句,其後,又賡述七古,詩曰:
重陽佳節雨送涼,湖邊野菊盈袖香。
兩岸林木皆凋黃,飄飄霜葉逐風忙。
雅集涵碧羅酒漿,詩仙首數一廠狂。
座中老健推孔璋,詞場勁敵朱與張。
如潮如海瀉文章,高人韻士聚一堂。
李項魏程更田汪,對酒當歌樂未央。
如斯盛會烏可忘,歸路鳥聲話夕陽。
恨我懶殘無書囊,只能煨芋待君嘗。
陳哲甫即席而成《贈瑞光慧安兩禪師》,曰:
蓮花妙相,淨業清流。斯二尊者,恆共吾遊。
一耽風雅,一虔真修。亦仙亦佛,無喜無憂。
苦瓠弄筆,石濤之儔。燕塵擾擾,古剎猶幽。
年年重九,涵碧登樓。希夷香火,鴻雪常留。
籬花淡淡,簾風颼颼。蒲團一個,各有千秋。
在這次涵碧樓登高雅集中,瑞光還當場畫了一幅《涵碧登高圖》[2],名士們紛紛題詠。自此,瑞光的畫名便遠近皆知了。[3]
民國報刊不難見到瑞光的記載。最早見於報刊的是《無錫新報》1923年7月13日第4版南湖(廉泉)[4]的《為雪庵上人題衍法訪古圖二首》。
大法今安在,津梁願亦奢。
但能看圖畫,終是不還家。
樹缺雲藏寺,客來僧點茶。
羊群無是幻,何處問三車。
佛宮心上有,彈指即華嚴。
顯密通三教,丹青數二閻。
思親留勝跡,覓句斷新尖。
欲懺浮名累,無聲月上簾。
此外,還有近十件山水畫。如1926年6月6日《晨報星期畫報》第1卷第38期第1頁載有瑞光的《山水》圖(圖4),旁有「燕孫」的注識:「釋瑞光,字雪廠,工山水,不落先輩窠臼,其畫得於性靈者多,故能以畫勝人,有自製印草,文曰:今人摹古,古人摹誰。其抱負可以想見矣。燕孫識。」 1928年9月16日,《北平畫報》第7期第4版刊載釋瑞光《問石山僧畫幅》,旁註:「釋瑞光,別號問石山僧,山水宗大滌子,花卉法吳昌碩、李復堂,不嘗為人作畫,今特介紹與讀者一閱,則知該畫之妙矣。」可知,瑞光字雪廠,別號問石山僧,山水學石濤,花卉法吳昌碩。從他的印譜看,瑞光還有一些別號,如:「西河老民」「看山僧」「老雪」等。
1926 《晨報星期畫報》 1926 年
[ 第1卷 第38期 ,1頁 ]雪廠上人山水軸:[畫圖]
二、幸有瑞光尊敬意
1917年6月30日,為避家鄉的兵匪之禍,齊白石來到北京,寄居在離蓮花寺南不遠的法源寺。因畫風近於八大山人冷逸的一路,懂得的人不多,作品就不易賣得出去,賣畫生涯很是蕭索。很可能是通過法源寺的住持道階法師認識了瑞光。1917年11月底,齊白石返鄉,1919年正式定居北京,狀況仍未獲改觀,且居無定所,先後寄寓觀音寺、石燈庵等寺廟。齊白石雖笑稱「與佛有緣」,但觀音寺內「佛號鐘聲,睡不成寐」,石鐙庵「老僧又好蓄雞犬,晝夜不斷啼吠聲」。張次溪回憶齊白石住在石燈庵時,「懸畫四壁,待價而沾,住室外面的房簷下,放著一個小白泥爐子,平日燒茶煮飯,冬天搬到屋內,兼作取暖之用。」「終日枯坐,很少有人來問津。他為了生計,常給墨盒鋪在銅墨盒或銅鎮尺上畫些花卉山水,刻成花樣。所得潤金,起初每件只有幾角錢,增了幾次價,才增到每件兩元左右。他還為琉璃廠一帶的南紙鋪畫詩箋,刻版印刷出售。」[5]在這種困境之下,一位在北京畫壇已享有盛譽的畫僧拜入門下,成為第一位向齊白石學習繪畫的入室弟子(此時,雖有姚石倩、張伯任、賀孔才拜齊白石為師,但都是隨其習篆刻),齊白石內心在欣喜的感動之餘,更多是其內心深處所得到的慰藉。一次瑞光贈畫於他,齊白石至衍法寺答謝,特賦詩兩首相贈。
阜城門外衍法寺尋瑞光上人(即題上人所贈之畫)
故我京華作上賓 (前朝癸卯年,夏午詒請為上賓。) ,農髯三過不開門。(曾農髯過訪再三,餘以病卻。曾入門曰:吾已來矣,公何卻耶!)今朝古寺尋僧去。相見無言將蝨捫。
帝京方丈識千官,一畫刪除冷眼難。幸有瑞光尊敬意,似人當作貴人看。[6]
在詩中,齊白石回憶了自己1903年隨好友夏午詒初次至京師,被奉為上賓,當時正赴京趕考的曾熙(農髯)三次來訪,齊白石誤以為他也是勢利之人,不願結交的往事。如今齊白石的畫風在北京遭遇冷眼,到衍法寺去訪「識千官」的瑞光,瑞光卻把他「當作貴人看」,這份「敬意」,對於齊白石是何等珍貴!此後齊白石為瑞光題畫賦詩不下十次,瑞光也常去請益,暢談畫理,互相啟發,是師生,更是知己。北京畫院收藏的《白石詩草》(甲子至丙寅)中有一詩記載齊白石畫一燈送給瑞光。
畫燈一檠贈雪廣[7]上人
經年懶不出門行,布襪無塵足垢輕。
猶有前因未消滅,蓮花寺裡佛前燈。
畫理詩思亦上乘,寂廖何幸對枯僧。
孤鐙若肯常回照,與汝餘年共死生。
「經年懶不出行」的齊白石,卻拿著畫去蓮花寺拜訪「畫理詩思亦上乘」的瑞光,甚至發出「與汝餘年共死生」的感嘆,足見師徒二人惺惺相惜之情。
1926年春二月,齊白石曾為瑞光作《西城三怪圖》(中國美術館藏)(圖5),中間側身而立的僧人為瑞光,正面捻須的白髮老者為齊白石,側面而立者為馮臼。畫上有長題記其事:
餘客京師,門人雪庵和尚常言:前朝同光間趙 叔、德硯香諸君為西城三怪。吾曰:然則吾與汝亦西城今日之兩怪也,惜無多人。雪庵尋思曰:臼庵亦居西城,可成三怪矣。一日臼庵來借山館,餘白其事。明日又來,出紙索畫是圖,雪庵見之亦索再畫,餘並題二絕句。閉戶孤藏老病身,那堪身外更逢君。捫心何有稀奇筆,恐見西山冷笑人。幻緣塵夢總雲曇,夢裡阿長醒雪庵。不以拈花作模樣,果然能與佛同龕。雪庵和尚笑存。丙寅春二月齊璜。
《西城三怪》 齊白石 軸 紙本設色
60.9×45.1cm 1926年 中國美術館藏
馮臼(1870—1929),字臼庵、臼廠、臼廣、剩瑕,齋號半瓦齋,湖南衡陽縣九市鄉人。光緒諸生,曾任教國立北平藝專講席而名噪京華。詩書畫印皆工。篆字獵碣,隸法張遷,行楷師山谷、冬心。畫工花鳥、蘭竹、翎毛,效法天池、白陽,粗枝大葉,隨意揮灑,饒有生趣。晚寫佛像,人爭寶之。馮臼為人狷介,負才不羈,書畫篆刻不輕易送人,其畫名與白石比肩。當時聲震京城的湖南畫家主要有馮臼、蕭俊賢、齊白石三人,時稱「馮蕭齊」。齊白石在西城居住,與同居西城的馮臼常相往來,而瑞光曾任西城衍法寺住持,三人合稱「西城三怪」,白石作畫留影,成為畫壇又一佳話。
詩中「幻緣塵夢總雲曇」一句來自齊白石的一個夢:他夢見瑞光自稱「老曇」,醒來作一詩記之:
夢與雪廣共話
此身只合共僧流,萬事從頭早已休。
老境客稀私竊喜,故園兵久漸忘憂。
懶看芍藥三春暮,已負芙蓉九月秋。
夢幻由人心意作,曇花常現坐前頭。
夢雪廣自稱老曇。夢後五日,雪廣見此詩,自言削髮時原名續曇,幻境不可謂無憑也。
沒想到五天後瑞光見詩稱自己出家前原名「續曇」。足見二人心意相通,夢寐在焉。
1926年1月6日(乙丑十一月廿二日),齊白石生日,弟子門人賀孔才、楊泊廬、王雪濤、陳小溪、趙大廷、釋瑞光進以酒,飲後照影紀事,齊白石作了一首七律詩:
斯世何容身外身,道從寂寞惜諸君。
衰年顧影嬴愁色,小技論工負替人。
鬼道柴門天又雪,星塘茅屋日邊雲。
(餘居鬼門關側。餘阿爺阿娘居星塘老屋)
明年此日吾還在。對鏡能知老幾分。
乙丑冬一日乃餘生期,雪廣上人集同人飲後為餘留影紀事,命題一律。白石山翁。[8]
照片右側,齊白石還題:「雪廣上人與餘同寂寞,餘以此贈之。心出家僧璜記。」照片中的齊白石身著淺色長袍,這張照片後來又用於1928年胡佩衡為其出版的《齊白石畫集》,為其較早的影像。參與生日聚會的弟子甚多,不知齊白石是否都贈以照片。這張有齊白石題詩的肖像照能留存下來,的確是一幸事,也足見瑞光對白石所贈之物的珍惜愛重。(圖6)
齊白石贈瑞光相片
齊白石弟子雖多,但一些弟子後因各種原因反目,而瑞光始終事師甚誠。齊白石有一首詩《小窗看雪》,原稿為:
小窗看雪
喜雪最嫌汙踏過,不妨三尺擁青門。
舍南雞遠無泥爪,天上鴻飛但月痕。
非侶交遊終易別,成群私淑總無恩。
貧居不合停車馬,野寺荒城有替人。
(僧瑞光居阜城門外衍法寺。賀孔才為文人賀先生之孫。居於□□城邊。)
1933年出版《白石詩集》時,改為:
喜雪難堪是汙踐,不妨三尺擁青門。
牆頭雀過嫌泥爪,天上鴻飛忌月痕。
非侶交遊終易別,成群私淑總無恩。
貧居豈合停車馬,野寺荒城隔替人。
(僧瑞光居阜城門外衍法寺。)
齊白石雖對詩文進行了修改,但意思未變:自己不需要不相關的人來打擾,嫌棄牆頭觀望者的到來,那些另有高就的人也不想承認曾是我的門生。三觀不同的人是無法長期相處,那些私淑弟子我也不能教給他們什麼。我這個窮人也沒有什麼價值,我的真正傳人在遠寺呢!正式出版被刪去的賀孔才(1903—1952)是隨齊白石學習篆刻的早期弟子,名培新,字孔才,號天遊,河北武強人,出生世家,祖父賀松坡為光緒十二年(1886)進士,曾任刑部主事,家富圖書收藏。賀孔才幼時從祖父學古文,後拜吳北江為師,學文學,從秦樹聲習書法,1920年6月經齊白石好友朱德裳介紹拜門學習篆刻,但後與齊白石疏遠。齊白石在手批弟子羅祥止《祥止印草》中「天花亂墜」印旁批註云:「妙極,若學賀生之為人,足以倒戈矣。」[9]在詩稿中,齊白石明確標出賀孔才和瑞光的名字,便是將二人進行對比,正式出版時隱去了「倒戈」的賀孔才,留下事己始終如一的瑞光,而詩意更為明顯,足見瑞光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除此之外,齊白石還多次在詩中將瑞光譽為自己的傳人。如:
題雪庵背臨白石畫嵩高本
看山時節未蕭條,山腳橫霞開絳桃。
二十年前遊興好,宏農澗外畫嵩高。
(癸卯春。餘由西安轉京華。道出宏農澗。攜幾於澗外畫嵩山圖。)
中嶽隨身袖底深,秦灰百劫幸無侵。
何人見後存心膈,豈料高僧作替人。
瑞光臨齊白石畫作亂真,正如于非闇所言瑞光臨白石山水十二條屏連齊白石本人都認不出來。學齊白石花鳥、篆刻弟子眾多,而瑞光獨學山水,且兩人交往十餘年,對於齊白石來說,就彌足珍貴了。
《白石老屋》 瑞光 扇面 紙本 設色
18.5×45cm 1924年 北京畫院藏
《借山問道圖》 瑞光 託片 紙本 設色
83.5×43cm 1924年 北京畫院藏
《山水》 瑞光 扇面 紙本 設色
19.5×54.5cm 無年款 北京畫院藏
《山寺松溪圖》 瑞光 軸 紙本 設色
127×45cm 1930年 日本京都國立博物館藏
《臨白石畫佛》 瑞光 軸 紙本 設色
127×33.5cm 1925年 北京畫院藏
《拈花微笑》 齊白石 軸 紙本 設色
67×34cm 無年款 北京畫院藏
《大滌子作畫圖》 齊白石 軸 紙本 設色
87.5×48cm 1923年 北京畫院藏
《石濤作畫圖》 齊白石 鏡芯 紙本 設色
26.5×33cm 無年款 北京畫院藏
《鍾馗》 齊白石 軸 紙本 設色
133.5×34cm 無年款 北京畫院藏
注釋:
[1] 非廠:《雪廠上人》,見《北平晨報》, 1932年2月15日「北晨藝圃」。
[2] 民國二十四年(1935)重修淨業寺時,瑞光的《涵碧登高圖》尚在。
[3]傅耕野:《能詩善畫的瑞光和尚》,《隨心集》,中國文史出版社,2000年。
[4] 廉泉(1868—1931),字惠卿,號南湖,無錫人。光緒二十年(1894年)中舉人。翌年在京會試時參與康有為的"公車上書"。精詩文,善書法,嗜書畫、金石,並以其詩文書畫交遊於王公貴人之間。辛亥革命後,廉泉隱居北平潭拓寺。民國3年(1914年)赴日本,介紹中國書畫。民國6年回國,曾任故宮保管委員等職。北伐勝利後,曾被任命為江蘇省屠宰稅局局長,他堅決不就。民國20年,他獨赴北平潭柘寺養病,並因信佛而入寺為僧。同年10月6日,病逝於北平協和醫院,安葬於潭柘寺旁,終年63歲。遺著有《南湖集》、《潭柘集》、《夢還集》、《夢還遺集》等。
[5]張次溪:《回憶白石老人》,見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北京市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文史資料選編》(第28輯),北京出版社,1986年,第120頁。
[6]此詩原名《阜城門外衍法寺尋瑞光上人即題所贈之畫》,收入《白石詩草補編》第二集,此編是一九五七年白石歿後,從他的日記手稿和自定義一、二兩輯的原稿中搜集得來的遺詩。
[7]白石手書中常有「廣」代「廠」字,「廣」同「庵」同「廠」,下同。
[8]此詩亦見《白石詩草》(乙丑十一月起),略有區別,北京畫院編《人生若寄:北京畫院藏齊石手稿》,第頁。
[9]關於賀孔才與齊白石的交往見鄒典飛:《齊白石與門人賀孔才的藝文交往初探》,北京畫院編《齊白石研究》,廣西美術出版社,2016年。
全文刊載於北京畫院編:《齊白石師友六記》,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0年10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