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2.8億元輪轂案」中的17名被告已全部取保候審，這一廣受關注的案件一審重新開庭後涉案金額已減為1305萬元，法庭將擇日宣判
文｜《財經》記者 劉經宇
編輯｜魯偉
2020年6月11日10點，河南鹿邑縣看守所大門外，一群人的吵嚷聲中，能聽清的只有不斷在重複的一句話：「都別哭」；看守所院內，一黑衣青年一溜小跑出大門，擦著眼淚衝到人群中抱起一個孩子。
黑衣男子名叫尚紀委，他是「鹿邑輪轂翻新案」17名被告人中的第二被告。6月11日，尚紀委和同案8人在被羈押700天後得以取保候審，加上2020年1月被取保候審的另外8人，17名涉案人員已全部走出看守所。
「鹿邑輪轂翻新案」，因當地公安曾對外宣稱涉案金額高達2.8億而廣受關注。央視曾以「涉案2.8億，『原廠原裝』輪轂黑幕」為標題，對該案進行了詳細報導。
2019年4月8日，鹿邑檢察院對「輪轂翻新案」提起公訴。前述17名被告人涉嫌的罪名已由警方最初抓捕時的「假冒註冊商標」變更為「生產、銷售偽劣產品」，涉案金額則由最初的2.8億元減為1305萬元。
相關司法材料顯示，檢方以涉嫌生產、銷售偽劣產品罪起訴鹿邑興宇汽車零部件回收有限公司（下稱興宇公司）的負責人、銷售、技工共計17人。自2016年1月起，尚咚咚等人開始翻新銷售二手輪轂，從山東、天津等地回收奔馳、寶馬等43個汽車高端品牌的二手輪轂，加工、翻新後冒充正品原裝輪轂銷往全國各地。
2019年8月22日，「鹿邑輪轂翻新案」第一次開庭審理，17名被告人及辯護律師均做無罪辯護。2020年6月16日，該案一審重新開庭。
「我相信檢察機關最終會撤訴，或者由法院宣判無罪。」尚紀委的辯護律師徐昕對《財經》記者表示，該案是涉民營企業司法保護的典型案件，或將成為中國司法史上無罪人數最多的案件。同時，他也希望本案可引起國家有關部門關注輪轂翻新行業，推動行業標準的出臺。
2020年6月16日的庭審，從早上9時延續到第二天凌晨2時，雙方爭議的焦點在於：目前中國對於翻新輪轂並無相關行業規定，無法鑑定興宇公司出售的輪轂是否存在質量問題，以及是否會對消費者產生誤導。法官當庭宣布該案擇日宣判。
鹿邑招商引資的企業，河南第一份相關行業執照
尚咚咚是興宇公司的實際控制人。孝順、聰明、會做生意，是身邊人對尚咚咚比較直觀的評價。
1989年出生，只有初中學歷的尚咚咚，14歲的時候便外出打工，18歲開始接觸輪轂翻新行業，到2011年從公司辭職，自己開始創業，在輪轂翻新行業已經摸爬滾打了十幾年。
2013年，尚咚咚的老家鹿邑縣有招商引資的項目，想著回家做生意，房租、人工的成本低，又能帶動家鄉人就業，尚咚咚和朋友一起在鹿邑縣工業園內投資了一家鞋廠。到2015年，尚咚咚決定，把自己在溫州的輪轂翻新生意也帶回來。
回憶起最早回鹿邑成立公司的過程，尚咚咚印象頗深，當時廠房的位置還比較荒涼，有一個水塘，尚咚咚自己找人把水塘填起來，一點一點蓋起了廠房，成立了興宇公司。
興宇公司的經營範圍包括廢舊汽車零部件回收、修復、銷售；汽車零部件的再製造技術開發、技術諮詢、技術轉讓、技術服務等等。尚咚咚告訴《財經》記者，當時興宇公司拿的營業執照，是河南第一份相關行業的執照，因此從2016年1月開始，一直到2017年，耗時一年半才批下來。
最早的興宇公司，規模很小，只有尚咚咚從溫州帶回來的三名老員工。廠裡翻新輪轂用的設備，還是尚咚咚從其他廠家收購的二手設備，當時的尚咚咚肯定想不到，這些二手設備，有朝一日會成為檢方在法庭上起訴他的證據之一。
到2018年時，興宇公司已經有了50多個員工，除鹿邑廠房，還在鄭州、杭州、武漢三地設立了倉庫，生意頗為紅火，「當時在國內做翻新輪轂這個生意的，都比較認可我們興宇公司的招牌，我們的貨往往比同行賣得貴一些，但是生意依舊很好，老顧客很多，主要靠的就是質量過關。」
在2020年6月16日的庭審中，公訴人表示，興宇公司所用二手設備，容易出現生產上的安全隱患，同時以日產公司（NISSAN ）生產輪轂的相關設備進行比對，認為興宇公司沒有X光射線設備。公開資料顯示，輪轂生產過程中，X光射線設備，主要用於檢測輪轂的鑄件內部是不是有氣孔、夾雜等。
辯護人認為，日產公司的生產線，是用於生產全新輪轂，而興宇公司是翻新，不能以日產公司的標準做對比；同時，生產設備是否二手與本案無關，只要產品合格，不存在質量問題即可。
尚咚咚表示，他非常注重產品質量問題，「我們從外面收輪轂回來，從進廠的篩選、維修、打磨、噴漆這些環節上，每一個環節都會設立報廢區，翻新過的輪轂要經過水檢、氣檢、動平衡測試等，只要發現質量不合格，這個輪轂就會進入報廢區，按廢品賣掉。」
除了每個環節的篩選，興宇公司還設置了溯源制度，每一個輪轂上都會有一個標籤，每個標籤代表一個員工，「這樣只要產品出了問題，我們可以第一時間找到是誰做的加工，這樣也讓員工自身對產品更負責任。」
2020年6月16日庭審當天，關於興宇公司的產品質量如何保障，以及輪轂翻新行業沒有相關標準，成為辯護人的辯護焦點。
涉案金額2.8億元的「大案」，緣何變成了1305萬元？
在興宇公司的經營步入正軌以後，尚咚咚便很少留在鹿邑了，「我當時主要在廠裡負責一些大的決策，日常的經營都有對應的人來管了，我又覺得自己還年輕，想多做點事業，就去溫州拓展其他業務了。」
在所有人看來，興宇公司未來的穩步發展是顯而易見的，只是這一切，都在2018年的7月12日戛然而止。
尚咚咚永遠記得這個日子，因為當天是他女兒三歲的生日，特意趕回鹿邑老家給女兒過生日的尚咚咚，本來準備出門去買蛋糕，卻在剛剛下樓的時候，被鹿邑警方帶走。女兒一直不懂，為什麼說出門給自己買蛋糕的爸爸，會突然「外出打工」，兩年未見。
2018年的7月12日，鹿邑公安突然行動，以涉嫌假冒註冊商標罪，將興宇公司多名員工帶走調查。2018年8月，鹿邑公安以涉嫌假冒註冊商標罪，拘留該公司包括負責人、銷售、技工在內的17人。
多份公開報導提及，就在17名當事人到案的當天，時任中國外商投資協會品牌保護委員會主席張為安就對外公布了消息。2018年7月12日，在中國智慧財產權刑事保護論壇上，張為安公開表示：「我有個好消息要向各位宣布。我剛剛得知，在公安部經偵局的組織協調下，河南省公安廳剛剛破獲了一個製售假冒車輪轂的超級大案。涉及到眾多汽車輪轂品牌，有的（假）輪轂從照片看甚至有裂縫。如果這個案子沒偵破，很可能導致消費者生命財產的安全問題。」
庭審中，辯護人也對此事提出疑問：「為什麼嫌疑人剛剛被抓，張為安當天就知道了消息？」
在鹿邑警方最初的宣傳口徑中，該案涉案金額為2.8億元，這一巨額數字，使得該案受到廣泛關注。
《財經》記者注意到，2019年5月13日，在河南省公安廳官方微信公眾號《平安中原》的推送文章中，周口尚某某等人製售假冒偽劣汽車輪轂案被列為經濟犯罪十大案例之一。
上述文章稱，在該案偵查工作中，專案民警運用多種偵查措施，輾轉3萬多公裡，歷時三個多月。於2018年8月成功開展收網行動，共抓獲犯罪嫌疑人40名，打掉位於浙江、山東、湖北、河南等地生產窩點4處，查獲生產設備25臺，假冒奔馳、寶馬、路虎、捷豹、特斯拉、豐田等品牌汽車輪轂2.2萬餘個，涉案金額3億餘元，被全國品牌保護委員會評為2018年度十大精品案例，榮獲2018年度「全國政務新媒體公安執法領域十大社會共治影響力案例」。2018年8月17日，公安部專門下發賀電予以表彰。
但是，為鹿邑警方帶來諸多榮譽的「2.8億輪轂翻新案」，在檢察院的起訴階段，不僅罪名發生了變化，而且涉案金額也大幅縮減。
2019年4月8日，鹿邑檢察院以涉嫌生產、銷售偽劣產品罪起訴尚咚咚、尚紀委（尚咚咚弟弟）等17人。起訴書稱，自2016年1月起，尚某某等人開始翻新銷售二手輪轂，至案發時共銷售2299萬餘元。
2019年8月22日，該案於鹿邑縣人民法院第一次開庭審理，17名被告人及辯護人均做無罪辯護；2020年1月11日，8名被告人被取保候審；2020年6月11日，剩餘9名被告人，在被羈押700天得以取保候審；2020年6月16日，該案一審重新開庭，涉案金額已降至1305萬元。針對涉案金額的下降，有當事人透露，這是因為最初的涉案金額是按照全新輪轂來計算的，之後則是按照翻新輪轂的價格計算。
翻新輪轂的罪與非罪：業內人士呼籲出臺行業標準
2020年6月16日的庭審，控辯雙方主要圍繞輪轂的來源、生產、銷售三個方面進行質證和辯護。
公訴人認為，尚咚咚等人以廢品收購價格購買了廢舊、變形輪轂用於翻新加工，包括「天津大爆炸」事件中爆炸後出現的廢舊輪轂，翻新後的輪轂存在安全隱患。
尚咚咚表示，興宇公司收購輪轂的價格明顯高於當時市場上的廢品價格，採購清單顯示，其公司採購輪轂的進價從200元至1500元每個不等。辯護人認為，輪轂的來源與翻新後出廠的輪轂質量沒有直接聯繫，興宇公司收購回來的廢舊輪轂，並非全部用於翻新，而是根據質量進行篩選，這一證據不能證明興宇公司出售的輪轂存在質量問題。
辯護人稱，生產、銷售偽劣產品罪的定罪核心是鑑定產品質量。而鹿邑縣公安局經偵大隊出示的情況說明顯示，鹿邑縣公安局經偵大隊辦案民警多次與縣、市、省、國家市場監督局等相關部門聯繫，以及上海欣項產品質量鑑定中心工作人員實地勘驗。上述有關部門均表示國家對翻新輪轂質量的「好與劣」沒有明確的質量、行業標準。所以尚咚咚等17人涉嫌生產、銷售偽劣產品一案中的涉案翻新二手、廢舊汽車輪轂是否是偽劣產品，相關部門均無法進行質量鑑定。
尚咚咚表示，自己從事輪轂翻新行業多年，該行業並無國家標準，但是行業內部有一個新輪轂出廠的參考數值，即輪轂出廠時的動平衡檢測參數，中國不超過120，國際上不超過80。「參數越低平衡性越高，我們在廠內的每一道工序都有檢測，如果發現質量問題會直接放入報廢區，我們自己翻新的輪轂，只有動平衡檢測數值低於80才可以打包出廠。」辯護人認為，興宇公司對自身翻新的輪轂嚴格把關，公司經營過程中出售的翻新輪轂沒有一起因質量問題或安全事故導致的投訴，這也證明了興宇公司的產品不存在質量問題。
公訴人還稱，尚咚咚等人在淘寶、朋友圈等途徑銷售翻新輪轂時，會有「原廠原裝」字樣的宣傳標語，存在以次充好、欺騙消費者的情況。
尚咚咚表示，興宇公司除了會出售本廠翻新的輪轂，還有全新輪轂、全新拆車輪轂、國內鍛造輪轂等不同產品，「我們本來就賣原廠原裝的輪轂，而且原廠原裝輪轂本身也分全新的和二手的兩種。」現場多名興宇公司銷售人員均表示，在淘寶上進行宣傳時，因為字數限制，展示頁的標題不能加入翻新等字樣，但是在產品的詳情頁，都會明確標識出「二手」、「翻新」等字樣，客戶在購買時都會明確告知具體情況。隨後辯護人向法庭提交了多名銷售人員與客戶的銷售聊天記錄。
公訴人認為，顧客在購買輪轂時，缺乏足夠的分辨能力，容易誤將標有「原廠原裝」的翻新輪轂當做全新輪轂購買。
辯護人表示，興宇公司的客戶以4S店、維修店、汽車配件經銷商為主，屬於同行業從業群體，具備識別全新和翻新輪轂的能力，不會誤認。同時，興宇公司出售的翻新輪轂，與同款全新輪轂相比，價格只在其20%-30%左右，存在明顯價格差異，也不會給人誤導。
據了解，這些翻新輪轂主要是部分用戶維修時更換輪轂所用。庭審過程中，尚咚咚等17名被告人的辯護律師均做無罪辯護。尚紀委的辯護律師徐昕認為，中國對於翻新輪轂一直沒有相應的行業標準，本案或有望引起國家對相關行業的重視，並制定相應監管標準，進一步推動輪轂翻新行業的發展。
《循環經濟促進法》第四章第四十條指出，國家支持企業開展機動車零部件、工程機械、工具機等產品的再製造和輪胎翻新。銷售的再製造產品和翻新產品的質量必須符合國家規定的標準，並在顯著位置標識為再製造產品或者翻新產品。
輪轂翻新行業無疑是受支持的產業，但不少業內人士呼籲應對翻新輪轂的標準進行規範。
汽車行業專家賈新光多年前就表示，「主要汽車部件再製造的形式能否在中國推廣，關鍵還在於監管是否得力。」他稱，在歐美汽車技術發達國家，汽車部件回收再製造模式已經順利運轉了數十年，正是得益於監管部門對於汽車回收、生產企業的嚴格審批。國外都是由汽車生產廠商負責旗下品牌報廢汽車及零件回收，有暢通的回收渠道。
中國汽車工業協會再製造分會秘書處劉歡也曾公開呼籲：「當前，中國汽車零部件再製造產業尚不成熟，再製造企業的管理水平參差不齊。因此，加緊研究建立再製造管理規範是中國再製造產業健康、有序發展的當務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