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鬼首天龍
大學畢業之後三年,去看望一個在郊縣農村的同學,在校園裡我們同在學生會裡做事兒,雖然不在一個專業系裡讀書,但是私下非常要好,畢業後保持著聯繫。
同學的父母都認識我,去過他家很多次了,他們沒有把我當外人,一桌子家常菜都是我愛吃的,還有白酒也是高度的,我和同學邊吃邊聊,直到深夜,好不開心。不過,同學和我說了一件心事兒,這件事兒的發生讓他心頭蒙上一層陰影,如巨石一般始終壓抑在胸中,成為心理和精神上的嚴重負擔。
事情的發生是這樣的,同學的哥哥在村子裡有一個魚塘,我不清楚這魚塘的性質,是他哥哥承包的還是自己挖的,反正這魚塘成為他家的一個經濟來源,雖然收益有限但是補貼家裡還是不錯的。只是,有一點小小的令人不開心,魚塘裡的魚經常被人偷,怎麼防範也不見效果。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著。這如何是好?
我這同學有點脾氣,因為是學物理專業的,他把大學裡所學知識用在防盜上了,其實也不複雜,就是在魚塘四周圍了一圈鐵絲,雖然沒有成網,但是他通上了電,雖然他寫了一塊警告牌子豎在魚塘邊上,但是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還是出了人命,一個來偷魚的男人被電死了。而且就是本鄉本土的,平時大家見面都要打招呼的。
當時這件事情有沒有上法庭我記不清楚了,聽同學說他家賠償了死者家裡一筆錢,這筆錢在今天看來並不大,但在當時已經是巨款了。同學說,即使是這樣,每當他看見死者的老婆和孩子時,一種愧疚的心情就湧上心頭,覺得十分地對不起人家。最嚴重的後果是我同學開始嚴重失眠了,常常夜不能寐,睜著眼睛盼天明。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我背負著一條人命!他說這話時,哭了。
再說一件事情,這是一起刑事案件,是我未出國前在辦公室裡喝著茶從報紙上的「警與法」專欄上看到的。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大家都有耳聞吧?我所在的城市天津也是重災區,震感特別強烈,當時人心惶惶不知這地震的日子何時結束,到了晚上都不敢在自己家裡睡覺,所以在當時的天津出現了一道景色:臨建。
臨建就是臨時建築的意思,都是人們臨時搭建的防震用的建築物,各種款式都有,質量參差不一,幾個月之後地震過去了,很多臨建卻保留下來了,有的人家住在裡面成了生活起居的地方。話說在那麼一處臨建處,住著一戶人家,夫妻二人帶著一個孩子。在一個夏天的夜晚,女人帶著孩子去了娘家,晚飯後往回走,回到了自己臨建裡,發現老公並不在家,也不知道去哪裡了。
那時候中國人民的生活狀況是這樣的,通訊手段基本靠吼,單身娛樂基本靠手,還有人拍了一部電影叫《快樂的單身漢》,裡面的單身漢們都特麼跟傻逼似的。閒話不扯,繼續講故事。整個一晚上這家的男人就沒有回家,他的女人感覺不好了,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第二天依然不見自己男人的蹤影,親朋好友的家裡都尋遍了,依然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一個大活人好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女人報警了。警察叔叔們進行了一番調查,也沒個什麼結果,此案就被懸在半空了。時間的流逝是相當快的,一晃就是過去了多少年。等到了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天津市大搞城市的規劃建設,開始清理當時地震之後的各種臨建。當推土機推倒了當時這家人居住的那片臨建之時,在一片被挖掘的土地上,發現了一具死人的骸骨,這是怎麼回事?
當初懸在半空的這起案子浮出了水面,警察們根據當時報案的失蹤人口來進行排查,確認這具死人的骸骨就是當時居住在這附近的那個男人的,骸骨的發現處就是當時臨建的隔壁鄰居的地面。並沒有費了多大的工夫,當時臨建的隔壁鄰居很快被找到了,一個不到五十歲的男人在警察面前承認了自己就是當時的殺人兇手。
原來是這樣的,十幾年前的那個夏天,隔壁鄰居的女人帶著孩子去娘家了,臨建裡只有男主人一個,本來這也不是什麼問題,問題是這個殺人兇手在那天約了一個女人到家裡來,二人在這臨時的建築裡面就開始了雲雨之事,也許是性交的動靜鬧得太大了,驚動了在隔壁家裡留守的男人,這個男人起了好奇之心,扒著不高的牆頭向人家房間裡張望,卻被正在好事當中的男人給發現了,這男人提起褲子走出家門,衝著隔壁就飆了一堆髒話和狠話。
這位自己留守在家的男人當然也不吃素了,他想究竟是你幹了見不得人的事,卻被我給發現了,你特麼還有理了?於是走出家門來也是破口大罵,兩個男人開始交鋒,先是互相對罵,然後隔壁男人就開始邀戰了:你特麼過來,看我不摔死你!留守男人眉頭沒有皺一下,因為中間牆頭不高,輕易地就躍了過去,兩個男人開始廝打起來。不幸的是,這個留守男人被人家失手給打死了。一個風流男人終於成了殺人兇手,怎麼辦?就地埋了吧!於是,一個活生生的大男人從此失去了蹤影。
一樁十幾年前的人口失蹤案就這麼著給破了,當時殺人的兇手被擒拿歸案,我注意到了報紙上對這起案件的敘述細節,當警察們出現在這個當年的殺人兇手的面前時,他好像等待這一天已經很久了一樣,他對警察們說:今晚我可以睡一個好覺了,十幾年來,我是沒有一夜睡得踏實的,真是痛苦的煎熬,我知道你們遲早會找到我,我知道的。他說這話的時候,神色是安詳的。
以上我講的兩個故事,一個發生在我大學同學身上,一個刊載在當時的報紙之上,屬於紀實文學類吧,但是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始終難以忘懷,這是兩個跟人命有關的故事。什麼叫人命關天,大概這就是吧。每一個人的生命之貴重,平常時候似乎是感覺不到的,但是,當一個人傷害了另一個人的生命的時候,無論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必將都是一種負擔,一般的人是付不起人命債的。人命關天,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當我在敘述這兩個故事的時候,大學同學向我傾訴心事時候的情形歷歷在目,那個殺人兇手面對警察時候的安然神情好像浮現在眼前。其實,這是在我的成長的過程中,第一次接受到的有關生命和有關人性的教育,當時就被震撼了,如今再次震撼一下。我希望看到這兩個故事的人們,也應該被震撼一下。
想我和我的小夥伴們,從小所接受的教育裡面,充滿了對生命的漠視,包括對自己的生命。為革命砍頭只當風吹帽,對敵人像嚴冬一般的冷酷無情,時刻準備著犧牲自己的生命,以最無情的手段消滅敵人,我從來不認為這種教育有什麼不妥,甚至認為這是做革命接班人的必要條件。在我小時候那不大的腦袋裡,裝滿了階級敵人的各種暴虐手段的內容,革命英雄們大義凜然的形象栩栩如生地鑲嵌在心中。生命,是準備隨時付出的,也隨時準備去幹掉敵人。
我曾經講過,小時候我爸爸給我講《水滸傳》和《三國演義》,黑旋風李逵的一對板斧殺人如麻,武松武二郎報仇雪恨濫殺無辜,常山趙子龍在百萬軍中殺個七進七出,那是何等的英雄神勇,關羽關雲長過五關斬六將是何等傳奇,這些內容我也從來沒想過有什麼欠妥的地方。直到很多很多年之後,我才知道了這就叫狼奶,這是有毒的文化內容。於是我想吐啊吐,其實至今也沒有吐得完全徹底。這種文化毒素依然殘留在我的血液之中。
我的小孩出生在海外,英語是他的母語。在他小的時候,我給他買了中國四大文學名著的連環畫,一整套一整套的,我還告訴他媽媽有空得出時候就給他講一講,我希望他接受到中國傳統文化的薰陶,最起碼掌握一些中國傳統文化的常識符號。令我感覺遺憾的是孩子似乎這對著並不感興趣。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的這種遺憾感逐漸消失了,因為我越發深刻地意識到這種傳統文化內容的毒素之猛烈,已經深深地坑害了我和我的小夥伴們,為什麼再去讓它繼續坑害我的孩子?
心中的暴戾之氣時常升騰而起,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這是我在關注發生在中國的事情時候常有的心態和情緒。以前的我有個習慣,愛穿鬆緊袖口的皮夾克,腳上穿的都是高腰皮靴,鞋帶總是系得一絲不苟,現在想起來原因無它,在我的潛意識裡是隨時準備去戰鬥的,接受別人的攻擊或去攻擊別人。不久前與一個三十年未曾謀面的老同學聊天時說起這種心態,他也不無感觸地說,在我們的心底深處,嚴重缺乏一種正常社會的安全感。我想是這樣的。
一個缺乏安全感的人是容易激動和暴怒的,是非常容易攻擊他人的,並在受到攻擊的時候以暴制暴,我深深地了解和知道這一點,這是一種有害的精神狀態,對於他人和自己而言,都是有害的。但是如何消除這種嚴重缺乏安全感的精神狀態呢?有人說這需要一個長期的法治社會的薰陶,正常教育之下的心理健康成長。總之,這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因為法治是一個國家蒸炙文明的標誌,而人炙社會是野蠻叢生的根源,從野蠻到文明,人類走了很久很久,哪裡有那麼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