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今天當我們閱讀《調查》一書中的許多段落時,相比於歷史學家,我們更加可以把希羅多德看作一名民族志學者。
他自己親身去旅行,去觀察;而當他沒有這樣做時,他也熟 知那些旅行者,他引用了他們各自的見證。像希羅多德一樣,那些旅行者常常是為波斯人 服務的亞細亞希臘人。 希羅多德從被視為第一批民族志學者的「報導人」那裡編纂知識。為了理解希羅多德 對待他們的態度,必須記得哈利卡納索斯這座古希臘城邦曾經給波斯政權提供了眾多合作 者。希羅多德的父輩們面對的是一個特殊的歷史環境:薩拉米斯大捷給予了他們擺脫波斯奴役的希望。
儘管出於自願或者被強迫,他們有些也是奴役他人的行動者。通過比較,希 羅多德認識到了流放的珍貴,因為這不需要受到權力的牽引或監視。他慢慢品味旅行的自 由,但他也沒有忘記他那些可能被視為替波斯權力服務的間諜的前輩們,因為他們一旦被 曝光就會面臨死亡的風險。面對他所描繪的文化,希羅多德展現出了非常接近職業化風氣的態度,換句話說,一 種類似於當代人類學家的集體道德:描述風俗的多樣性並且拒絕將他們劃分等級。
這種我們今天稱為「拒斥民族中心主義」的態度,在於對相信自身文化高於他者文化這一觀念的明確而自覺的拒斥。需要注意的是,這不是一種專屬於希羅 多德的純粹個人化的態度。恰恰相反,它多次顯示了這與當時波斯帝國中的統治模式有 關。在徵服了如此眾多且不同的人群之後,帝國要試圖通過它的寬容來確保它的王權為了強調這種文化寬容的政治命令,希羅多德選擇了兩個相對立的例子:岡比西斯二世的「瘋癲」與他的繼承人大流士一世的「睿智」。
第一位,岡比西斯二世由於他的瘋癲 之舉將帝國置於險境,而他的統治也只延續了七年。他通過摧毀和嘲諷他試圖徵服國家的 風俗,系統化地使神廟與埃及諸神祇變得世俗。而接續他統治了三十六年之久的大流士一 世,因持有「每個人都視自身文化高於他人」 的觀念而產生了正面的政治效果。希羅多德在此毫不含糊地持有帝國權力的視角,他把這種視角看作是有效且公正的, 因為在他眼中,在成為科學的德性之前,寬容是統治的一個原則。在意識到風俗的區別和 平等的合法性之後,被翻譯們圍繞其間的大流士一世皇帝強迫他的封臣們互相給予平等。
此外,大流士一世和他之後的希羅多德以葬禮作為例子並非出自偶然。吞噬、焚燒、掩埋、製成木乃伊和展示:在每一個文化接觸的階段,我們都會發現代表一種非人性的風俗 的醜聞,其中最令人厭惡的是對人體殘餘的儀式性消耗,這被稱為「嗜食人 肉」和「同類相食」。大流士一世試圖「中性化」這 些術語意義上的區別。民族志與人類學已然存在於此,在這種對他者風俗的認知與尊重之中。
因而,在這個 意義上,民族志不僅僅是一種治理的科學,它同樣也是一種戰爭與徵服的科學。它確實帶有情報和探索的實踐行徑:大流士一世為了臨時性的攻擊而派遣間諜,同時也為了遠徵而 派遣探險者。希羅多德之所以慶祝,並非因為徵服,而是因為探險帶來了知識,他 說:「在亞洲,我們所得到的知識要歸功於大流士一世。為了知道可以發現鱷魚的印度河的盡頭,他將艦船委派給對他忠心耿耿的人們,尤其是卡爾揚達的西拉克斯。
這些探險者從卡斯帕底洛斯的城市和帕克底斯的國家出發,在河流上朝著晨曦與日出的方向行駛到大海這次長途旅行完成之後,大流士一世徵服了印度人並且使得他的船艦出 現在他們的海洋上。」 另外一些方式也可以增長關於人類社會多樣性的知識。為了學習語言而把他們所有的年輕人委託給古希臘人的埃及人,對於古希臘汲取關於埃及的知識起到了主要的作用。
這 些中介者在不同情況下冒著不同的風險:間諜冒著被揭發的風險;探險者則冒著在轉移期間被殺的風險;斯基泰的旅行者們出現在古希臘的北部,他們從沒有被波斯徵 服過,對於他們而言,風險在於他們的文化被消除,畢竟古希臘的內在知識對於他們的同 胞來說是危險的。希羅多德通過兩個簡單的旅行者特別具有教益的故事來展現這種冒險。第一個是斯基泰的阿納卡爾斯的故事,他生活在公元前6世紀。阿納卡爾斯被古希臘人視為七聖人之一,並且還是王室家族的一員,但當他從古希臘諸城邦廣泛遊歷回來時,卻被周圍的人因為他慶祝來自古希臘的儀式而殺死和背棄。
在希羅多德眼中,阿納卡爾斯是作為「人們採納異域風俗的犧牲者」而死的。在他周圍的人眼中,阿納卡爾斯已經不再是一 個斯基泰人。「如果今日有人向他們提及阿納卡爾斯,斯基泰人就會聲稱並不認識他,這 完全是因為他在古希臘諸邦中遊歷並且遵循了異域的風俗。」 第二個故事來自西萊斯,他並不是一個旅行者,但人們稱他為「文化混血者」。身為斯基泰國王和一位來自伊斯特拉的古希臘女子的兒子,西萊斯的母 親「教導他學習古希臘的語言和文字」,他隨後管理所有斯基泰人,但他「覺得生活毫無歡愉,而他所受的教育讓他更加欣賞古希臘的風俗」。
由於同他手下的士兵參加對古希臘 神祇狄奧尼索斯獻禮的遊行,西萊斯被當場捉住,他的兄弟因此將他斬首。對於西萊斯或者對於討論西萊斯的希羅多德來說,重要的不是與古希臘之間生物混血 的血緣關係,而是超越文化的隔閡。在這種超越中,語言的知識被視為採用異域風俗和宗 教的前奏。被希羅多德視為「最不進化的人群」的斯基泰人,是應當遵循自己風俗的遊牧者和牲 畜飼養者。如果他們的領導者四處遊歷,他們就面臨失去對斯基泰風俗忠誠的危險,這些 風俗是斯基泰人面對技術上更加進化、組織上更加有效的敵人時唯一的武器。
對於斯基泰人來說,涵化因而是一種惡也是一種背叛,因為這將使他們冒著失去力 量來源的風險。希羅多德敬佩他們,因為他們知道如何「阻止所有的背叛者,避開這些人 或是找出這些人。這些斯基泰人既不建造城市也不建造堡壘,他們帶著家四處遷徙,他們 是弓箭手和騎兵,他們不耕種而以食用家禽為生,他們有自己的用於居住的車駕:那麼他 們是如何變得既所向無敵又不被徵服的呢」,正是他們的生活方式保護了他們。於是,斯基泰人為了自衛,便去懲處尤其是像阿納卡爾斯和西萊斯那樣來自「王室」家族的、在政 治上重要的旅行者。
然而,這些斯基泰人同時也是商人,他們也需要翻譯者:語言的多樣性曾經是亞洲開 放的大型市場的準則。因此,為了描寫阿爾吉貝人,希羅多德解釋道他十 分重視他們自己的信息:「直到,我們才充分知曉這個國家和它不同的居民,因 為我們可以自如詢問的那些斯基泰人和黑海的希臘人已經來到了這片區域。在這裡的斯基泰人需要七位翻譯者用七種不同的語言來處理商業事務。」 希羅多德成為批評式的編纂者,他試圖去檢驗不同中介轉換消息的質量,他關 注這些中介在他們各自位置上的困難。
我們可以把希羅多德的作品視為向民族志致敬的結果,他所依靠的是這樣的民族志專家:為波斯服務的古希臘探險者與間諜,售賣貨物的商 人,埃及、波斯和斯基泰的翻譯者。希羅多德自身就是一個在特定時間內公正無私的旅行者,他不僅感到與這些人親近,還需要他們。但是希羅多德以激進的方式進行革新,並且與知識、商業、戰爭和帝國的實用的目的論相隔絕,從而向古希臘公眾傳遞一個關於人類文化多樣性的公正的知識形態。這就是為何《調查》完全屬於人類學的傳統。經過廣泛的傳播,這本書向他的古希臘讀者們提供了一個從屬於複數的世界的意識,這個世界不僅由 古希臘人組成,還有那些蠻族和野人。
然而,直到16世紀,希羅多德的作品並沒有為歐洲的傳統所追隨。相反,這部作品就 像一本死去的文集,一份一直在生產卻從未被證實的傳說的目錄。不過,在希羅多德筆下 有一種輕盈,一種不僅針對敘述還關注敘述者的好奇,一種面對習俗和風土人情的品味, 這些都要大大地歸功於古希臘人的樂觀精神,這些古希臘人擊退了在數量和強度上遠超自 己的波斯軍隊。必須要等到之後的幾個世紀,歐洲才重新找回這種面對遠方人群如此的好奇心以及如此的樂觀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