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每日書9月常規班 三明治
2020年,悲傷似乎成為了公眾情緒裡的主旋律。記得《海邊的曼徹斯特》裡,男主角李的兄弟去世後回到了故鄉處理後事。失去父親的侄子很快就振作了起來,重新開始自己新的人生。而過去的傷痛卻仍然縈繞李,這麼多年後,李還是無法釋懷。「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和過去和解的。」這是李面對悲傷的方式,無法和解也是一種結果。
每日書9月常規班的作者們共同寫下了「如何面對悲傷」的故事。
血脈與傳承面前,
區區的悲傷算得上什麼呢?
作者:Cizer
坐標:浙江 嘉興
職業:自由職業者
三年前的爺爺七十三歲,即使一把年紀仍保留著坐在井沿上皺著眉抽菸的習慣。我爸從不問他皺著眉往向東方是在思考什麼?是怕總是不下雨莊稼渴死?是怕姑姑在姑父家又受什麼委屈?那時候每每我這個家裡最小的孩子想問出口,他便尋個由頭打斷我的話,有時是讓我幫他抓癢、有時是讓我幫忙搬桌椅準備吃飯。久而久之,我學會了收起自己的好奇心,和爸爸一樣,祖孫三代一起保持沉默。只在心裡盼著每一個孩子都想做的事——長大!我以為長大後自然就能理解那種沉默。
第一次略有些體會是在生病的那年。突然知道自己可能要失去很多東西,學習生涯可能要就此斷送了,說不定要癱瘓了,可能還要死了。
當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突然降臨,我心裡想的卻是爺爺抽菸的畫面。「如果是爺爺,他會怎麼做呢?」我覺得他不會哭,他會一如既往地坐在井沿上,沉默著抽完一根煙然後繼續生活。於是那兩個月我沒喊一句疼,當然我也沒有笑。
後來開始工作,越來越發現生活的不易,也越來越發現像爺爺這樣的男人的不易。這樣的男人是沒時間和別人分享悲傷的,每天狗一樣的跑出去搶食,晚上才叼著一籃子食物回家,只要全家人吃的飽飽的,對他來說就是最大的獎賞。
至於搶食的時候被別的狗咬了,或者被一頭狗熊強盜似地吃光了食物這種倒黴事,永遠是不會說出口的。回家的時候還會把鼻子上的血跡擦掉,屁股上的創可貼撕掉,呲著牙也不會說一句痛,第二天還要把舌頭吐得更長,還要搶更多的食物回來。
現在,那個為了我們每天沉默、每天出去覓食的家主永遠沉默了。他長眠在了我家的祖地裡,不遠處睡著的就是爺爺的父母。現在,輪到我爸去做那條忍著傷痛的狗。東門口的井也已被填平,而爸爸選的那個讓他沉默讓他獨享悲傷的角落,是廚房門口的小板凳。
總有天我也會成為這樣一個男人,這是血脈,是傳承。爸爸已經越來越像爺爺,我會越來越像爸爸。不光人如此,狗也要如此——我養的阿黃同樣已經越來越像爺爺養的阿金。在這樣的血脈與傳承面前,區區的悲傷,能算得上什麼呢?
我選擇通過隱瞞來逃離他們
作者:Gracia
坐標:深圳
職業:心理學從業者
我人生中最悲傷最絕望的一天,是我十八歲生日那一天。
那是高三晚自習的第一節,教室裡特別安靜,每個人都在埋頭學習。班主任走到我的座位旁邊,敲了敲我的桌子,示意我去他辦公室。進了辦公室,他端坐在桌子的那一側,雙手支在桌面上交握著,一臉嚴肅地對我說,他不會再替我們隱瞞早戀的事情了,我們沒有按照承諾分手,所以他已經告訴了我們的爸媽。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這個世界上完了。
我只是哭,並沒有說什麼,因為已經無法挽回什麼了。我跟他說,我要回宿舍,他給我開了張字條,就讓我走了。
我沒有回宿舍,但我也不知道要去哪裡。好像哭著哭著,腳步就不自覺地走到了觀海長廊。那是個清冷的秋夜,海邊一片黑漆漆的。遠處的對岸閃著城市高樓絢麗的霓虹燈,但很遙遠,襯得岸這邊更加寂靜孤獨。
我覺得什麼都完了。我的家庭,我的愛情,我的人生。再也不會有人愛我了。
從小到大,我就是別人家的孩子,讀書總是班上第一名,交往的朋友也都是學霸,放假從不肯跟爸媽出門去玩,只願意在家學習。爸爸媽媽一直以我為豪。然而,這一天,這一切都破滅了。
現在回過頭來想想,我一直活在一種conditional love中,只有乖巧懂事,他們才會認可我,才會給我一點我渴望的愛。所以我知道,這個condition一旦被突破,這些愛也將離我遠去。
所以那一天,我覺得我將失去我所有的愛。他們將不再愛我,將厭惡我,將拋棄我。
而我,沒辦法拋棄他們,沒辦法決絕地離開,沒辦法不哭著求他們留下,求他們愛我。所以我也將失去我的愛情。所以,我註定會失去一切。
那一瞬間我覺得,我寧願永遠地離開,逃離這個世界,逃離他們將要拋棄我的這一天,讓生命永遠地停留在那之前。
後來證明了,我的反應一點都沒有過激。那個回家的周末,爸爸媽媽一反平常的溫和,滿臉都寫著嚴肅和冷漠,話都不願意跟我多說一句。房間裡有一隻將近一米高的維尼小熊,我問媽媽那是什麼,媽媽很冷漠地說,那是給你的十八歲禮物。那表情好像在說,那是給你的懲罰,又好像是在說,你不配擁有這樣的禮物。
那個晚上爸媽讓弟弟留在家裡看家,命令我跟他們出去散步。那不是商量,不是邀請,是命令,是強制。不在家說,是因為這麼恥辱的事情,是不能讓弟弟知道的。
爸爸說,我以前也追過女孩子,像你們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有幾個是認真的?都是玩鬧而已,只有傻子才會相信他們。爸爸讓我分手,我沒有說什麼,全程我都沒有說話,只是抿嘴哭泣。
到了晚上睡覺,媽媽還非要過來我房間跟我睡,但是一點都沒有親熱的意思,好像非常厭惡,又迫不得已。她抱著枕頭面朝那頭睡了,睡著睡著就開始說,你知不知道,我們聽你老師說這件事的時候,我們倆都崩潰了,你爸爸一夜沒睡著,頭髮都白了很多。我不知道還能做什麼,能不能求求你啊!你們不分開我就去死好了!
那一瞬間我真是崩潰了。好像父母跪在你面前,求你放棄自己生命裡最美好的東西,求你不要快樂,甚至,求你去死。
我當時心裡就下定決心,既然你們非要逼我,那我就放棄,放棄我的愛情,放棄我的學習,放棄我生命一切美好的東西,甚至放棄我的生命。我會讓你們知道我的感受有多麼重要,會讓你們後悔不夠愛我所以失去我。
後來的故事,因為他的鼓勵和支持,最終我沒有放棄我自己,也沒有放棄我們的感情。我選擇通過隱瞞來逃離他們,去尋找自己的人生。但這種隱瞞,也意味著同他們的漸行漸遠,形同陌路。心裡的恐懼和悲傷依舊沉甸甸的,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個沉重的夢境總是把我又帶回了過去。夢裡的我選擇了死亡。而夢裡的他們,在我的死亡面前,有時候似乎是後悔落淚,有時卻是無動於衷。
宣洩出來是我唯一的選擇
作者:方肉
坐標:美國中西部
職業:罐頭廠女工
我是怎麼面對悲傷的呢,我只是會哭而已。
小時候爸媽鬧離婚,我在家裡哭。我躲在小學裡優秀作業的展示板後面大哭。這是我幾經權衡做出的選擇, 因為教室裡人太多,廁所裡又太臭了。小區的樓下有太多認識我的叔叔阿姨,我被不知情的大人安慰一番之後只會給媽媽添麻煩而已,還是躲在展示板後面吧。學校裡人不多了,偶爾有好奇的小孩對我投來一些目光,但是沒有人會發現我。
高中的時候和喜歡的學長玩一些令我痛苦的文字遊戲。大量的負面情緒砸向我,我帶著一種使命感和不知從何而來的母性想要拯救他。但是我自己也快被拉到深淵裡去,我只想哭。想起他的每一句話我都想要哭,他怎麼能這樣對待可愛的學妹呢。他怎麼能對我說出這種話呢,即便我自顧自地擔任起垃圾桶的角色,他就能這樣對垃圾桶嗎?我總是想起這樣的事情,在考場裡做數學大題的時候,朗誦古文的時候,把臉貼在被太陽曬熱的瓷磚上的時候。我的心頭一緊,接著眼淚就要掉下來。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路面是傾斜的,我走得東倒西歪。靠在天橋的欄杆旁邊,我也很想哭。
哭是一種很可貴的自由,我不敢放聲大哭。在展示板後面放聲大哭一定會招來保安,在家裡大哭一定會被媽媽懷疑。在媽媽的心裡,我並沒有什麼大哭的正當理由。我總會想起小的時候,在家裡大哭的時候媽媽總會說會有警察來抓我,或者會有鄰居來抱怨我。這個時候,我的情緒無法和這個世界相通,但是我會因為抒發情緒而產生一些令人不安的漣漪。想起這件事情,那個不安的自我便會瑟瑟發抖。這種不想波及別人的愧疚感讓我的痛苦疊加,我的心臟狠狠地發顫,要墜入谷底。
這種大哭,是為了傳遞某種信息。在公園裡大哭的孩子,可能想讓大家知道自己的爸爸媽媽對自己有多不好,他們的過分行徑一定是要受到陌生人的目光譴責的。我一直都是那個孩子。和男朋友剛剛在一起的時候,我常在公眾場合大哭。我是拼命地想要掙脫這段關係的,但是我自己下不了決心。我的哭聲在暗暗地祈禱,希望某個路人將我拉出泥沼。
他厭惡地看著我,我哭得更加大聲了。這是我和別人處理悲傷方式不同而產生的衝突,他太過好面子,在公眾場合大哭想必是名單末尾的選擇。我沒法處理情緒,宣洩出來是我唯一的選擇。他抽很多的煙,偶爾喝得爛醉,更偶爾地傷害自己。他習慣內化痛苦,我習慣把痛苦發散出來。我們協調了很久,我坐在床頭大哭,我坐在陽臺的水泥地上大哭,我坐在公寓的大堂大哭。我躲在沙發縫裡,躲在枕套底下,躲在湖邊大石頭的陰影下。我的哭聲讓人痛苦,但是我需要大哭,所以我躲起來。大概協調到了他能夠接受我的大哭的程度,我有節制地啜泣。在快樂的時候我告訴他,他可以給我提供一些紙巾,目光呆滯地盯著牆壁,不能看手機,也不能學習。我需要他的存在,但是也不需要他的存在。我接受他身上偶爾的煙味,偶爾陪他喝酒。唯一的要求是他不能夠傷害自己。我也不能夠無緣由地大哭,在哭的時候要給他一個原因。諸如:四月份了行道樹卻沒有長出新的葉子,被喜歡的公司拒絕了,被考試的壓力擊垮了等等。
一個人開始住以後,我便可以隨意地哭。切黃瓜的時候可以哭,在浴室滑倒了可以哭,被柔軟的毛毯包裹著住了也可以哭。我在上班的路上哭,聽說唱的時候哭,因為手機信號不好,電話另一頭的媽媽開始唱歌的時候哭。沒有人要問我為什麼哭,為什麼不哭。如果及時地止住淚水,我可以摸摸自己的頭。如果沒能控制住,車裡永遠有幾包紙巾陪伴我。
除了哭以外,我最近還發掘了一種新的方法。我努力把自己分成兩個部分,上班的部分和下班的部分。在這份工作中,我大概是沒有什麼機會愛上它了。在成為社畜以後,獲得快樂的方法有兩種。一是愛上自己的工作,二是將自己一分為二。我的大腦像是一臺錄音機,在開進公司大門之前,我會按下方形的暫停按鈕。在開上回家的路的時候,我按下三角形的播放按鈕。雖然上班的時間比待在家裡的時間要長,但是上班總是過得特別快。這個正在寫字的我處於待機模式,那個總是很容易對工人生氣的女孩在值班。我的腦袋裡翻來覆去地播放開進廠裡的聽到的最後一首歌,那是另一個我正在夢遊。這個狀態下的我捕捉不了什麼,記不住什麼,環境傷害不了我什麼, 人影響不了我什麼。這個我處理不來的事情,撞車,爭吵,超負荷工作,全部都交給那個我。這個我心裡的猶豫,膽怯,恐懼,我一切悲傷的來源,被最大程度地隔離開來。
上班和下班的路上,粉紅色的夕陽和朝陽重疊在一起。上班路上馬路上散發著被太陽烘烤過後的,溫柔的熱潮和下班路上高速公路旁邊湖上蒸騰的水汽重合在一起。意味不明的,只顧著說大話的說唱歌詞重疊在一起。我只覺得自己一直在路上,我短暫地在公司停留,讓另一個我接手。
上夜班的一大好處是,我可以盡我可能地利用另一個自我。夜班的結尾便是太陽升起的時候。結尾永遠是充滿希望和活力的。無論度過了多麼漫長的一個夜晚,太陽升起的時候我什麼都不記得了。換在正常作息,一天的勞累之後是無盡的黑夜。黯淡下來的街道,無人的,被黑夜侵蝕的房間,那讓我無法避免地難過起來。但是夜班過後,甦醒過來的是快樂的自己。為了讓自己有些睡意,我甚至要躲著太陽:我把家裡的窗簾拉上,在遮光眼罩的幫助下入睡。這個自己想不起上班的自己,她也想不起我。我們共同為這副身體服務,輪班上崗。這也許是身體自己琢磨出來的一種處理機制,工作是乏味的,痛苦的,乾涸的。我生活在暗處,但是守著一眼靈感和夢的清泉。
把這兩者分開,我能填飽肚子,支付帳單,為了維持人際關係而買一些禮物。我能不停的寫作,我能生活在工作中但是不陷於工作中。任何苦難,屈辱,睡眠不足,心性不定都不能動搖我的內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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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和過去和解的 |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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