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看古裝劇的朋友,可能對「打小人」這一現象並不陌生。比如前幾年的熱播大戲《甄嬛傳》,就有這樣的橋段。
▲電視劇《甄嬛傳》中的針扎人偶
在鬼怪電影中,這樣的場景更是多見:月黑風高之夜,神婆手持破鞋,用鞋底狠狠擊打一隻象徵仇人的小紙人,口中念念有詞,全是咒仇人加入「去死去死團」的詛咒。
其實,「打小人」作為一種巫術,至今仍然流傳民間,並在一些地區還廣受「歡迎」。
多年前,我與福建老友同去香港觀光。老友拉我坐地鐵直奔銅鑼灣,本以為她想去商場掃貨,卻不料把我帶去了離灣仔不遠的某個神神秘秘的所在——鵝頸橋。
我問老友意欲何為,她難掩滿臉興奮地講:「鵝頸橋可是『打小人』聖地!必須得試試!」
「打小人」,是一種民間巫術,在廣東地區很流行。生活中犯小人者,可將「小人」的姓名、生辰八字、居住地等信息,寫在紙人上,委託打小人的神婆狠狠拿鞋子敲打小人。
▲據說「打小人」的鞋子需用破舊的女鞋,以其被「陰人」踩過,陰氣重之故
據說,被「打」過的小人運勢會因此低迷一段時間,嚴重者還會遭遇飛來橫禍。小人被廢,犯小人者既可以消氣,又可以旺運,因此「打小人」這一活動至今仍受許多人歡迎。畢竟,誰生活中沒遇到過幾個壞蛋呢?
熟悉TVB和老港片的朋友,腦海中一定會浮現出某位神婆,在月黑風高之夜,手持破鞋,狠狠用鞋底擊打小紙人的場景。神婆口中還必定念念有詞:「打你個小人頭,等你有氣冇頂唞,日日去撼頭;打你個小人眼,等你成世都撞版,日日被人斬……」
▲香港鬼片《迷離夜》劇照
老友,福建閩南生人也。閩南語底子令她對粵語有一種天生的好感。按她的說法,「打小人」得用粵語念口訣才暢快,否則總覺得缺些底氣。現場一聽,果然,其抑揚頓挫、鏗鏘有力、洋洋灑灑、波瀾壯闊,全是在詛咒仇家倒黴。我哪怕沒仇家,聽著也覺得來勁。也就怪不得一到春天,鵝頸橋下熙熙攘攘,你來我往,全都攜著新仇舊恨,尋上神婆門來。
現在來看,「打小人」當然是一種迷信。但同時,它作為一項流傳已久的民俗,其起源和具體實施過程,也很有些趣味。
▲鵝頸橋下一隅
單說香港「打小人」活動,據說是起源於港島本地傳說:
漁民一家勤勞致富,被懶漢鄰居嫉妒,後者常編派些緋聞,給漁民家找不自在。
某日,懶漢又故技重施,漁民家人忍無可忍,男女老少一起來,笤帚棍棒齊上陣,甚至還有婦女脫下鞋子當武器,追打懶漢這個說人壞話的「小人」。
就在追趕到鵝頸橋時,森林裡的猛獸毒蟲也紛紛竄出來助陣,將懶漢咬得吱哇亂叫,只得跪地求饒,磕頭如搗蒜。
故事的結局自然是懶漢改過自新,漁民的生活恢復了平靜。而鵝頸橋也就成了港人眼中的「靈地」,認為「打小人」於斯,尤為靈驗。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鵝頸橋下井井有序,各有各忙。
而在廣東地區的「打小人」起源傳說,還增添了其他細節:
有個村子,白虎肆虐,村民便將豬肉懸掛於室外作「保護費」。白虎吃了豬肉,也就同村民相安無事。
但是,村長有位貪婪的伯父,這位伯父半夜卻把村民的豬肉偷走了,白天拿到集市賣,結果某年驚蟄夜晚,真白虎下山收保護費沒收到,一怒之下便咬死了所有牲畜,村長伯父的偷竊行徑也就隨之曝光了。
大家自然是憤怒的,想群毆之,無奈對方是村長的親戚,敢怒不敢言。但替代品畢竟還有。村長姓「餘」,能拆成「二」、「小」、「人」三個字,「伯父」諧音「白虎」,於是村民便一邊用草鞋拍打著白虎,一邊罵著小人,不滿情緒得到了疏解。
▲一般情況下,「打小人」儀式必有老虎像,材質或紙或布,取「白虎」意也。
民間故事聽聽即可,不過從中倒是能看出些道道。
先說這「小人」吧。
中國人對「小人」的深惡痛絕是由來已久的。「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在中國文化中,正義必然戰勝邪惡,君子必然擊敗小人,是一種積極正面的道德嚮往。上述兩個故事,也反映出了我國老百姓樸素的道德觀。
▲香港鬼片《迷離夜》劇照
再說說「驚蟄」和「白虎」。
鵝頸橋「打小人」的生意,總是春季最好,特別是驚蟄時神婆們尤為繁忙,收錢都收不過來。因為按照她們的說法,雖然一年四季都能「打小人」,但驚蟄這天是「正日子」,小人更容易受到暴擊。
這裡面,還衍生出南北方的差異。按農曆計,驚蟄那日,萬物甦醒,南方尤其是福建廣州,驚蟄後毒蛇猛蟲會紛紛出洞,一不小心就會被咬。
而在北方民間傳說中,驚蟄這天開始出來覓食的,是白虎。白虎是殺伐之神,金氣猛烈,它是爭鬥,是口舌,是是非,甚至是血光之災。算命先生說某人「命犯白虎」,指的也是犯小人的意思。
也因此,直到現在,有些地方還保留了驚蟄日「祭大蟲」的習俗,如同前述第二個故事中留給白虎的肉一樣,希望它得到香火被餵飽後,便不再害人。
▲「打小人」時,白虎必須拿肉來「收買」,認為這樣之後白虎就只咬小人不咬好人了。
漸漸地,仍保有這些風俗的地區認為,驚蟄引動毒蟲猛獸,也引動小人,在小人剛露頭時就狠狠打,有「掐尖」的意味;白虎也是可以利用的,神婆在進行「打小人」儀式時,會拿肥肉抹老虎的嘴,賄賂過後,它便可以去咬那些該咬的人。他們還認為,被打到運氣衰微的「小人」,再被老虎狠狠咬一口,正義瞬間就會得到伸張,人生又是一片風平浪靜。
▲「打小人」專用紙人,男人丁和女人丁
據說,「打小人」還不能瞎打,還要有專業性。比如老友光顧的那位神婆就說,「打小人」最好選在三岔路口,煞氣大;最好選破日(不吉利的日子),小人運道最低迷;最好位於橋下等陰溼之地,陰氣重,更容易得到白虎保佑。
但看似專業,卻還有不少明顯忽悠人的地方。比如即便你不知道要打誰,神婆也還是有辦法讓你乖乖掏錢的。記得老友那天就說不知道害她的小人是男是女,只覺得有小人,神婆說沒關係,有幾種小紙人:男人丁、女人丁、不記名小人紙等,可以滿足客戶的不同需求。像老友這種沒有特定對象,僅想打抽象「小人」的,用不記名小人紙就可以了。神婆還說,打一打,還可以順便祈求下事業順利、身體健康什麼的。
總之就是,功能齊全,穩賺不賠。
▲《金枝》及作者詹姆斯•喬治•弗雷澤
那麼「打小人」真的有用嗎?
既然是巫術,「打小人」遵循的也就是巫術作用的原則。研究原始信仰和巫術活動的科學著作《金枝》,概括出巫術建立的兩個思想原則:其一,是「相似律」;其二,是「接觸率」。相似率強調,施術者通過模仿相似的物或情境,就可以實現任何他想做的事物;接觸率,則是認為施術者可以通過某物,對某人施加影響——只要該物被那個人接觸過,不論它是否為該人身體的一部分。
比而觀之,「打小人」實際上是兩種原則的混合體。紙人是對小人本身形態的模仿,而在紙人上寫上小人的八字或相關信息,實際就是建立一種「接觸」的聯繫。
▲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裡的詛咒娃娃
「打小人」並非新東西,同對木偶、畫像進行物理攻擊的中國古代祝詛術,本質上沒有區別,也符合巫術的相似率和接觸率。其原理聽上去不明覺厲,但想想也知道,巫術原則如果真的有用,恐怕中國的歷史就會被改寫了。熟悉漢唐宮鬥故事的朋友們恐怕就很清楚,皇后成為「高風險職業」,同巫蠱總也脫不開關係,施術者一方多半也沒有好下場。後世宮廷雖樂見皇后妃子求佛拜菩薩,但對巫術,是呈絕對禁止的態度。
而所謂巫術建立的原則,也並非是通過邏輯推理、歸納演繹等方法得來的具有必然性的客觀規律;它更多地,是同偶發性結果強行建立起聯繫的主觀經驗。
說白了,和大多數迷信行為一樣,要的就是個湊巧和信者自己的心理暗示。
▲逢著「打小人」的「正日子」,鵝頸橋人氣很旺
那麼,既然如此荒誕無稽,「打小人」這一民俗又為何留存至今?
當年遇到的那位神婆,在我們同她的閒聊中,似乎也能窺見箇中原因。
她說曾接待過一位男客戶。這人常年跑生意,惹上官司,來之前已經在香港算了一整天的命了,遇到的所有算命的都說他官司肯定輸。後來到了這位神婆攤位前,啥也沒說,坐下就嚎啕大哭。神婆除了給他做「打小人」的儀式,更多的是耐心地聽他講那些或許他從來也不會對家人說的生意場上的委屈。後來,客戶打贏了官司,途徑香港時還買了不少水果點心,專程來看這位神婆。
而像這位男客戶一樣的人也不少:被老闆同事欺壓一肚子苦水沒處倒的上班族、希望競爭對手失敗的商人、希望前任倒大黴的彼男彼女,甚至是為了婚戀問題帶著墨鏡往來盤桓被人指指點點的港臺明星……在「打小人」的攤位前,你可以見到各種人,仿佛世間一切苦,都能在這裡得到宣洩。
▲網際網路時代,「打小人」生意也上了網
巫術,本是古人為了在自身無法控制的大自然中,奪回對環境的掌控力而設計的方法。那時候的人,無法徵服自然,每天都要面對物質世界殘酷的不確定性。而在今天,雖然科學已經發展到可以制約物質世界對人類的影響,但人類仍會驀然發現,一些不確定性依舊存在——它或存在於人際關係中、或存在於情緒內心裡,無論什麼形態,總歸會有失控的部分。於是,一些人在不確定性面前,就會不自覺地滑向迷信。
我記得有位愛算命的朋友就跟我說過,其實他也不是真的信,圖的,只是算命先生那兩句開解,覺得比看心理諮詢師便宜多了。我想,這也許就是許多類似於「打小人」的民俗依舊存在於現代社會中的原因吧。人們需要它,不是認為它真的會「顯靈」,而是在某種程度上,它或許恰巧能打開一些人的心結,給予他們重新面對現實人生的勇氣。
試想,只要花一兩百元,就可以暫時從痛苦中抽離,重新挺直腰杆回到不確定的生活中,繼續奮鬥,繼續面對未來,可能在一些人心中,也的確算是一個經濟實惠的選擇吧。
當然,凡此種種,總歸是做不得真的。人們最後真正依靠的,其實還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