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誇張了!23日晚上,金士傑老師擔任導演、編劇統籌的蘭陵劇坊40周年紀念作品,《演員實驗教室》在烏鎮戲劇節首演,時間剛剛到中場,我的朋友圈中大家已然哭作一團,有朋友激動地說這戲是2018華語戲劇最佳!隔天冷靜了一下再發朋友圈,說昨天不客觀,應該是2018戲劇最佳。
首演當天的豆瓣評分是史無前例的10分滿分,截止發稿前,這個數字也只下降了0.1。
於是我只能儘量提醒自己管理好期待,並且誤以為這是一個驚濤駭浪般使勁兒的大招,結果,我看到的是一部極其克制、又出離動人的作品。在這部戲中,我看到了所有自己喜歡劇場的理由,散場時,哭滿——說哭不準確,是靜靜淌眼淚——兩個小時的我,帶著濃厚的鼻音給朋友打電話:
「我沒辦法和你客觀評價了,這是活到現在看過最觸動我的戲。」
《演員實驗教室》11月16、17日還會在中國國家大劇院演三場,我寧願你現在就關掉這篇推送去買票,什麼功課都不必做,帶好紙巾,就可以去劇場了。
▲ 《演員實驗教室》劇照,下同
到底是個什麼戲呢?還得從「蘭陵劇坊」說起。
蘭陵劇坊前身是耕莘實驗劇場,成立於1980年,是臺灣的第一個實驗劇場,運行了10年時間。他的產生直接或間接地影響了後來為人熟知的幾乎所有臺灣劇團,比如優人神鼓、表演工作坊等等。那些老一輩蘭陵人:金士傑、卓明、李國修、劉若瑀、馬汀尼、楊麗音,每一個都是臺灣戲劇中流砥柱的人物。
第一版《演員實驗教室》首演於1983年,導演金士傑當年並未登臺,他帶著一幫20-30歲、青春無敵的藍陵人,將一個個演員們的親身故事串聯起來,串成了一出真摯的好戲。
此次再上陣,演員們人人都加上了35載沉甸甸的時間,拿導演的話說「大家都不約而同的鬆了、疏了、起皺了、下垂了,梁山好漢來聚義廳重聚,和和樂樂,嘻嘻哈哈,那滋味我真不會說。」
金士傑老師告訴好戲,如果不是約定好的演員生病住院,這次他也並不打算上場,只想在幕後看著演員們,也算向自己的青春望一眼,還說如果不叫當年的劇名,就該叫《別的那呀喲》,這是《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的副歌。
他本希望全劇從一個夢的故事開始,從夢到童年、青春期、初入社會、結婚生子,一樁樁一件件,娓娓道來,不疾不徐。現在開場有所更改,從金寶(金士傑老師在蘭陵的名字)的故事開始,更添了幾分真誠。
這是一個用40年煉成的戲,導演卻有意要保持劇中的「粗糙性」。比如劇情所及都是人生小事,沒人說生離死別,沒人宣揚自己的傳奇故事;再比如演出開場,所有人赤腳上陣,就像是來到排練場開始熱身,玩的是今天的劇場愛好者可能都見過的「信任練習」,兩人一組,一個人閉著眼睛任由另外一人引導著在劇場中走動,引導者保護著同伴不碰到其他人。
遊戲過後,演員金寶走到臺中,大家圍攏一圈,任由他倒向360度任意方向,都有同伴的手穩穩接住,之後,大家輪番上場,土司(王仁裡)講了自己9歲的故事,十七(邱俊龍)和順子(遊安順)講了中學時代的故事……
期間穿插著兩三劇場遊戲,時刻將你從一出編排完整的戲中抽出來,告訴你《演員實驗教室》就是一個邊遊戲邊排練的過程。
在今天下午剛剛結束的小鎮對話《紐約實驗劇場》中,賴聲川老師說:看過《演員實驗教室》就會知道,實驗劇場的形式可以非常簡單,但內容一定是藝術家的人生,對於本劇來說,正是蘭陵人40年間的人生。就像金老師說過的,蘭陵劇場就像是臺灣現代劇場的老大哥,但這個老大哥不必多高多大,只要溫暖,就足夠了。
採訪約在散場之後,我哭得眼睛紅腫緩不過來,看到他亮亮的眼睛和笑起來的魚尾紋,眼角又酸了,趕緊裝出鎮定的樣子問出第一個問題:去年的網劇場觀眾席,第一排距離舞臺大概有兩米,但這次,第一排觀眾放鬆坐好,腳尖就會抵在臺邊上,這是刻意為之嗎?導演表示,當然了!在臺北的演出和即將開始的北京場,都因為劇場的限制不能離觀眾太近,但他希望這個戲可以「非常近,非常溫暖」,於是就有了烏鎮版這個大家團團坐的氛圍。
聊著聊著,金老師突然一個反問「你還沒告訴我你為什麼哭呢?」
「大概是我的人生中也有很多這樣的瞬間,我感受到了某種無法形容的、來不及仔細想的情緒,而在這個戲中,演員們就把這樣的瞬間明明白白地演出來了。」
這就是蘭陵式的溫暖,沒有歇斯底裡,也沒有驚濤駭浪,在編創初期作為編劇統籌,金老師甚至刻意將情感過於外放的對白和場景都刪掉了,因為所有故事都是演員的親身經歷,偶爾會有演員抗議「當時就是這樣啊,不說這句不行」,但金老師堅持「只要溫暖就夠了」,感謝這樣的堅持,才有了這樣的場景:每一個演員的段落結束,暗場,觀眾們在掌聲中從包裡摸出紙巾,將靜靜淌出來的淚水拭去。
話說到這份上,想私心分享我哭最慘的瞬間,害怕被劇透的觀眾請跳過!
35年前,1983年4月3日,王耿瑜在南海藝術館看了《演員實驗教室》的首演,三個月後,她通過面試加入蘭陵劇坊,第二年,以先斬後奏的形式做了人生中第一個自主決定——從輔大德語系大四降級轉學到文化大學影視劇系,她的媽媽在看到文化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後哭了幾個月,覺得「怎麼這麼另類啦」。
後來喜歡攝影的她開始參與臺灣新電影的拍攝,還用相機記錄下了侯孝賢等導演年輕時工作的歲月……
去年,她的母親病逝,她回到故鄉,發現母親用女兒最愛的方式將從前的照片整理成冊,還配上了批註,在一張照片旁邊,母親寫道,是女兒讓她明白人能追求自己喜歡的東西,是最幸福的事。
王耿瑜盤坐在地上,抬頭看著天對母親說:你的話我都看到了。
人啊,總是會在在劇場找到自己的瞬間,淚水決堤。
而這樣珍貴的人生一瞥,劇中共有13個。每一位演員都已經有如此資歷,卻各個都像孩子一般真摯。即使是只衝著金士傑老師的名字買票的觀眾,當你進入《演員實驗教室》的情境之中,也不會在心中苦苦盼著他登場,你會發現當時間的重量疊加在每位蘭陵人身上,那份動人都恰如其分,不多不少。
採訪結束,金老師要趕去和劇組的同伴們聚餐,他邊走邊點起一根煙,不自覺地哼著《演員實驗教室》的謝幕曲《謝飯歌》,我感嘆: 「這首歌好好哭哦!」在一旁的工作人員們大笑,金寶彎起眼睛向我眨了眨:
「可是裡面連一句煽情的歌詞都沒有哦。」
劇照提供:烏鎮戲劇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