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蕾記得我愛你
第三道菜 毛豆米炒蝦仁
柏邦妮
今年苦夏。三十五度高溫的日子居然持續一個月,食慾全消。這時我愛燒一個南方小菜,毛豆米炒蝦仁。青翠嫩白,清清爽爽,再淘一碗冬瓜湯飯,滋滋潤潤。
有一天深夜,食堂裡來了一個化妝師美眉,安徽人。剛拍完一個小明星,神態疲倦。姑娘長得高大窈窕,俊眉朗目,小麥色肌膚,肉色無鋼託吊帶內衣大大方方露出小麥色乳溝,自自然然抽一根黃山。整個人有一股清氣,向上抽拔。「毛豆米炒蝦仁,來北京以後再也沒吃過了。」她說。「我想我姥爺和姥姥了。」
姑娘說,我姥爺可不是一般人,是攝影師,而且是前衛攝影師。六十年代,搞人體攝影,在那個年代!驚世駭俗。革命時期,舉著攝影機衝進戰壕。他的興趣不在於解放,紅旗和主義,而在於身在其中活生生的人。他欣賞沙飛,劉香成。江青同志愛攝影,有一張著名的照片,仰拍四十五度角明媚的松樹和寂寞的天空,毛澤東同志題詩:「天然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我姥爺看了,搖搖頭說:「構圖十分平庸。」不明厲害的一個人,不過我覺得,就算明白厲害,他還是會這麼說。這就是我姥爺。
姥姥呢,完全不文藝,一貧農兒女,根正苗紅早早入黨,前途無量。姥姥為何那麼愛姥爺?我不知道。她真的懂前衛藝術?我也不知道。長大以後,我讀王小波和李銀河,李銀河淡淡的說:「我的工作誰都可以做,而王小波的工作,只有他能做。」這份泰然篤定,讓我想起我的姥姥和姥爺。
文革時,我姥爺倒了大黴,當然;一身傲骨寧折不彎罪上加罪,當然。幾個革命小將把姥爺壓跪在地,大喊革命口號:「砸爛反動派狗爪,永世不得翻身!」舉起削尖的鋼管,對準他的右手往下扎。姥姥不顧一切撲過去,標出一股鮮血,鋼管劃開姥姥的臉。姥爺的手保住了,姥姥毀容了。
補敘幾句,姥姥年輕時是遠近聞名的美女。我姥爺是攝影師的眼睛,又尖又毒,審美問題就是他的是非問題,怎麼會委屈了自己。再補幾句,我媽還是遺傳了幾分姥姥的姿色,到我,幾乎一點兒沒剩下。(「哪兒的話!」我們異口同聲的反駁。)
據說,姥姥毀容了以後,姥爺瘋了。他一個人在荒野裡亂走,三天三夜,喊得聲嘶力竭:「我不是什麼藝術家!我不是什麼藝術家!我連老婆都護不了,我是什麼玩意兒!」
瘋病好了,姥爺變了一個人。別人都說,姥爺膽子嚇破了。低眉順目,畢恭畢敬。批鬥,檢查,隨叫隨到,不厭其煩。關鍵問題,寸土不讓。我姥爺從一顆響噹噹的銅豌豆,變成了一塊膩呼呼的滾刀肉。
姥爺從此再不拍照。
這都是我出生以前的事啦。在我記憶裡,姥爺和姥姥生活很平靜。夏天天熱,老兩口早起買菜。毛豆選兩莢飽滿的,蝦子選青殼活泛的。你剝毛豆,我剝蝦仁,兩把小板凳,對坐一上午,輕聲細語。姥姥剝蝦仁是一絕。輕輕夾起一個蝦子,敲敲蝦背第三節蝦殼,輕輕起開。然後推去蝦頭,拔去蝦尾,三兩下一彎潔白晶瑩的蝦仁就得了。
去年冬天,姥姥離世。遺像是姥爺的作品,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拍的。照片中,姥姥一臉坦然寧定,目光清澈如水。臉上有疤,卻並不閃避,盈盈的看著鏡頭,充滿被愛的女人那份溫柔的自信。我知道,她凝望的不是鏡頭,而是鏡頭後面的姥爺。就在那時,我知道了,鏡頭就是愛人的眼睛。如果一個人能把你拍得很美,那是因為他愛你。
名士美人,本該相與出塵。不幸落難人間,成了患難夫妻。居家度日,就是一碗毛豆米炒蝦仁的樣子。平白簡單,一目了然,然而清淡有味,滋味無窮。
食譜:
毛豆米炒蝦仁
1 剝出毛豆米一小碗,蝦仁一小碗。
2冷油爆香小蔥薑絲,炒毛豆米,加一勺加飯酒。
3炒得毛豆米快熟了,加入蝦仁,加一點鹽巴,一點糖。翻炒幾下,蝦仁變色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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