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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喜劇界的一個大新聞,就是陳佩斯回歸央視了,即將在綜藝《金牌喜劇班》中擔任導師。
對於2000年前出生的人來說,陳佩斯是一個繞不開的人物,他是春晚的初代小品王,在電視為王的時代起訴央視,令其看起來像是一個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悲情英雄,此後在話劇舞臺上的獨領風騷更讓他成為了文藝青年的心頭好。
而對於很多年輕的孩子來說,陳佩斯則是一個略顯陌生的名字,甚至有人跟我講過,一個00後的高中生不認識電視上的光頭大爺是誰。
這也難怪,畢竟他闊別主流媒體的視線太久了,久到新出生的人足以忘記他。
本文並不打算講述陳佩斯這些年來耳熟能詳的故事,比如他當初被下放後如何考進八一電影製片廠,如何狀告央視,如何贏了官司卻輸了舞臺,又如何當了幾年果農等等。
我只想聊聊,為什麼我們這些老傢伙對陳佩斯始終念念不忘。
1.趕上「好時候」的初代小品王
很多人不知道,80年代之前的曲藝舞臺上,是沒有小品這一門類的。
小品這東西,論對語言藝術的把控,不如相聲;論唱腔,不如戲曲;論故事性,不如評書;論表演的深度和廣度,又不如話劇。
所以很長時間裡,小品都是影視學院為了考察學生表演能力和基本功的考試項目,老師隨口想個場景,學生們就即興發揮,去演就完事了。總之,那時候沒人會在正規舞臺上演個小品。
而讓小品正式登上大雅之堂的,就是陳佩斯。
1984年春晚,他和朱時茂搭檔的《吃麵條》一炮而紅。
故事的情節很簡單,陳小二想出名,就去跟導演應聘了吃麵條的角色,但他又沒經驗、沒本事。所以被導演一次次叫停,他就得一次次地完成吃麵條的動作,本來吃一次還好,到後來越吃越撐,越吃越難受,最後不得不狼狽逃離。
時至今日,《吃麵條》的表演依然是教科書級別的,陳佩斯對著一空碗狼吞虎咽,愣是能把人給看餓了,連「吃」幾碗後,觀眾都覺得撐得慌。
打那以後,小品開始登堂入室,而陳佩斯和朱時茂這對搭檔的基調也定了下來:濃眉大眼的朱時茂總是正襟危坐,動不動就拿出教育人的姿態,而陳佩斯則賊眉鼠眼、油嘴滑舌,還總是把一本正經的朱時茂弄得沒脾氣。
同春晚的其他兩位小品王——趙麗蓉和趙本山,乃至於其他名宿潘長江、馮鞏、郭冬臨、黃宏等對比,你會發現陳佩斯幾個耳熟能詳的作品,比如《警察與小偷》、《姐夫和小舅子》、《王爺與郵差》、《主角和配角》等,都有一個極為鮮明的特點。
那就是:沒有任何教育意義。
他不會在臺上高喊出「我不下崗誰下崗」、「馬家軍給中國人打了一針興奮劑」這樣慷慨激昂的口號。
也不會來一段父子、夫妻之間和解、擁抱,催人淚下的煽情。
甚至連趙麗蓉的《打工奇遇》中教育商家要貨真價實這樣的正能量都很少看到。
趙本山的巔峰期描述的是城市化大潮中,農民進城時因為不適應鬧出的種種笑話,以及城市精英的裝腔作勢,並諷刺了很多當時的社會不良現象。
但陳佩斯的作品中,你幾乎很難看到與當時社會風貌有關的元素,純粹就是兩個人的誤會,機緣巧合湊到一起,讓人發笑。
其實當初《吃麵條》的小品險些被斃,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沒有教育意義。
後來陳佩斯在接受採訪時表示,這就是他追求的東西,老百姓平時夠累的了,沒必要看個小品還要跟兒子似的受一頓教育,他把觀眾當父母,大過年的高興就行,啥也不用學。
有些人覺得陳佩斯的小品都是鬧劇,沒有深度,但這恰恰是他的作品能夠保持頑強生命力的地方,看他的東西不需要了解當時的社會風氣、當時的國家政策,單看他細緻入微的表演,就足夠享受。
我始終感覺,陳佩斯趕上了屬於他的好時候,和央視的決裂也時機正好。
80年代春晚剛剛誕生的時候,還是以討好觀眾為主,83年第一屆春晚可以讓觀眾打電話進來點播節目,不少觀眾強烈要聽李谷一演唱當時被稱為「靡靡之音」的《鄉戀》,節目組最後頂著巨大的政治壓力讓工作人員連夜趕回家取伴奏帶,成為了春晚的一段佳話。
85年春晚因為嘗試得太過大膽,讓觀眾和演員在數九寒天的北京工人體育場凍了六個小時,結果惡評如潮,年初三的《新聞聯播》特意向全國人民道歉。
(為了春晚致歉,這是現在很多人不敢想的事兒)
而進入21世紀,特別到了最近幾年,春晚已經變成了「只要領導滿意,你們愛看不看」,如果觀眾不滿意,那很簡單,把豆瓣評分關了,微博禁止轉發評論就可以了。
(從2016年開始,春晚在豆瓣上就沒有評分了)
所以有時我感到慶幸,在世紀末的時候,陳佩斯因為一場官司離開了央視,否則我們日後可能會在春晚的舞臺上看到他尷尬地喊出一句句口號,然後感嘆老藝術家「晚節不保」。
2.被低估的電影成就
陳佩斯的小品至今仍是電視上或者視頻網站上的熱門常客,但他所主演的影視劇關注度卻要少得很多。
如果說《我愛我家》反映的是90年代初普通市民的日常生活的話,那如果你想了解80年代城市底層青年的生活狀態,陳佩斯的電影是個非常有價值的參考資料。
80年代起,大批知情回城,但城市裡又無法提供充足的就業崗位,導致出現了一批新的群體——待業青年。
這個群體和如今的「街溜子」一樣,在主流輿論中並不受待見,幾乎和遊手好閒、不務正業劃等號,最要命的是,這群人手裡沒錢,聚在一起,就容易成為社會不安定因素。
而陳佩斯在《天生我材必有用》系列中飾演的二子,則打破了很多人的固有認知,將一個屢敗屢戰的待業青年塑造得活靈活現。
沒考上大學的二子不甘一直在家待業,開始了一次又一次的折騰,他開過旅館(《二子開店》),開過計程車(《父子老爺車》),開過歌廳(《爺倆開歌廳》),這些營生都是剛剛走進中國大陸的新鮮事物,二子可以說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弄潮兒。
但其過程中也遭遇了各種啼笑皆非的挫折,工商局不給發執照,國企工人、外企白領覺得這幫個體戶沒逼格,團隊內部也總是衝突不斷。
總之,老一輩人信奉了半輩子的「階級鬥爭為綱」、「越窮越光榮」在商品社會大潮下被衝擊的七零八落;同時像二子這種年輕人又躍躍欲試地總以為自己能做出一番大事業。
而親情友情和現代化管理之間也有衝突,《二子開店》中,二子白天是旅店老闆,老父親(陳強飾)是服務員,要接受兒子的培訓和批評,但下班後又變成了二子的老子。
於是,一幕幕讓人忍俊不禁的劇情就這麼出來了。
《孝子賢孫伺候著》除了匯聚眾多喜劇大腕兒之外,內容放到現在也不過時。
陳佩斯飾演的陳小二是一名基層公務員,堅決支持火葬,而老母親(趙麗蓉飾)因為思想老派,只接受土葬。
一向以策劃白事為生的舅舅(魏總萬飾)自然不能讓外甥斷了自己財路,恰逢老太太信了算卦的忽悠,說要裝死一次才能躲過閻王爺,於是圍繞著老太太的葬禮,各路神仙開始大顯神通。
葬禮當天,有扎紙人紙馬的,有說是念經但一直在說「吃葡萄不吐葡萄皮」,還有來攝像說來保護傳統文化的。
你看到這些,很難不想起最近幾年興起的打著復興傳統文化名義去坑錢又戕害婦女兒童的女德班國學班,然後感嘆:甭管科技怎麼進步,人性總是難改。
電影中發生的各種黑色幽默橋段,總讓我想起大洋彼岸以諷刺為長的馬克-吐溫,不得不說,名家們的境界,總是相通的。
在陳佩斯的其他電影中,他塑造得也都是被捲入大事件的小人物,比如《太后吉祥》,他扮演的江湖郎中誤打誤撞地卷進了太后懷孕的驚天醜聞裡;再比如《迷途英雄》裡他飾演的三流話劇演員陰差陽錯地被裹挾進了刺殺抗日英雄的陰謀中。
可以看出陳佩斯扮演的小人物都有一個共同點:平日裡貪財好色、油腔滑調,讓人看著總覺得不正經,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他又總能守住自己的底線,甚至會成為平凡世界中的大英雄。
只可惜,後來王朔梁左以及馮小剛的小市民喜劇將京味兒貧嘴和幽默推到了一個巔峰,也讓很多人並沒有對陳佩斯的電影留下太深刻的印象。
3.喜劇的內核是悲劇
包了幾年荒山後,陳佩斯又回到了熟悉的舞臺上,那個時候網際網路才剛剛有個苗頭,電視依然是人們娛樂的首選,所以被央視封殺的他成了燙手山芋,沒有哪家電視臺敢請他。
於是他另闢蹊徑,將下一站放在了話劇上。
在演員裡,有一個心照不宣的鄙視鏈:話劇演員>電影演員>電視演員。
這事挺好理解,因為話劇的難度最大,你在舞臺上就是個長鏡頭,不容出錯,如果你卡殼忘詞或者笑場,花錢買票的觀眾能直接把你轟下去。所以你不敢犯錯,即使犯了,也得在臺上自己想轍。
而電影雖然可以重新拍,但在黑咕隆咚的電影院裡,觀眾們全神貫注,演員們的表演如果不合格,觀眾們就很容易出戲,而且大屏幕上,任何一個不到位都會被人發現。
電視劇則更鬆弛一些,因為大多數家庭都是一邊聊天一邊看,甚至有的人就把電視劇當成做家務的背景音,所以只要不出太大的簍子,就能過關。
不過論投入-產出比,話劇演員卻是最少的,畢竟沒有拷貝可賣,一場一場的演出都要真刀真槍地上陣,同影視劇相比,話劇的受眾也相對少一些。
不過憑藉過硬的能力,陳佩斯的第一部話劇《託兒》創下了四千多萬票房的神話,時至今日,陳佩斯的話劇依然在各大票務網站上一票難求。
《託兒》中的主角陳曉,以開婚姻介紹所為名,實際賺得是靠婚託兒騙來的錢,到後來不得不男扮女裝,親自去當託兒,引發了一連串的笑話。
陳佩斯的話劇尺度相當大,有不少少兒不宜的段落,甚至在《戲臺》中還有床戲和叫床聲。
而陳佩斯之所以選擇話劇延續自己的舞臺生涯,一個很簡單的原因就是:話劇的審查制度要寬鬆很多,一般劇本沒問題就讓演,演的時候演員玩嗨了說點電視上不讓播的,因為受眾有限,也就那麼過去了。
在話劇舞臺上取得成功後,陳佩斯曾經說了一句很有名的話:喜劇的內核是悲劇。
其實仔細品讀陳佩斯的所有作品,就會發現他此言不虛。按他的理論,觀眾之所以發笑,是對臺上演員的窘境產生的優越感,你倒黴了,我才笑。
而陳佩斯的電影中,幾乎所有小人物都是在折騰了一溜十三招之後回到原點,二子不管是開旅店還是開歌廳,最後都回歸了普通的生活;《太后吉祥》和《迷途英雄》雖然都大難不死,屢次陷入生死困境的主人公雖然讓人捧腹,但想必臺下觀眾都不想有這種經歷。
他的小品則在讓大家笑得肚子疼之後更加殘酷一些。
在他的小品裡,朱時茂飾演的是導演、警察、主角、王爺,屬於高高在上的精英階層,而陳佩斯飾演的群演、小偷、配角和郵差則是底層人群。
陳佩斯的掙扎、投機和狡猾,出發點都是成為朱時茂那樣的人,在小品中段,這種希望無比迫近,陳佩斯演上了戲,換成了主角,進入了警察的狀態,在《姐夫與小舅子》中也基本上快說服了警察姐夫放自己一馬。
但在小品結束前,一切希望都灰飛煙滅,吃麵條吃得蹲不下去,只得趕緊逃跑;最後時刻暴露了小偷身份;演主角把詞串到了配角身上。
(小舅子機關算盡,但在最後時刻,依舊功敗垂成)
角色的悲劇,給觀眾提供了優越感,讓他們在臺下樂不可支。
如今重回央視舞臺的陳佩斯能否適應這個流量為王的時代,我從心裡畫一個問號,況且一向嚴肅底色的央視能否全身心地遵從陳佩斯的理念,讓搞笑成為喜劇的第一要務也未可知。
但不管怎樣,曾經的陳佩斯給我們留下了無數跨越時代的經典,這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抹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