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芶霈雯
摘自《舌尖上的新年》,中信出版社2016年,本文已獲授權。
在中國西南四川盆地的中央,豐饒的成都平原的西南角,有一片鄉原:背靠著一溜延綿的丘陵,一條蜿蜒了數十裡的小河溝串聯起一個又一個的村落,一帶狹長的平壩承載著春耕秋收,鄉裡鄉親的人們,年復一年的,就在這裡勞作、生活。我外婆家就在其中的某一個村莊。記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快樂時光,就是寒假回去,在鄉間的田坎上嬉鬧著,等待著,盼望著過年。按照農村裡的老規矩,大部分人家都會養上幾頭豬,出欄了賣給收豬的換成鈔票之外,至少要留下一頭肥肥壯壯的豬作為自家過年所用,這就是「年豬」。
年豬是會略微享受點特別待遇的,比如說吃的細糧多一點、飼料少一點、飼養的時間長一點,為的是讓它的肉既肥且香。接近年底的時候,平日裡鬧哄哄的豬圈冷清下來,剩下一頭年豬、或許還有一頭自家畜種用的飼養了多年的老母豬,百無聊賴地懶洋洋地躺著哼哼,這也就差不多是在宣告:快過年啦。
冬至之後開始殺豬、準備過年,是我老家的習俗。老話說,「冬至不吃肉(四川話念rù),枉在世上活」,大概是古人覺得一年忙到頭,如果還落不上一口肉吃,這生活也實在是太悲涼慘澹、太不值得眷戀了。
所以殺年豬,是一件大事;殺豬請客,是約定俗成的規矩、團年飯的預演、預備過年食物的開端。
屠夫提前約好了請上門,捆豬、殺豬、燒水、燙毛、分割,請來吃飯的親朋好友一併幫忙,不一會兒,一頭豬變成了兩扇肉,無聲無息地倒懸在屋簷下了。
廚房裡的灶火旺了起來,蒜泥白肉拌上,回鍋肉熬上(四川很多地方把回鍋肉叫做「熬鍋肉」),火爆腰花、爆炒豬肝,餘溫尚存的裡脊肉做個魚香肉絲,新鮮的豬血煮成血旺湯,再加入一大把現掐的還帶著露珠的豌豆尖,幾大桌子人熱熱鬧鬧的坐在院壩裡吃吃喝喝,年味兒開始飄散起來。
殺了豬,取出板油和肥肉熬豬油。年豬要肥,才能熬出一大瓦缽雪白的凝脂,成為多少人念念不忘的豬油拌飯的香氣來源;熬剩下的熱乎乎的油渣拌上白糖,則是孩子們的最愛、逢年過節才能享受到的美味零食。
殺了豬,大部分的肉是要醃臘起來的。殺豬之後的三五天裡,切肉、調味、灌裝,香腸一串串地掛了起來,肋條肉、肉排、豬蹄子、豬蹄髈、豬耳朵、豬嘴、豬尾巴……兩扇肉被分解得淋漓盡致,抹鹽的抹鹽、抹醬的抹醬,先陰乾,再陸陸續續地轉移到了灶膛前的屋梁上懸掛起來——煙燻火燎一個多月之後,它們將派上大用場。
殺豬過年,是延續了千百年的心照不宣的暗號;年豬一殺,仿佛吹響了過年的號角,一切為了過年而該進行的準備工作,便有條不紊地開展了起來。
臘月間最重要的事,便是為過年準備各種吃食。
香腸和臘肉、臘雞、板鴨之類的醃臘製品,是最早收拾利落、掛在灶門前的屋梁上以待時日的。
醪糟在冬季常做,年前肯定要多準備一些:煮沸了水放一大勺進去,再打上一個剛掏出窩的雞蛋、放一勺白糖、一小塊豬油,一份冬日特供早餐就備好了。
「粑」是四川農村對米製品的一種統稱。「凍粑」(又稱泡粑)和「枕頭粑」,是樂山人過年必備的兩種年食。正月裡走親訪友的,若是誰家少了這兩樣,讓客人「連塊粑都沒得吃」,說出來是非常面上無光的。
「凍粑」需要發酵,準備的時間稍長。雪白的大米用井水泡上一夜,泡透了之後用石磨磨成漿,放置在陶缸中發酵個三五天,其間需要每天用擀麵杖攪拌數次,直至均勻。等到滿缸的米漿開始冒出小泡泡、整體蓬鬆發脹起來,就可以加入紅糖或者白糖調味,準備好大蒸屜開始蒸粑了。把老玉米的外衣剝下來、用熱水泡軟洗淨,灶膛燒旺,火苗舔得大鍋裡的水吱吱作響,當滾燙的蒸汽開始瀰漫起來時,一家人一起動手,手腳麻利地把米漿舀在玉米外衣中、包好、放在蒸籠之上,十來分鐘之後,滿滿一屜香噴噴熱氣騰騰的「凍粑」便出鍋了。趁熱的時候剝開,一口咬下去,真的是又香、又甜、又暖,綿軟中帶著微粘的韌勁。吃一口,哈一口熱氣,深冬清冷的空氣瞬間溫暖甜蜜了起來。
大年三十,早餐吃過後,抓緊僅有的半天時間去趕個「場」,看看還有什麼需要補充的採購,否則就要等到正月初五之後才有機會了。回來墊幾口吃食,一家子上上下下都開始忙碌起來。
我外婆家的年夜飯上有一道不可或缺的菜,是最普通不過的紅蘿蔔燒雞。「紅蘿蔔、蜜蜜(mīnmīn,土話)甜,看到看到要過年」是鄉裡的童謠,每次桌上出現胡蘿蔔的蹤跡時就會有小孩兒在唱。臘月間的胡蘿蔔,正是又脆又甜的時候,颳了皮切成滾刀塊拿來燒肉,常常是胡蘿蔔吃完了肉還在。年夜飯講究雞、鴨、魚、肉要全,於是紅蘿蔔燒雞便成為雞這個品類的首選配搭。年三十那天要吃的那隻雞是早就相好了的、氣宇軒昂的大公雞,油光錚亮的長長的尾翎拿來做雞毛撣子,肉剁成塊之後,下油鍋煸去水汽,加豆瓣,加紅蘿蔔,加水……灶臺上很快又多出來了一個裝得冒尖尖的大海碗,紅的蘿蔔、黃的雞肉,恰恰是喜慶的色彩。
緊鑼密鼓地,大鍋裡的水開了,腊味煮得吱吱冒油;甑子飯的香氣從廚房飄到了堂屋。
灶房裡油煙四起。我外公——對,重大家宴一定是由外公操刀——如行雲流水般地把一樣樣食材下鍋、出鍋,乾淨利落地把一道道菜裝進大碗裡:香腸臘肉、紅蘿蔔燒雞、家常鯉魚、冰糖肘子、芽菜鹹燒白、洗沙甜燒白、魔芋燒鴨、酥肉豌豆尖湯……年年如此,卻年年都覺得那麼的香。
大年三十下午三、四點鐘,你若是站在村口放眼望去,只見家家屋頂上炊煙嫋繞,屋後的竹林在夕陽薄霧淡煙中隱隱綽綽,整個村子裡的年夜飯,也都差不多同時蓄勢待發了。
一年一度,除夕夜的這一餐是一家人共同的等待,離家在外的人,無論多遠也要想方設法趕在年夜飯之前回來,吃上一口熟悉的味道,再在酒足飯飽之後,圍坐在火爐旁,烤火,嗑瓜子,吃炒貨,閒話這一年來的家長裡短。小孩兒們對大人的喜怒哀樂漠不關心,在炭火上烤「凍粑」、在灶間的餘灰中烘土豆是他們守歲時消磨時光的手段,他們一心只等著午夜的到來,等著震耳欲聾的鞭炮聲,等著璀璨的煙花,等著新的一年來臨。
初一早起,吃湯圓。甜的搓成圓形,鹹的(肉餡兒)搓成長圓形,吃雙數不能吃單數,吃碗「雙喜臨門」、「四季發財」、「六六大順」、「一路發」、「月月紅」,總之要吃個好彩頭。
吃完湯圓,正月間「走人戶」的規劃,就要開始實施了。
距離近的,從村尾走到村口;遠的,走路、坐車、再走路,到了,歇上一兩天,再走路、坐車、走路,回到家中。沒有電話、沒有微信的時代,人與人之間這種必須投入大量精力的交往在今天看來愈發得彌足珍貴。家裡有遠客來了,一家人都興奮起來,於是宴席又擺上了,「唱花燈」的也請上門來,看熱鬧的人們蜂擁而至,那場面,比吃年夜飯可熱鬧多了。
掐指算來,這已經是二三十年前的記憶了;現如今,年節漸近,年味漸遠,而故鄉,在那回不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