撥開四十年代上海的朦朧薄霧,迎面走來的,是青春洋溢的王琦瑤;走過五十年代的蘇州鄔橋,橋頭把傘旋成一朵花兒的,是豔麗風韻的王琦瑤;進入六七十年代的平安裡,三十九號三樓裡,有一朵在風中搖曳卻又異常堅強的牡丹花,那是曾經滄海的王琦瑤;再後來啊,穿過八九十年代甚至是整個兒舊上海的錦繡煙塵,被日積月累的光陰的殘骸、心靈的碎片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是長痛不息,卻又無能為力的王琦瑤。
舊上海,舊上海。倘若我能有幸回到舊上海,眼裡一定是九曲迴腸的平安裡巷弄,令人眼花繚亂的閃閃霓虹,和那自以為站在了摩登風向標上的尋常人等,芸芸眾生。且不說能不能看盡這浮華,至少被這表面的熙攘繁華迷了雙眼,看不穿這浮華是一定的。王安憶卻仿佛有一雙鴿子般的眼睛,以上帝視角俯瞰整個上海,在燈紅酒綠下看出了紙醉金迷,在藍天白雲下看出了烏煙瘴氣,在高樓、弄堂的溝壑襉縐裡看出了世俗膠加,人情萬端,在浪漫背後發現流言,在平和身邊發現荒誕,即使看似光明,也總能捕捉黑暗。
王安憶的這本《長恨歌》雖為小說,開篇五章卻儘是散文。弄堂、流言、閨閣、鴿子、王琦瑤,隨便挑出一個便令人恍然大悟:哦,這是舊上海!形形種種的性感的弄堂,鄙陋卻浪漫的流言,氤氳著淡淡愁緒的閨閣,洞察城市罪罰禍福的鴿群,與大街上三五成群的王琦瑤們,一道勾勒出上海這座浪漫魔都的真實圖景,也預示著平凡的人們可悲可嘆的結局。大時代中的普通人,往往才是最迷人的。大時局下的尋常客,往往才是最有魅力的。她們不參與烽火狼煙,不參與陰謀陽謀,有時候甚至連名字都沒有留下,可是正是這種種平凡普通,才映襯出時代的風起雲湧,才令我們對其遭遇感同身受、對其結局扼腕嘆息
我尤為喜歡《王琦瑤》這一篇。小家碧玉,溫潤如琦瑤。王琦瑤實際上是上海弄堂女兒們的統稱。幾個簡單的排比句,描繪出王琦瑤們的日常生活與天真心性,看似普普通通平平凡凡,可正因有了這種尋常,才顯得她們更加迷人。視角推進,從王琦瑤的日常裡我發現了迷人,從那上海因王琦瑤才有的情味中我又尋得了平常,也難免王琦瑤會獲得「上海三小姐」這一稱號。不似一號二號般濃妝豔抹,恐為人後,而是輕描淡寫,最是尋常。這便是她獨一無二的魅力,這也正是我所喜愛的王琦瑤,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至於這整篇文章,用一句話來描述最是恰當不過:「散得無處尋找句點,整得眼前一片風光。」
少女時代的王琦瑤,有過友誼,經歷過懵懂。第一段友誼幫助她成為「滬上淑媛」,第二段友誼又使她摘得「上海三小姐」的桂冠。她的人生有了恰到好處的起點,過低則庸,過滿則虧。可是她的選擇卻似乎使她的一生高開低走,終歸於塵埃。她的婚服確是穿了兩次,每次都那麼光彩照人熠熠生輝,可偏偏真正該穿婚服的時候卻沒有穿。難道成為李主任的情人便是當時她的最佳選擇嗎?我為她感到痛惜,卻也只好嘆惋到底。
她曾有過改變的機會。一是聽從導演的話,不去成為世俗女人們的中心;二是留在蘇州留在鄔橋,在這個寧靜的水鄉澤國心如止水般地過完一生。可她終究是屬於上海的,水鄉的橋跨過了再多也跨不過內心的坎,鄔橋的水波再溫柔也漾不過她心中的蘇州河。所以她仍然選擇了上海,亦選擇了一生的世事紛擾、愛恨情長。
她也曾有過愛情。在我這個嚮往愛情的年紀,讀來體味便更深一層。如夢如幻,可觸卻又不敢。我不清楚她對李主任是愛更多還是依戀更多,可是我知道她與康明遜卻是愛得刻骨銘心,而這刻骨銘心又因為家庭狀況迫使兩人分道揚鑣而更顯沉痛萬分。康明遜的確是一個合格的愛人,但卻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在這方面他不如程先生。程先生,這個可悲的男人,他一生只愛王琦瑤一人,卻也因此付出一生。他是多麼地愛她——以至於能在王琦瑤有了別人的孩子後仍心甘情願地對她好啊!都說是紅顏薄命,薄命的又豈止紅顏?這個善良而又愛得深沉的有情男人卻又為什麼如此薄命!她的最後一段畸戀,更為她的一生——不知用什麼詞形容才最貼切,是滄桑?是絢爛?抑或是豔麗浮華?——增添了難以名狀的感傷。老克臘,老克臘!你怎得如此的壞,撥動了王琦瑤的心弦,卻又拂袖而去?實在是可恨之至!可恨之至!
其樂融融,其樂洩洩,如煙往事俱成空,如夢如幻,如露如電,再回首驚覺是大夢。我陪王琦瑤走完一生。從青蔥歲月走到熱情時光,從平實放浪走到心如死灰。讀罷掩卷,仿佛我的心也老了幾歲似的。滿懷的感傷與嘆息,在腦海中拼湊成一句話:「一片燃燒過的森林,留下了震耳的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