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北著名的101大樓只點亮過兩個人的名字。
一位是李安,在他獲得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後;
另一位是齊柏林,在《看見臺灣》獲得金馬獎最佳紀錄片以及罹難後。
齊柏林和飛艇之父,德國人菲迪南德·馮·齊柏林(Ferdinand von Zeppelin)同名。不知道飛艇為何物的父親,給後來那個執迷於天空的他起了這個名字。一切好像命中注定。
6月10日,是齊柏林去世三周年的日子,我們選取了畫冊《看見臺灣》的一篇編輯手記,希望通過文字,懷念他。
鳥兒展翅,無關輕重,尋夢奏鳴
楊磊 | 文
「我猜到了開頭,卻沒有猜中結局。」
這是《大話西遊之仙履奇緣》中紫霞仙子對大聖說的話。在我懷著十分複雜的心情寫下這篇編輯手記的時候,這句話是第一個跳出腦海的句子。
「因緣」的確是這個世界上最最奇妙的東西,它把可能和不可能相互粘合,把時間與空間緊緊相連,把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用最難以想像的方式聯通在一起。
齊柏林導演的故事,這本《看見臺灣》畫冊的故事,就是從因緣說起。
齊柏林從上大學時期就開始攝影,後來開始給航拍攝影師做助手,當他第一次踏上直升機踏板的時候,就愛上了航拍,並且給自己許下一個心願——要把航拍當做畢生追求的目標,認定航拍將伴隨他的一生。
這裡有一個很有趣的橋段,齊柏林導演每次自我介紹的時候都會提到:他居然和飛艇之父、德國人菲迪南德·馮·齊柏林同名,而他的父親來自河南安陽,完全不知道飛艇為何物以及飛艇之父的名字,就給兒子起了這樣一個名字,這是怎樣的巧合。
後來,《看見臺灣》畫冊出版之後,我親赴臺北見到了齊爸爸,聽著一口濃鬱的河南方言,以至於他的孫女都和我說其實自己一直聽不太懂爺爺說話,這也從側面證實了齊導演的敘述。
當初在編輯畫冊的時候,正文的第一個篇目是幫助大陸讀者了解齊柏林自傳,名字就叫做「與飛艇之父同名」。
2016年,齊柏林和他的團隊(臺灣阿布電影有限公司)通過郵件詢問我們是否可以出版他的航拍畫冊的時候,我們還沒有見過面,只有數次簡短的郵件往來。
一方面我深知齊導演航拍作品是頂級水準,另一方面也是感謝他這麼多年對中國國家地理的支持,我們編輯部決定幫助齊柏林導演在中國大陸出版第一本原創畫冊——雖然他在臺灣已經出版了二十多本書,但是我們這次並不打算從臺灣地區引進版權,而是重新挑選和寫作,編輯一本全新的航拍畫冊獻給大陸的讀者。我們遂約在上海,利用他去復旦大學演講的機會見面細聊這本新書的策劃方案。
直到這時,我才開始認真地觀看《看見臺灣》紀錄片,並且上網去找齊導演的生平經歷和作品、瀏覽各種公眾號的報導,包括他幾個月前在「一席」上的演講……
看完了紀錄片和圖片作品,我明顯感覺齊柏林導演有著一種異常敏感、純粹且溫柔的視角,那平穩、如同絲綢一般溫潤的航拍畫面,以及柔和的色彩,仿佛是從天上用一雙溫柔的大手去撫摸臺灣的土地、山川、河流、溼地。他如同一個天使,在蒼穹上,凝視著臺灣的大地,這是只有雲才能看得到的視角。
一直以來,臺灣的人文精神是我很喜歡的,侯孝賢的電影和李屏賓的攝影也是我長久以來研究的範本,於是在我觀看齊柏林作品的那一刻,這些不同的藝術形式有了一個統一的出口和氣質:對土地的情感。
隨後在上海得以和齊導演、製片人曾瓊瑤女士第一次見面,那個令人捧腹的場景我會一直當成珍貴的記憶保存在腦海裡:
到了約定的時間,我們互相都沒有電話,只能發郵件聯繫,在那個狹小的星巴克咖啡館裡,我只好舉著一張全開的臺灣地圖在看,不停地用餘光掃視周遭過客,突然發現一個人穿著、戴著印著碩大的「看見臺灣」字樣的T恤衫和棒球帽走過來,於是我們不禁大笑,同時說:「想必是你啦!」
齊柏林十分高大,頭頂雖然有輕微掉發,但很少人能夠看到,因為一般站在地上的仰視視角是看不到的,當即被我鑑定為資深帥哥一枚。而他說話卻十分客氣和靦腆。他很注重細節,很尊重編輯和設計師的想法。
這麼多個月過去了,回想起來,他這種獨特的氣質是超級有親和力的,在我短短的幾次接觸之後,就已經把他當做大哥一樣看待,並且覺得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他的心願就是我的心願。
齊柏林導演能夠讓人感到一種專注的精神,他有一種不瘋魔不成活的品性,一門心思做他想做的事。就如同他那個瘋狂的舉動——在僅有幾個月就退休且能拿到一筆客觀的退休金的時刻,毅然放棄退休金,辭去公職開始專職航拍一樣。
他在自傳裡寫到:
「朋友曾勸阻我說『你已經是47歲的人了,不是25歲,禁不起跌倒的。』但我想的是,正因為我已經47歲了,再不做些什麼以後就沒機會了,我不想這輩子一直有懊悔在心底……我就是等不及了!」
這種執著的精神有著強烈的感染力,能把周遭氣場相同的人拉到他的周圍。
紀錄片《看見臺灣》的監製侯孝賢導演,就是被齊柏林的專注所打動,主動提出幫助他的。候導說:「我給你當監製,你用我的名義,可以找到更多支持和贊助……」
類似的還有幫助他們錄製旁白的吳念真導演,看完紀錄片的粗剪版之後,吳念真導演說:「這片子你找我解說就對了!」齊柏林和製片人曾瓊瑤又驚又喜,但是心裡打鼓得很,馬上問吳念真:「吳導,您配音是不是很貴啊?」
吳念真說:「我的出演有兩種價碼,一種是很貴很貴,另一種是免費,『看見臺灣』就屬於免費!」其實後來「看見臺灣」這四個字的電影名稱就是吳念真導演給起的(報個料,這部紀錄片最早的名字叫做「新臺灣土地故事」)。
曾瓊瑤女士也覺得齊柏林有一種聚集的力量,能夠將志同道合的人聚集在一起。她說:「齊柏林有一股傻勁,做事的時候不會想太多——我覺得該做,就做吧……他就這樣,傻傻的,俘獲了每一個人的心,每個人都願意和他交朋友。拍攝看見臺灣,要靠很多人幫他,但是精神的主軸是靠他自己在掌握。」
▲ 齊柏林的辦公室,到處充滿了飛行的元素:門廳地面上畫了一個直升機停機坪的標誌H;天花板上懸掛著巨大的真實的直升機旋翼;他的書架最上層擺滿了直升機的儀表;還有帥到爆的袖標……
當齊柏林用了五年的時間終於完成了《看見臺灣》紀錄片,拿到金馬獎同時創造了2.2億新臺幣的票房紀錄之後,他依然沒有任何變化,沒有一點成名的架子。他的長子齊廷洹說,爸爸原來就經常和國小的同學一起吃路邊攤,全臺灣的人都知道了他以後,他還是和國小的同學一起吃路邊攤。
臺北著名的101大樓,歷史上只為了兩個人點亮過名字,第一次是李安導演獲得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之後,另一次就是齊柏林的《看見臺灣》獲得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獎——當然後面還有一次,就是齊柏林在2017年6月10日墜機罹難之後,101大樓再次打出了「I LOVE 齊柏林」的字幕。
他的攝影助理李欣桐回憶說:
「他一點都沒有老闆的架子,我跟他的關係不像員工和老闆的關係,我們更像一個攝影的小組,他更像我師傅。他在地面上的時候,是一個很溫暖的人,跟他相處不會有什麼壓力;但在直升飛機上,他就換了一個人,他在飛機上的專注會讓平常認識他的人感到很驚訝,完全是腎上腺素爆發的感覺。他對臺灣熟得透透的,他的腦子簡直就是臺灣的Google地圖,他知道應該從哪裡飛,什麼時間日出日落,什麼時間飛什麼高度能拍到什麼樣的畫面。」
攝影愛好者、讀者甚至是我們的編輯在看到齊柏林的航拍紀錄片和攝影作品的時候,可能更多的是在欣賞美景,或者思考畫面背後的含義,如果不是親自和他的攝影助理以及家人交談,我很難想像在這些作品背後他的付出和做的努力,這種「活地圖」的航拍素養是經過長期的訓練和經驗總結才能夠達成的——航拍不是我們想像的那麼簡單和那樣帥,不僅僅是在日落時分飛上去就可以拍到極致的美景。
在直升飛機上有效拍攝5分鐘,有可能其背後的飛行時間是30分鐘,而在地面上的航行規劃和等待時間超過三天。
《看見臺灣》紀錄片到目前為止並沒有在中國大陸地區的院線上映,只能在騰訊視頻等網站上看到。為了彌補這個遺憾,把他看見的,也讓大陸的讀者能夠看見,齊導演和曾瓊瑤就很想在大陸出版一本同名的原創畫冊,這也就是我們這本航拍畫冊的出版初衷。
幾經討論,我們決定按照臺灣的地域來劃分章節,並且用音樂中的節奏概念——快板、慢板、行板、廣板,來象徵生活的節奏,進而對應臺灣島不同的地區。
齊柏林導演親自挑選照片、撰寫圖說,最後敲定了層巒疊嶂中的臺北101大樓作為封面。在定書名的時候,大家都認為齊導演的作品就像交響樂一樣,翻看不同的段落,就像在聽不同的樂章,有時輕鬆愉悅,有時沉重壓抑,有時慷慨激烈,而且我們對紀錄片中新加坡作曲家何國傑老師的作品印象深刻,所以就部分沿用臺灣出版過畫冊的名字,叫做《看見臺灣:齊柏林的島嶼奏鳴曲》吧。
▲ 立體書/展開封面:整本畫冊使用環保印刷,內文符合FSC認證條件,用環保紙張和環保油墨印刷;封面用局部UV工藝模仿黑膠唱片的質感,護封使用觸感膜;內封使用灰色棉布做布面精裝和壓凹工藝。
《看見臺灣:齊柏林的島嶼奏鳴曲》畫冊的編輯、出版可以說是命運多舛,初期策劃很順利,選片和文字稿是我和齊導演的團隊很快搞定,但是審稿花費了數個月,文字編輯也是不得已中間更換,到了5月底6月初,畫冊基本定稿,齊導演親自定好了封面,我這顆懸著的心算是放了下來,開始打算如何推廣以及計劃用齊導演的素材剪輯一個短視頻來配合畫冊的推廣和宣傳,並且開始規劃齊導演在大陸地區的分享會和看片會。
這樣一本畫冊是很符合我們的選題原則的:第一,作者藝術上造詣很高,作品很精彩;第二,題材足夠有特點;第三,產品線很明確,屬於「極致之美 書系」——《看見臺灣》是書系的第二本作品,第三本是《絲綢之路》畫冊。
所以,這本畫冊在我的工作中(每年出版8-10本畫冊)就是一本「正常的」高水平畫冊,我把它用心做好,在視覺上和編輯層面,按照齊柏林導演的意見和我的原始策劃相互統一,之後找到喜歡航拍的讀者、關心臺灣的讀者、注重環境保護的讀者,就完成任務了。
2017年年初,在上海再次碰頭的時候我還和齊導演商量如何推廣造勢,請他的好友和敬愛的師長在臺灣舉辦新書慶功酒會,邀請大咖和阿布電影公司的同事一起慶祝在大陸第一次出版畫冊。
但是,我萬萬沒有想到,一場突發事故或者說一個因緣,將我和齊導演的距離推得如此之遠,卻又拉得如此之近。
6月10號午後,我得到了齊柏林和助手冠齊在紀錄片「看見臺灣II」航拍堪景時於花蓮附近不幸墜機的消息。一下子,我們四個人(我、齊導演、冠齊、曾瓊瑤)的微信討論組「看見臺灣畫冊編輯部」,瞬間少了兩個,只剩下兩個悲傷、沉默、不知所措的人。
齊柏林是那樣的愛這片土地,我和曾瓊瑤都想不明白為什麼上天要這麼早叫他歸去。但是後來,我看到了齊柏林說過的一句話,幾乎找打了答案:「讓美麗的與缺憾的,同時存在於一個空間,這是真實的世界,也是真實的人生」。
他就像一片樹葉,悄然飄落,讓能夠讀懂他作品的人,在風中眺望吧。
在此後的兩三天裡,我進入了一種「應激狀態」——覺得可以做一切事來緬懷他,同時又覺得什麼也做不了;覺得難過到了極點,卻又覺得這事其實和我沒什麼關係;在辦公室以及在家裡,我的舉止必須正常,不能讓同事感到奇怪,不能讓家人擔心,但分明沉浸在悲傷中無法自拔。
坦率地說,作為一個有一定社會經驗的「中年編輯」和攝影師,我從來沒有,也不可能為一個只見過4次面的作者出現如此巨大的心理波瀾。但在那時,我們雖然陰陽永相隔,卻又心心相連。
我知道他的心願和期待,也知道他的不舍和遺憾。
▲《看見臺灣》原創畫冊策劃編輯楊磊(左)、齊柏林導演(中)、齊導演助手欣桐於北京光耀公寓。
這是個因緣,《看見臺灣》這本畫冊從一個「產品」變成了一個媒介,一個讓大陸讀者除了看到臺灣的美麗、環境的破壞,進而聯想到自己家園的故事之外,還能夠看到一個人的心靈和思考生命價值的機會。
因為他的突然離開,我理解了一句原來覺得特別俗氣的話——「用生命換來的影像」。這句話一點也不俗,因為它是真的!以前齊柏林也曾經講過,這些航拍的作品就像他的生命,但是我們所有人都完全沒有想到,這真的是用生命換來的……
齊柏林的長子齊廷洹後來在接受我的採訪時說:「他是用一種溫柔的,不理性的方式來關照這片土地」,齊導演也曾經說過:「我只拍臺灣,因為我和臺灣的土地談了一場戀愛。」
這個世界很現實,但是我敬重身上有光芒的人。所以在他墜機後的第二天,我打開微信和齊導演說:「畫冊我會做出來,您放心吧。等做好了畫冊,我給您送到臺北去,就像我們約定的那樣。」
過了幾天,曾瓊瑤女士把我們微信群的名字改成了「看見臺灣-繼續前進」。她在微信裡和我說:「大磊磊,麻煩你完成齊導演的心願,完成畫冊的出版……」
於是就這樣,我做了一件十分不理性的事:人肉快遞。帶著6本剛剛從印刷廠印出來還沒上市銷售的《看見臺灣》畫冊,交了110美金的行李超重費,我跑到臺北市去了,把畫冊放到了齊導演的書桌上,把畫冊交給齊爸爸齊媽媽,以及放到他長眠的山坡上。
順便,我拍了一個視頻,記錄下這個歷程。給自己,也給我們的這段因緣,留下一些痕跡。
在地面上的我們,
將日子過成單音調的敲擊。
而蒼穹之上,
如同鳥在雲端盤旋,
這是雲能看到的世界。
看看大地,
你有沒有發現,
你就生活在,一首交響曲當中。
齊柏林為了航拍而生,
他與飛艇之父同名,
用了近三十年的時間,
只為打開翅膀,
將臺灣擁入懷中。
最後,用齊導演紀念影展上的一句話作為結尾再合適不過了:
緣起不滅,再見,我們要起飛了……
附錄:【映畫臺灣】報導齊柏林的推文回顧
那天,我第一次見到齊柏林導演,沒想到,也是最後一次臺北101,亮燈為齊柏林送行再見了齊柏林,願你自由翱翔在臺灣天空本文首發於公眾號【凹凸鏡D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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