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那個時代的風物世情

2021-02-07 人民文學出版社


那個時代的風物世情

(《搖落的風情》序)


在我國的古典文學作品中,《金瓶梅》應是一個特例:作者對身世行跡的刻意隱藏,傳抄者對流播渠道的欲言又止,出版商對全本和真本的追蹤搜求,評點者的改寫重編、肯定否定……很少有一部小說如《金瓶梅》攜帶著這樣多的懸疑謎團,很少有一部小說如《金瓶梅》承載著這樣多的疵議惡評,亦很少有一部小說像它這樣深刻厚重、刺世警世、勾魂攝魄,吸引和震撼了一代又一代讀者。不少學者都把它與後來的《紅樓夢》相比較,論為中國小說l史上的兩座高峰,而作為先行者的《金 瓶梅》,更顯得命運多舛。

《金瓶梅》是一部奇書,又是一部哀書。作者把生民和社會寫得噓彈如生,書中隨處可見人性之惡的暢行無阻,可見善與惡的交纏雜糅,亦隨處可體悟到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他將悲憫哀矜灑向所處時代的芸芸眾生,也灑向巍巍廟堂赫赫公門,灑向西門慶和潘金蓮這樣的醜類。這裡有一個偉大作家對時政家國最深沉的愛憎,有其對生命價值和生存形態的痛苦思索,也有文人墨客那與世浮沉的放曠褻玩。這就是蘭陵笑笑生,玄黃錯雜,異色成彩,和盤託出了明代社會的風物世情。



一、《金瓶梅》的流傳、刊刻與批評


早期的《金瓶梅》抄本,是在一個文人圈子裡秘密傳播的。有關該書傳世的第一條信息,今天所確知的是明萬曆二十四年(1596)袁宏道寫給董其昌的信:

《金瓶梅》從何得來?伏枕略觀,雲霞滿紙,勝於枚生《七發》多矣!後段在何處?抄競當於何處倒換?幸一的示。

這時的袁宏道在吳縣知縣任上,而董其昌以翰林院編修任皇長子講官,是年的春與秋曾兩次因事返鄉,二人的借書與傳抄大約在此期間。董氏在書畫和收藏方面負有盛名,擁有《金瓶梅》的抄本應不奇怪。而袁宏道在文壇亦是聲名漸起,短簡訊札,流露出急於得到下半部的渴望,以及對該書的高度評價。

《金瓶梅》從何處得來?我們看不到董其昌的回答。這位後來的太子太保禮部尚書對自家文字當做過一番嚴格清理,因而看不到任何有關《金瓶梅》的記載。同樣, 兩位較早藏有《金瓶梅》抄本的大人物——嘉靖隆慶間內閣首輔徐階和嘉靖大名士、後來的南刑部尚書王世貞,文集中也不見蛛絲馬跡。這種情形是可以理解的,那些個當世名公,有誰願意擔當收藏和傳播穢書的惡名呢!袁中郎之弟小修曾憶寫了與董其昌閒話《金瓶梅》的情景,董先說「極佳」,又說「決當焚之」,則前說出自真實感受,後來便是意在遮掩也。

徐階和王世貞皆活躍於嘉靖晚期,對小說中人物自有一種熟稔,其籍裡相去不遠,交往史亦複雜曲折,若推論其藏本來源相同,應是可能的。有意思的是董其昌、王稚登、王肯堂等早期傳抄者也都在蘇松一帶,而袁氏兄弟聽董其昌講說和借抄亦在此地。後二十年,該書的流播之跡時隱時現,而《金瓶梅詞話》也正式在蘇州問世,揭開了本書由傳抄轉為刊刻的歷史。

今天所能見到的明清兩代《金瓶梅》刻本,因襲之路徑甚明,仍可分為三個系統:

詞話本

又稱「萬曆本」,全十卷一百回,序刻於明萬曆四十五年(1617),為今知該書的最早刻本。今存有四個藏本,經研究者比較,其在行格、字樣、內容以及卷首序跋的順序上均有差異,可知有原刻、翻印、再刻之別。該版本付刻倉促,校勘不精,許多回目仍處於備忘階段;沈德符所稱「原本實少五十三至五十七回,遍覓不得,有陋儒補以入刻」,亦可於書中明顯見出。然則詞話本保留著大量的精彩描述,最接近作者原創,因而也最為讀者和研究者關注。

繡像本

又稱「崇禎本」,全二十卷一百回。其以詞話本為底本,進行了較多的文字加工,回目大為整飭。因文中多處避朱由檢之諱,加以所附繡像畫工多當時名手,一般認為刊行於崇禎間。曾有研究者根據首圖藏本《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第一百回捅圖的「回道人題」,認為該版本的改定者為李漁,但此說尚待考定。

第一奇書本

又稱「張評本」,序刻於清康熙三十四年(1695)。評者張竹坡(1670—1698),徐州銅山人,名道深,字自德,竹坡其號也。竹坡以標標特出之才而數困場屋,暇中發願評點《金瓶梅》,凡十餘日而完成,題為「第一奇書」,見識與才情均異於常人。竹坡評點當以皋鶴草堂本為原本,初刻於徐州,而其底本則是崇禎本。第一奇書本一經問世,即盛行坊間,甚而至遮蔽了詞話本和崇禎本。

《金瓶梅》還在傳抄階段,對它的點評即行出現,如袁氏兄弟和屠本畯、沈德符所記,如被轉錄的董其昌、湯顯祖諸人話語,皆絕妙評語也;詞話本卷首三序,皆重在揭揚一部大書的主旨,而品陟不一;崇禎本之夾批眉批超過千條,精彩處更多;至竹坡評本出,不獨添加回前評和回末評,卷首更有總評、雜錄和讀法諸項,便於讀者多多;以後評者如清末南陵知縣文龍,亦有佳絕處,引起研究者注意。


二、宋朝的故事,明代的人物,恆久鮮活的世情


《金瓶梅詞話》當產生於明代嘉靖晚期的山東一帶。

今天雖不能確定《金瓶梅》誕生的具體年月,不能確知它經歷了一個怎樣的成書過程,但論其主體部分寫作於明嘉靖間應無大錯;同樣,雖不敢肯定作者究竟為何方人氏,不敢肯定書中所記為何地風俗,但論其方言習俗為山東地區也比較可信。

作為由「水滸」一枝再生成的森森巨木,《金瓶梅》似乎在續寫著趙宋的故事。其是「武松殺嫂」的放大樣,又是「水滸三殺」的精華版,而時隱時現的梁山好漢、嬉玩國事的大宋皇室、徽欽兩朝的重臣尤其是奸臣、北宋軍隊的不堪一擊和帝國淪亡,也都出入其間,穿插映襯。而細細閱讀,又覺得這個宋朝故事已被賦予了新的時代特徵,覺得那皇帝更像明朝天子,將相亦略如明朝大臣,至於州縣官吏、市井商賈、各色人等,無不被點染上中晚明的色澤。抄撮和蹈襲是不會產生偉大作品的。蘭陵笑笑生在揀用前書時文之際毫無遲疑,正在於他強烈的文學自信,在於他豐厚的藝術積累,在於他必定豐富曲折的人生經歷,敘事中若不經意,解構重構,已將他人之作和他作之人化為寫作元素,化為小說的零部件。於是故事仿佛還是那宋朝舊事,人名也多有「水滸」故人,而聲口腔範、舉手投足已是明代人物所特有。

蘭陵笑笑生展示的是一幅中晚明社會的全景式生活畫卷。

作為英雄演義的《水滸傳》,敘述了一個接一個好勇鬥狠的故事,其場景常常是血沫遍地,卻也無以避免地要寫到世相和世情。而《金瓶梅》則以主要筆墨摹寫市井,以全部文字凸顯世情民風。西門慶在世之日何等赫赫揚揚,相交與追隨者亦多矣,而一旦長伸腳子去了,立刻就見出樣兒來。第八十回引首詩有「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一聯,引錄的是一句流傳已久的諺語,元人劉壎嘗為之悵然慨嘆:蓋趨時附勢,人情則然,古今所同也,何責於薄俗哉!(元·劉壎《隱居通議·世情》)

世情,又稱世風,向有「三十年一變」之說,是所謂移風易俗也;而自有文字記載至於今日,「趨時附勢」為世人所厭憎,更為世人所遵行,又何時何地真能脫出這十字俗諺?

《金瓶梅》以種種色色的人物、大大小小的事件、紛紛繁繁的世相,呈現了流淌在市井和廟堂的「冷暖」「高低」,也摹寫出世人的「看」與「逐」,真可稱樂此不疲、興味無窮啊!魯迅論《金瓶梅》:「描寫世情,盡其情偽。」(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明之人情小說》,《魯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一個「偽」字,穿越世情表層那常見的溫馨熱絡,而點出其最本質的內涵。笑笑生不動聲色地敘寫和嘲諷世人和市井,嘲諷那萬丈紅塵和虛情假意,偽情籠罩,包蘊著熙來攘往的人們,包蘊著那個時代的風物和世相。那是明代人的生活,是他們的悲哀;或有很多很多,也是今人正相沿承的生活,是我們仍不能擺脫的文化和精神痼疾。

閱讀《金瓶梅》,當然要唾棄西門慶、潘金蓮等人的惡行和醜事,但若僅僅如此,便降低了該書的整體價值和深長意蘊。


三、獸性、蟲性與人性


自打《金瓶梅》流傳問世,便有人將該書主人公西門慶喻為禽獸。他的巧奪豪取,他的貪贓枉法,他對女性的糾纏、佔有與侵凌殘害,尤其是他那毫無節制的性生活,在在都顯現著類乎禽獸的特徵。

這種情形又不是一種個例,也不限於男性。如潘金蓮的亂倫和群奸,她以及春梅那過於亢進無法抑制的性慾;如遍及整個社會、跨越僧俗兩界的貪婪,那對大小財富無恥無畏的追逐;如冷酷與嗜殺,追歡與狎妓,忘恩負義與無情反噬,都能見出禽獸的影子。《金瓶梅》展示的應是一種末世景象,而末世和亂世最容易見到獸性的泛濫:劫財殺人的艄子陳三、翁八,謀害恩公的家奴苗青,構訐舊主遺孀的吳典恩,拐財背主的夥計韓道國、湯來保、楊光彥……他們的行徑,又哪一種不粘連著獸性呢?文龍評曰「但睹一群鳥獸孳尾而已」,亦別有一種精闢。

古典小說戲曲中常有一些禽獸的化身:白猿、黑豬、鵬鳥、燕子,甚而至木魅花妖,皆可有人間幻相,亦多不離禽獸本性。吳月娘曾多次用「九尾狐」指斥潘金蓮,大約出典於傳衍已久的商紂故事,那奉命禍亂天下的千年狐精,一登場便令人印象深刻,從此便成了惡毒婦的代稱。而第十九回拿了老西的錢去打蔣竹山的兩個搗子——草裡蛇魯華和過街鼠張勝,其行止心性,也是更像獸類的。

與獸性相伴從的還有蟲性。連百獸之王老虎都可以稱為大蟲,則上面所列一蛇一鼠,應在蟲獸之間,更多的是蟲性了。像武大郎活著如蟲蟻般忍辱偷生,死亦如蟲蟻般飛滅,若非有一個勇武的二弟,又有誰為他報仇呢?而其女迎兒,親父被害不去伸冤,父親死後屈身侍奉仇人,雖有一個勇武的叔叔,也絕不敢說出真相,的確是一「蠅兒」也(迎兒,源出《水滸傳》第四十五回,為潘巧雲之使女,與主母同時以姦情敗露被殺。詞話本中多處將「迎兒」寫作「蠅兒」,或亦有意為之)。《金瓶梅》以一個小縣城為主要場景,而市井中人最多蟲性十足之輩,如老西會中兄弟常時節和白來創,如遊走於妓館間的架兒光棍,如當街廝罵的楊姑娘和孫歪頭,如哭哭咧咧的李瓶兒前夫蔣太醫,或也有風光得意的時候,但從其生命整體上論定,怕也是更像一條蟲兒。

不管我們願不願意承認,蟲性也是人性的基本內容之一。有意思的是《大戴禮記·易本命》曾以「蟲」概指宇宙間一切生靈,曰:

有羽之蟲三百六十,而鳳凰為之長;有毛之蟲三百六十,而麒麟為之長;有甲之蟲三百六十,而神龜為之長;有麟之蟲三百六十,而蛟龍為之長;倮之蟲三百六十,而聖人為之長。

倮之蟲,即是指人,緣此便有了「蟲人」一詞,「蟲人萬千……相互而前」(清·惲敬《前光祿寺卿伊公祠堂碑銘》:「聖貫天地,宙合百家,蟲人萬千,內外精粗,如左右腓,相互而前。」),寫出了人類在大自然中的抗爭與微末存在。唐玄宗將愛女壽安公主呼為蟲娘,溺愛與珍惜固在焉,而後世詩文中多以之代稱歌姬舞女,謔而虐也。「蟲娘舉措皆淹潤,每到婆娑偏恃俊」(宋·柳永《木蘭花》其三,見於《增訂注釋全宋詞》第一卷,文化藝術出版社1997年版),柳永詞句,不正似為《金瓶梅》中李桂姐、吳銀兒、鄭愛月兒之輩賦形寫意麼?

從達爾文進化論的觀念來看,則蟲性、獸性都應是人性嬗變蟬蛻之蛹,其在人性中的殘留亦在在有之。三者固大不同,然又常常糾結纏繞,與時消長,統一於人的生命過程中。《金瓶梅》卷首「酒、色、財、氣」《四貪詞》,哪一項不牽連著獸性或蟲性?又哪一條不彌散著人性的共同弱點呢?

許多事情是很難清晰界畫的。「一雙玉腕綰復綰,兩隻金蓮顛倒顛」,究竟寫的是情還是欲?是獸性還是人性?對於獸來講,獸性當然是無罪的;而對於人而言,人性與獸性常又相互轉換包容。世情如斯,民風如斯,夫復何言!這就是《金瓶梅》的價值所在。作者肯定是痛絕西門慶、潘金蓮之類的,摹畫時卻非全用冷色。通讀該書,我們仍能從一派淫靡中發見人性之善:老西對官哥兒的慈父情懷,他對李瓶兒之死的由衷痛殤,讀來令人動容;而潘六兒以小米醬瓜贈磨鏡叟,她在母親死後的傷心流淚,當也出於人之常情。

作為一部世情書,蘭陵笑笑生寫了大量的惡官、惡民、惡念和惡行,也寫了惡人偶然或曰自然的善舉,以及普通人的麻木與作惡。喪盡天良之事,書中觸目可見;而喪盡天良之人,書中卻一個未寫。不是嗎?


四、市井中的愛欲與風情


蘭陵笑笑生顯然是一個精擅戲曲的人,尤能見出他喜歡《西廂記》,在書中大量引用劇中曲文和意境,用以渲染西門慶和陳經濟的密約私會,以至於令人產生疑問:作為古典愛情典範的《西廂記》,究竟是一個愛情故事?還是一個風情故事?

《金瓶梅詞話》開篇即聲稱要「引出一個風情故事來」,說的是老西與潘金蓮的那檔子事。若僅僅如此,又怎麼能成就一部大書?主人公還有一連串大大小小的風情故事,與李瓶兒的隔牆密約,與宋惠蓮的雪洞私語,與王六兒初試胡僧藥,與林太太的兩番鏖戰……其他還有春梅、迎春、如意兒、賁四家的、來爵媳婦等,或長或短,皆有過春風一度或數度,亦皆有一段情事或性事。

書中也有人不解風情,如吳月娘是也,否則碧霞宮與殷太歲一番遇合,清風寨當幾天壓寨夫人,則入於風情之中;有人不擅風情,孟玉樓是也,三次嫁人豈能說不解風情,卻不稱擅也,否則也不會有嚴州府與前女婿一段故事,搞得灰頭土臉,有口難辯。

書中有一些男女情事亦不宜稱風情,如老西狎妓多多,故事亦多,在他是花錢買歡,桂姐和愛月兒等則是謀生手段,去風情亦隔一塵;而孫雪娥先與舊僕來旺兒攜財私奔,後為虞候張勝情婦,又蠢又倔,殊少意趣,更兼運氣奇差,應也當不起「風情」二字。

風情是市井的亮色,是一道生命的異彩。風情多屬於承平時日,然在走向末世的路上常愈演愈烈。「一篇《長恨》有風情,十首《秦吟》近正聲。」李隆基與楊玉環的帝妃之戀,正是因為離亂和悲情傳揚千古。《金瓶梅》中,幾乎所有的風情故事都通向死亡:李瓶兒、宋惠蓮、西門慶、潘金蓮、陳經濟、春梅、周義……一個個正值青春,一個個死於非命。哦,紅塵無邊,風情萬種,其底色卻是無可避匿的宿命與漫無際涯的悲涼。

陷溺於愛欲之中的人多是無所畏忌的,死亡常又意味著一個新的風情故事正式登場。武大其死也,靈牌後西門慶與潘金蓮「如顛狂鷂子相似」;子虛其死也,李瓶兒一身輕鬆,「送奸赴會」;老西其死也,金蓮與小女婿嘲戲,「或在靈前溜眼,帳子後調笑」;金蓮其死也,陳經濟一百兩銀子買了馮金寶,「載得武陵春,陪作鸞鳳友」;經濟其死也,春梅勾搭上了家生子周義;春梅其死也,周義盜財而逃,被捉回亂棍打死。此時「大勢番兵已殺到山東地界,民間夫逃妻散」,梅者「沒」也,春梅,也就成了全書最後一回的風情絕唱。

風情常是纏綿和華麗的,常也是飄忽無定、轉瞬即逝的。我們讀《金瓶梅》,真該手執一柄「風月寶鑑」,一面是男歡女愛的恣縱,另一面則望見死神撲稜著黑翅膀的降臨。永遠的喧囂,必然的寂寥,顯性的歡快,底裡的悲愴。世情涵括著風情,風情也映照傳衍著世情;世情是風情的大地土壤,風情則常常呈現為這土地上的花朵,儘管有時是惡之花。正因為此,所有的風情故事都有過一種美豔,又都通向凋零寥落,通向一個悲慘的大結局。


五、《金瓶梅》的啟示


蘭陵笑笑生寫的是五百年前的風物世情,然那個時代離我們並不遙遠。《金瓶梅》帶給我們的啟示是多重的——

其一,情色、情慾常常是難以分割的。世界上有沒有純粹的情?有沒有簡單直接的獸慾?有,但應是少量的。大量的則是情與欲一體化,難以切割地交纏雜糅在一起。在這個意義上來講,肯定情,否定欲,便有些矯情,有些荒唐。

其二,情和欲都要有度,都要有節制,都不可以放縱。不光是不可以縱慾,也不可以縱情。因為情一放縱便成了欲。情分七色,色色迷人。過分的情,就是濫情,也就是淫縱。

其三,末世中的芸芸眾生,情天慾海中的男男女女,其常態是歡樂的,其命運是悲涼的,是讓人悲憫的。書中西門慶等人生活的背景是一個末世,它是以北宋的末期展開故事,而以北宋之覆滅收束全書。《金瓶梅》作者也生於一個末世即將來臨的時代,腐敗朽敝的明王朝正一步步走向淪亡,他以耳聞目睹的人和事遙祭北宋,也以這些人和這些事為大明設讖,為數十年後的明清易代一哭。作者以一部大書證明:所有的末世都不僅僅是當政者和國家機器的罪過,而呈現出一種全社會的陷溺與沉迷,呈現為一種物慾和情慾的恣肆流淌。

其四,古典小說和戲曲中常用的復仇模式,那種濺血五步、快意恩仇的解決方式,比較起來,遠不如生命自身的規律更為深刻。《水滸傳》中,作惡與報應相連,西門慶死在武松拳頭之下;而在《金瓶梅》中,西門慶則是一種自然死亡,他已經燈幹油盡了啊!哪一種描寫更為深刻?當然是後者。讀者自能悟出,西門慶的死更是一種暴亡,於是便產生了敘事的複雜,產生了審美的錯綜與間離感。


本文作者卜鍵

選自《搖落的風情——第一奇書<金瓶梅>繹解》


卜鍵,著名清史研究專家,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常務副主任




很少有一部小說如《金瓶梅》這般攜帶著這樣多的懸疑謎團,很少有一部小說如《金瓶梅》承載著這樣多的疵議惡評,亦很少有一部小說像它這樣深刻厚重、刺世警世、勾魂攝魄,吸引和震撼了一代又一代讀者。卜鍵先生的這本繹解之書,正是從這些謎團出發,探索故事發生的原因和過程,分析人物的形象與動機,撥開百年來的疵議惡評,揭示《金瓶梅》世俗生活之海的表面下,痛苦的生存和深沉的愛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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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之於世情,蓋誠極洞達,凡所形容,或條暢,或曲折,或刻露而盡相,或幽伏而含譏,或一時並寫兩面,使之相形,變幻之情,隨在顯見,同時說部,無以上之,故世以為非王世貞不能作。故就文辭與意象以觀《金瓶梅》,則不外描寫世情,盡其情偽,又緣衰世,萬事不綱,爰發苦言,每極峻急,然亦時涉隱曲,猥黷者多。後或略其他文,專注此點,因予惡諡,謂之「淫書」;而在當時,實亦時尚。
  • 呂洞賓也是個詩人,有一首雲雨詩很出名,還被《金瓶梅》用作開篇
    《警世》這首詩被放在《金瓶梅》裡作為開篇詩,意義是十分深遠的。《金瓶梅》是我國明代長篇白話世情小說,也是第一部文人獨立創作的章回體長篇小說,主要講述了西門慶和三個女人之間的故事,這三個女人分別是潘金蓮、李瓶兒和龐春梅,她們名字裡各取一字就構成了這部小說的書名。
  • 黃霖:第十六屆(上海)國際《金瓶梅》學術討論會開幕辭
    (香港) 梅 節 先生大家熟悉的、正在「喜馬拉亞」熱播講解《金瓶梅》的馬瑞芳教授最近加入了我們「金學界」的群,也第一次參加了我們的會議,她用古代小說研究家與作家的雙重眼光來解讀《金瓶梅》,會帶來新鮮的空氣。
  • 陳東有:《金瓶梅》的平民文化內涵
    《金瓶梅》是最有代表性的世情通俗小說,其平民文化特徵也是最有典型意義的。《金瓶梅》成為傳世傑作,不僅在於它對中國16、17世紀社會世情作了真實的反映,也在於它以小說這一特殊的方式討論了一種對人自身來說具有普遍意義的哲學難題,在於它對這個難題的解釋具有一種超越時空的普遍意義。它的說教的目的不在於維繫或彌補或重建傳統的道德倫理,而在於關注人,關注人自身的命運。
  • 讀《秋水堂論金瓶梅》
    等不及正文,田曉菲在前言中就寫下:「《金瓶梅》實在比《紅樓夢》更好」。這句話雖然在很多人看來有失偏頗,但我舉雙手贊同。格非在《雪隱鷺鷥》中曾回憶,在北京白家莊,批評家朱偉和幾位作家為了《金瓶梅》和《紅樓夢》的優劣發生了激烈的爭論,而朱偉那句「不管怎麼說,《金瓶梅》都要比《紅樓夢》好得多」,讓他產生了秘密的親切感,且每隔兩三年,都要把《金瓶梅》拿出來重讀一遍。
  • 黃子純:從《品花寶鑑》對照《金瓶梅》的現實之醜
    [2]將其置於狹邪小說的開端,以《海上花列傳》作為分水嶺劃分出來的前期狹邪小說與二十世紀文學,特別是《金瓶梅》、《紅樓夢》存在著內在聯繫,有學者便將《品花寶鑑》與明清世情小說、清代梨園花譜做參照,發現同時兼具溢美及寫實特質,並從人物描寫的文體特性辨析出世情小說色彩[3]。
  • 萬萬沒想到,《金瓶梅》最慘的女人竟然是她
    沒錯,今天要聊聊《金瓶梅》一本一提到大家就會大罵「你流氓」的小黃書說真的羞羞的部分只佔《金瓶梅》全書的2%左右根本不是作者要表現的重點作為中國第一部文人獨立創作的世情小說《金瓶梅》其實用意頗深具體怎麼個深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