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家專訪:人生海海向何處?
硬核讀書會2020-05-28 07:12
如果你曾被《解密》《風聲》《暗算》的故事所震撼,那麼很難忘掉它們背後的名字麥家;如果你熟悉麥家的作品,那麼翻開眼前的這本《人生海海》時,又很難不感到錯愕——
作者: 麥家
出版社: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它像是麥家作品序列中的「異類」,沒有了雲詭波譎的密碼破譯,沒有了天才大腦之間的對壘,沒有遠在星辰之外的運氣,故事走出了神秘的情報機構,回到作家出發的原點,一座普普通通的江南村落。
而合上書,讓故事在腦海中再流淌一遍,就會發現這仍是一部「麥家式」的小說:始於傳奇,終於傳奇,主人公「上校」絕對是日常生活中罕見的怪人、能人、強人。
麥家依舊沒有放棄對奇詭人生的講述,只是這一次,奇人落入凡人之中,種種漣漪激蕩、潮起潮落,傳奇與俗世糾纏,勾勒出人生的輪廓。
關於這本《人生海海》,關於每個人面對的海海人生,我們和作家麥家聊了聊。
麥家
麥家擅長寫天才,正如他與臺灣作家駱以軍對談時所說的:「人性只有在極端的條件下才能充分體現,這個任務我覺得奇人應該比常人更容易出色完成。可以說,這也是我要寫奇人的『思想基礎』。」
《人生海海》裡的天才,就是上校。他出生在鄉村,從小聰慧,善於學習,成年後四處闖蕩,從抗日戰場到朝鮮戰場,從國軍到解放軍,從英勇衝鋒的戰士到自學成才的軍醫,兜兜轉轉,最後又回到了他長大的村莊。
故事就是從這裡開始的。
村民們敬重他,蔑視他,疑心他,觀望他,最終,在滾滾而來的時代波濤中,這種若即若離的關係被打破。任上校如何堅強,面對動蕩年月,面對人性的起落,終究如同一葉小舟浮浮沉沉。
從某種角度來說,小小村莊比上校所經歷的戰場還要深不可測,還要危機四伏。
另外一條貫穿小說的主線,就是「我」,一個在村子裡長大的孩子,一個普通的觀察者。從鄙夷到同情,再到尊敬,「我」的成長几乎與對上校態度的改變同步。
小說的結尾,有關上校的一切謎底都由「我」解開,而彼時人到晚年的「我」也與自己的人生達成和解。
《風聲》讓讀者們見識到了麥家描寫人性的功力。
我們身邊固然不常有上校這樣的天才,而「我」的視角,恰恰代表了普通人觀察天才的視角。正如莫言讀完《人生海海》後所說的那樣:
「小說的迷人之處就在於,它能把不存在的人物寫得仿佛是我們的朋友。在茫茫人海中,也許永遠找不到上校這樣的人,但我們總是希望遇到這樣的人,這也是小說存在的理由。」
「上校像一塊鑽石,經受了生活多次無情的切割依然光彩奪目——一度,切割讓他變得更加晶瑩閃光。但至終還是碎了,因為人們瘋了,把他當一塊石頭錘打,而且一次比一次野蠻。」這一次,麥家把天才的毀滅比作破碎的鑽石。
有些女性讀者告訴麥家,她們讀完書愛上了上校,為這個虛構的人物落淚,麥家覺得,她們和故事中善良的林阿姨在精神上是相通的。
「這就是人生海海,既有日常滋生的殘酷,也有時間帶來的仁慈。」關於人生海海的含義,麥家向我們這樣總結。
看似平和的村莊裡,也有殘酷的戰爭。/圖蟲創意
整個故事的源起,來自於麥家童年的匆忙一瞥。
四十多年前,故鄉拆建一座老廟,大人們搬運大件,十多歲的麥家跟在後面搬運小件。停下來歇腳的時候,他遠遠望見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挑一擔糞桶沿著田埂健步如飛地下山。
這個健康的背影長久地停留在麥家的記憶裡,儘管同學告訴他,那是一個在戰場損壞了身體的不完整的人。
匆匆一面的挑夫,也可以是一本小說的主角。/圖蟲創意
多年後,這個記憶中的輪廓成為上校最初的原型。當然,鄰村的中年人想必沒有過故事中的傳奇經歷。
「從一滴顏料到一幅畫」,把影影綽綽的遠景勾勒成一個能令人落淚的人物,「一個無所不能的能人,又是一個一損俱損的無苦不吃的受難者」,麥家就是那個手執畫筆、揮灑顏色的人。
《人生海海》的結尾寫道:「沒有完美的人生,不完美才是人生。」讀到這裡,再回顧封面上「人生海海」四個字,讀者難免陷入思索。
這本書的名字,對於臺灣、閩南地區的讀者而言應該不會陌生。著名學者、哈佛大學教授王德威這樣解讀書名:「人生海海這句俗語泛指生命顛簸起伏,一切好了的感觸,有種世事不過如斯的滄桑,也有種千帆過盡的釋然。」
福建一景/unsplash
麥家曾在福建生活過許多年,那時候常聽到一首叫《人生海海》的民歌,他不懂閩南語,後來對照著歌詞,越聽越喜歡。離開福建的時候,一路都在哼唱。許多年後,他給新書取了好幾個名字,出版社一眼看中「人生海海」四個字。
寫作時的麥家回望記憶裡的背影,書成後的麥家回望年輕時的自己,無論哪一種眺望,中間都隔著煙波浩渺,那是屬於時光的海洋。
有關上校過往的人生,小說後半部出現了一種沒有定論的講述——時光流轉,事實終將模糊,不同的人的回憶逐漸分叉,甚至背道而馳,作為真相的歷史,永遠無法還原。
在作者麥家眼裡,這當然不是簡單的「開放式結局」能夠概括,而是這種不確定就是生活本身。
生活是個無底洞,我看不到底。就是說,我不知道確切的答案,讀者也無需從我這兒來索取正確答案。答案不是固定的,或者說每位讀者都可以固定一個只屬於自己的答案。小說不是數學也不是哲學,負責出結論。小說給的是過程,是通道,從別人的生活中接通自己的人生。
從這個角度來說,不同的人打開書的那一刻起,小徑便已經分岔。
小說也似海。/unsplash
從《風聲》《暗算》《解密》一路看過來,這部《人生海海》顯得相對特別。
用麥家的話說,以前的小說都是正面來寫一個奇人如何成為英雄,英雄又如何破產,但《人生海海》是從英雄落寞開始的。
主人公上校一開始就回歸到一個凡夫俗子的生活,但是他的經歷在歷史的浮沉中,又不允許他做一個凡人,過去的故事被一點一點扯出來。
在《人生海海》的開頭,這個江南山村總是處在潮熱之中:
「人出汗,屋牆和家具也出汗,潮溼溼得。村子捂在山窩裡,三面不通風,熱氣散不開,被悶成瘴氣,爬上牆,或躲在陰暗角落。」只有冬天落了雪,才會暫時將這種混亂和骯髒掩蓋。
冬天能讓所有村莊變美麗。/unsplash
故事進行下去,讀者會發現,這種環境上的灰暗蔓延到人性的灰暗,圍繞在上校身邊的,是一幅晦暗的村莊眾生相:怯懦、自私、善變、攻訐相互交織,共同發酵。
這種背景設定,與麥家的成長經歷分不開,在現實中的那個江南村莊裡,麥家正是諸多少年中被孤立後選擇沉默的那一個,也是等到機會後早早離開的那一個。
就像那個年少時反覆出現的夢境:一隻展開蓑衣一樣翅膀的大鳥飛來,把麥家叼走,他不僅不害怕這隻大鳥,反而覺得它是英雄,因為能將他帶離那個令他倍感孤苦的小山村。
「我試圖從鄉村出發,從一個人的苦難,從一個不可描述的地方描述我們半個多世紀的歷史。」這是麥家的野心,對比以往的作品,變化很明顯。
麥家看來,《人生海海》所折射的改變是很正常的,變化是一個作家的常態,想改變而不能,才是個人的局限:
「我一度也陷入了自己的局限中,這次『突圍』也很難,停筆了三年又花了五年才轉出來。我沒有要否定自己的意思,也否定不了,這是我不同的階段,如果我還有創造力以後還會變。」
貓生也海海嗎?
他覺得待在舒適區就像含著糖過日子,很難有生命本質的體驗,人生如果想深一層,總是讓人感到苦澀蒼涼。而《人生海海》所傳達的,不僅是關於故鄉和童年的回望,還是對人生況味的一次審視和訴說——無關控訴,僅僅是訴說。
「控訴有不甘心的意味,我是甘心的,而且也只有甘心才能把漫長的人生過短,一定意義上也是過好。」
但從更深遠的視角來審視,藏在書頁後面,試圖用文字抵達命運的麥家身上,還有一些東西從未改變。
他告訴我們:「我內心的底色肯定是灰色的,甚至是黑色的,沉重,憂傷,悲觀。這個和我的童年有關係。」他筆下的主人公,無論何等天才,不是死了就是瘋了,終究逃脫不了毀滅的命運,包括上校。
閱讀《人生海海》,請帶上你的「惡」。
「我的寫作一直是被一種悲觀主義的東西所控制,每個人物,在我的筆下最後都沒有善終。這肯定跟我的內心有關,跟我對世界的認知有關。內心總是會以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作品裡面出現。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其實沒變,也變不了。」麥家說。
從《解密》《暗算》到《人生海海》,他認為自己完成的僅僅是位移,探究人性的幽暗和複雜以及對人性作個性的思考,永遠是文學所需要的。
我寫了幾十年,最大的體會是不要跟著別人跑,要寫自己獨到的感受,要向讀者提供真實的個人經驗。這就要求你首先要有打開自己內心的能力。我們的內心善於向欲望打開,但人的欲望總是大同小異,停止在欲望層面只是形而下的,文學需要一些形而上的東西,燈升起來才能光照別人。至於你寫的是什麼類型的文學,讀者是不在乎的,讀者在乎的是你建構的世界裡有沒有他們的脈博。
這是麥家寫作多年的一些感悟,大概也能作為給其他寫作者的一點指引。
最後,麥家留給《人生海海》的讀者一句寄語:「拿起你們的刀,你們的槍,你們的惡,你們的自私,把它們扔進大海。」
海海人生,茫茫無際,但總有燈塔,總有彼岸。所有讀完這本書的人,應該都會理解這句來自作者的寄語的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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