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方宇說:「要歪曲和毀謗一個真理,斷章取義是最便捷的方式。」
在霍達的筆下,有這樣一個女子,她前半生瀟灑,後半生市儈,眾人對她褒貶不一,但她始終用自己的方式演繹著屬於自己的人生,她就是《穆斯林的葬禮》中梁家長女梁君壁。
她的一生告訴我們:女人不只是男人的附屬品,也可以擁有獨立這項能力。
只可惜她用力過甚,將獨立活成了強勢,生生毀了自己的後半生。
梁家有女初長成,峭壁寒梅玲瓏心
梁君壁的起點並不高,她出生在京華的一個小玉器世家。說是玉器世家,其實也是誇大其詞,充其量只是個小作坊,一個小小的「連家鋪」而已。在玉器行興旺之時,奇珍齋名聲甚微,根本無力躋身強者之列。
她的父親梁亦清愛玉如命,母親白氏溫柔且懦弱,是那個社會典型的賢妻良母。而她自己更是沒有上過學堂讀過書,如果按照正常的劇情發展,她也應該像母親一樣,遵從三從四德,以夫為天。
但是,這個沒文化的姑娘卻有著與其他閨秀不同的生活。父親沒有兒子,母親體弱多病,所以她在做家務學女紅之餘,會幫著父親待客、收款、送貨甚至做些簡單的活計。雖然看似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可不知不覺中開闊了她的眼界,讓她的思想不再拘束於閨閣後院,漸漸養成了獨立剛強的性子。
在後來父親猝死,仇家上門討債,母親苦苦哀求時,梁君壁顯示出她的獨立。她說:
「媽!甭這麼告饒兒,拿自個兒不當人!父債子還,該多少錢咱還他多少錢,哪怕砸鍋賣鐵、典房子,咱娘兒幾個就是喝西北風,也得挺起腰做人!」
在得知韓子奇要離開奇珍齋,在仇人蒲老闆那裡繼續做寶船時,儘管這個家是多麼需要一個男人,但她也絲毫沒有挽留,再一次顯示出剛強的性格。
「你走吧,這就走,永遠別登我們的門兒,只當我們誰也不認識誰!」
家中的錢財幾乎被洗劫一空,她沒有自怨自艾,而是成為了家中的頂梁柱,帶領母親和妹妹賣大碗兒茶,竭盡所能的改善生活。
梁君壁,一個舊社會的弱女子,用瘦弱的肩膀撐起了這個家,她相信只要勤勞苦幹,總會被生活所厚待。
在她的心中,種著一顆名為希望的種子,日日用堅強和獨立澆灌,終會開出嬌豔欲滴的花朵。
美景時短愁時長,十年生死兩茫茫
三年後,韓子奇回來了,帶著超群的技藝和遠大的報負回來了。他要重振「奇珍齋」。順理成章地,梁君璧和韓子奇結合了,沒有彩禮,沒有嫁妝,甚至請不起「古瓦西」。但這些梁君壁都不在意,她心裡從來沒有這樣充實過。
她和她的奇哥哥將融為一體、互為表裡、相依為命、永不分離,共同走向面前那漫長的路……
韓子奇有著敏銳的商機洞察力,很快效仿匯遠齋與洋人做起了生意,將奇珍齋做大做強。而梁君壁作為賢內助,料理家中瑣事,為他免去後顧之憂。在二人齊心協力下,日子很快紅紅火火地過起來。
他們買下了「博雅」宅,並供幼妹梁冰玉上學堂。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
民國二十四年,梁君壁生下了一個肉墩墩的小男孩,韓子奇大喜,他親自為男孩取名天星。他認為這個孩子的到來,為奇珍齋帶來了好運,是一顆象徵著幸福的星。
在天星的滿月宴上,韓子奇舉辦了一場「覽玉盛會」,成了名滿京華的「玉王」,可這一舉動卻為日後埋下了巨大隱患。
次年,抗日戰爭爆發,整個京城人心惶惶,韓家亦是如此。韓子奇整宿整宿的睡不著,為了保護那些比生命更重要的玉,他決定離開梁君壁和剛滿周歲的兒子,跟隨生意夥伴亨特去英國避難。
梁君壁知道丈夫心意已決,她挽留無果,卻也不忍心捨棄苦心經營的家業,毅然決定留下來。她不是溫室裡的嬌花,她是歷經風吹雨打的仙人掌。儘管歲月滄桑,但她依然拿得出十年前的架勢,可以守住這個家。
沉思往事立殘陽當時只道是尋常。
但是梁君壁食言了,她沒想到這場反法西斯戰爭戰火紛飛,歷時七年;她也沒想到時局艱難讓北平經濟幾乎逆轉。她終歸是沒能守住奇珍齋。
在那個混亂的年代,在大歷史大潮流的背景下,沒有人能與之抗衡。儘管梁君壁獨立剛強,費盡心機,依然也是無能為力。
別後不知君遠近,觸目悽涼多少悶。
她開始無盡地思念丈夫,思念跟著偷偷跑到英國的小妹。紛飛的戰火讓大洋彼岸的她們失去的聯繫,她不知道他們是否還活著,更不知道國外發生的戰亂。她日日虔誠的向真主禱告,保佑她的丈夫和幼妹平安回來。
她終於等到了這一天。
一封濺著大西洋海水,染著英格蘭硝煙的家信,送到了梁君壁的手裡。她的激動無以言表,她終於得知了有關他們的消息,他們還活著。
魚沈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間別離苦。
等閒變卻故人心,柔腸百結女兒情
終於韓子奇回家了。
他與她已經分別十年了。他們錯過了多少月下花前,他又錯過了多少兒子成長的畫面,他感慨萬千!
梁君壁為他的歸來而欣喜,這是她青梅竹馬的奇哥哥,她匆促中委身的丈夫,她生在福地,長在難中,十一歲才見到親爹的天星的父親。
可他卻為她帶來一個壞消息,他在外和梁冰玉成家了,還生下了一個女兒。
梁君壁知道,自己的心就是在這一刻碎了,再也拼不起來了。
她的一生中沒有哪一次打擊比這次更為沉重。即使是當年父親猝死她都在冷靜地處理後事,而此時她撲在床上嚎啕大哭。等了這個男人十年完全成了一個笑話,他和她的親妹妹生活在了一起,作為長姐和一位虔誠的穆斯林,她如何能容忍呢?
我們指責梁君壁不懂愛,不能理解韓子奇和梁冰玉的愛情,怨恨梁君壁逼走了胞妹,恨她的不寬容不大度。可是她本沒有錯,她是這場事件裡的最大受害者,難道是因為她太剛強太獨立所以就應該承受這一切嗎?難道要她將等待了十年的心愛的丈夫拱手讓出,讓自己的兒子剛剛見到父親又再一次失去父親嗎?若是如此,那對這個可憐的女人來說也太不公平了!
妹妹走了,丈夫跟她也成了掛名夫妻。至此後,我們看到的梁君壁少了些善良溫情,更多的是以強勢潑辣的姿態出現在大眾面前。牢牢地把持著一家之主的地位,不允許任何家庭成員違逆。她拆散了兒子的婚姻,阻止了女兒的愛情,甚至跟丈夫做交易,逼迫丈夫拿出心頭肉一樣的藏玉給兒子辦喜事。她變得不近人情,因為她不會再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丈夫與胞妹的事情成了她一生的痛。這個從少女時期就獨立的女子如今更是深信只有捍衛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才是真理。
所有人都說她糊塗,其實她只是在前半生的起落浮沉中領悟了人生的真諦。她只是受傷太深,想要一個堅硬的外殼將自己包圍。夜深人靜之時,不知誰會走入她的夢境?
他們不懂她,從來都不。
繁華落盡一場空,曲終人散皆是夢
布萊希特說:「不管我們踩什麼的高蹺,沒有自己的腳是不行的。」
在《穆斯林的葬禮》裡有這樣一個細節,梁君壁決定拆散韓新月和楚雁潮的愛情,她對女兒說:
「人啊,自個兒的路自個兒走,自個兒的腦袋挑在自個兒的肩膀上,可不能拴在別人身上,別把命交到別人手裡,靠不住的人,別指望。」
這段話看似是母親為了剝奪女兒的愛找的冠冕堂皇的藉口,可又何嘗不是對自己一生的評價和感慨呢!
說出這番話時,她的心裡一定想著自己從年輕到現在的經歷。她沒有太高的文化,卻有著比那個時代大多數人更通透的看法,凡事都靠自己,從不將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她不僅僅是想拆散女兒的愛情,更多的還是向女兒傳遞這個道理,讓女兒多加思慮,不要落得終身後悔。
有人說:「韓新月的愛情讓她想起了丈夫與胞妹的過往,讓她厭惡。」
有人說:「她對妹妹的恨一直在韓新月身上蔓延。」
其實都不然。
真相很簡單,作為一個忠實的伊斯蘭教信徒,她不能容忍女兒與「卡斐兒」結婚。她把真主安拉看的太重,堪堪斷送了女兒的性命。
新月走後,這個家庭走向敗落。韓家遭遇抄家,紅衛兵帶走了韓子奇視作生命的玉,也帶走了他的心。他帶著資產階級的帽子告別了俗世去往了天園。
黃粱一夢終須醒,無根無極本歸塵。
梁君壁和兒子一家人從「博雅」宅搬到了五間「倒南座」,她大半輩子的富裕生活過完了,她和丈夫早年辛苦積攢的財富歸公了,丈夫的「國寶」和「玉王」稱呼徹底被遺忘了。
時間最寬容,也最殘忍。
梁君壁,一生都自立自強的梁君壁發現自己什麼也沒能留下。她輸於天意,敗於愛情,毀於強勢。其實她又何嘗不是一個可憐人?
且喜無情成解脫,欲追前事已冥濛
梁君壁放手了。
「主啊!我該去你那了。」
她躺在床上,回想起那年以新月上大學的機會與丈夫交換兒子婚事的金錢。她後悔,又不後悔。想說些什麼,話到嘴邊卻化作一聲長嘆。
她想起那年拆散了兒子和容桂芳,容桂芳最後離開韓家的眼淚汪汪,她想起了太多前塵往事。
她又勉強睜開眼睛,看著她親自選中的兒媳婦淑彥和孫子孫女,她聽到他們跪在床前哭。兒子一家幸福,她再也沒有什麼牽掛了。
她聽到了奇哥哥在後世喚她「壁兒」;她聽到了女兒在天堂喚她「媽媽」,她聽到安拉在喚她「孩子,回到我身邊來吧!」。她知道,自己該走了。「倆依倆海,薪攔拉乎;穆罕默德,來蘇倫拉席。」她用微乎其微的聲音默念。走過了人生的終點。
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這一生,她活的瀟灑,活的獨立,也活的精彩。也許有些事情讓世人覺得差強人意,但她始終是她,始終停留在16歲那年怒懟蒲老闆的英姿颯爽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