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賦》播完了,評分也正式跌下了6分。
這可能是今年最讓人沒猜到的結局。
開局硬。
9.2不只是情懷分,實景拍攝、特效質感、宏大場面,分明都寫著高規格。
陣容穩。
張魯一、 段奕宏、 辛柏青、鄔君梅……全都是拿得出手的演技派。
正當我們以為它奔著年度劇王去的時候,看不懂的操作卻接連出現。
說好的「大秦」。
怎麼宮闈秘事就拍了15集?
說好的「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編劇卻要說:
「回楚國
我們沒有活路啊
我不要當楚民
願成秦人」
吐槽得最多的,是這一聲——「母后」……
趙姬扮演者朱珠實際年齡比張魯一小4歲。
而張魯一在劇中,要扮演13歲的嬴政,這孩子長得也太著急了啊!
不出戲,很難。
於是口碑也如決堤,一瀉千裡。
首當其衝,是主角張魯一,有人說看完他在這部劇的表演,戲骨濾鏡碎了——
演技派,就這?
看看他在戲裡的演技——
悲痛的。
正在檢閱軍隊時,父親去世,他為了不在將士面前失態,強忍著眼淚。
憤怒的。
怒視差點致自己一家三口於死地的陽泉君。
惆悵的。
思念保護自己而死的師父,感慨雖有王位,卻無實權。
這一看,演得不是挺好嗎?
但。
如果Sir告訴你——
這是13歲的悲痛,13歲的憤怒,13歲的惆悵,感覺是不是立刻變了味。
也就是說。
無論他是什麼樣的演技,在這個「13歲」的定語前,都是不可能翻盤的。
張魯一不懂嗎?
在演之前,他就有顧慮。
「其實我當時心裡也是怕的。第一是因為我自知,我也從來沒有走過柔嫩路線……我當時就說能不能從親政之後,哪怕從20歲左右開始演。」
在製作人和主創團隊的說服下,他帶著顧慮接受了安排。
得到的,是教訓。
演技,並不是萬能的。
強扭的瓜,也不會「真香」。
「這是我決定去做的事情,所以觀眾的質疑之聲,也都應該是我去承受的。而且我覺得質疑或者爭議,其實就是我們跟觀眾之間的交流。從這些回應當中,我可以去思考,我可以去讓自己更加成熟和理性地去面對以後的創作,這些東西於我而言都是有益的,所以我不會有任何怨言。」
△ 四味毒叔專訪,上同
用演技派當然不是錯,問題是不能錯用演技派。
張魯一,Sir一向欣賞。
他的演技不屬於那種炸裂、張揚。
好就好在他的恰如其分。
看外形。
身材高挑,眉深鼻高,周正五官,略帶一點滄桑和深沉。
這樣的外形適合什麼角色?
與那些最強烈和堅定的目的,保持著一份疏離,甚至背離的人。
出道第一部作品就是菸癮嚴重的頹靡少爺,滿臉胡茬,久厭人世。
接著是新舊間頹唐的末代皇帝溥儀。
也可以是「湊夠半部《刑法》」的斯文敗類,《他來了請閉眼》演食人魔,《嫌疑人X的獻身》演高智商殺人犯,《麻雀》演的漢奸……
除了反面角色。
鐵骨錚錚有氣節的文士也適合。
張魯一的表演很「靜」,藏得住東西。
和經歷有關。
張魯一算得上演藝圈裡的尖子生。
從小就是別人家的孩子,學小提琴,被著名音樂人鄧柯的爹媽拿來做正面教材。
大學畢業後,經老師推薦,去了北大讀碩士。
在他身上,看不到「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擰巴,只有「幹一行鑽一行」的踏實和純粹。
演律師,就去找律師朋友借對方背了幾十年的公文包。
《東方戰場》裡溥儀被審判那場戲,在參考歷史真實影像和資料後,他覺得劇本裡應該加段自我介紹,還去模仿了溥儀普通話又帶點滿洲話的口音。(沒成想劇裡用了配音)
記者這時問他,你挺重視(自己)配音。
他撓撓頭,疑惑反彈:配音也是一個完整的人物塑造,這不是我該做的嘛。
張魯一有多會藏?
《火線三兄弟》,他是陰沉反派特高課頭頭高木。
當年《紅色》還沒開播,Sir也不認識張魯一。
以為他就是個專門演抗日劇的日本演員。
操著日本口音說中文,語速慢,R發L音,全部捲舌變平舌。
不止觀眾,連搭戲的黃渤也被騙了。
電視劇剛開拍沒幾天,黃渤一直以為這是個日本人,總不好意思和他打招呼,後來忍不住,就用特別慢的普通話問他,你是日本哪裡人……
也因此,原本打算用真的日本演員來演的管虎徹底服了,還讓他出演了電影版——《廚子戲子痞子》。
沒誇張,要不是翻履歷表,Sir也沒發現。
《女人幫》裡最帥的那張臉是他。
時而浪蕩子葉平,時而深情紳士葉安。
《一僕二主》裡想傍女大款的軟飯博士也是他。
《黃金時代》裡也有,只一句「儂好」的茅盾。
《紅色》是他藏得最好的一次。
徐天是個大齡上海青年,在三角地菜場做會計,跟母親住,家裡還放著幾間屋子收租。
性子小氣,買個青菜都得薅攤主根蔥;但平日裡為人隨和,不愛說話。
可就是這麼一個人,卻擁有過人的推理能力和格鬥技能。
這種深藏不漏的人設,分寸掌握差了,就容易浮誇。
可張魯一為這個角色選擇了最安全的演法,貼地。
就把徐天當作一個生活著的人來演,原本一口京片子的他,在去上海弄堂生活了一個月之後,成功把颯爽的那個北京張魯一藏進了身穿棉褂子,一身蔥油拌麵味的上海小男人身體裡。
「好的呀……不好這樣……伐」不離口,笨拙地跟心上人談著戀愛。
戰爭,讓他不得已收起生活裡的油煙味。
小日子過得有多「無聊」,他對每一次動手就有多嫌棄和無奈。
沒有多少浪漫和熱烈。
只是細水長流,過過小日子,就很好嗑。
張魯一的靜,正面演可以是文靜儒雅,反面演可以是腹黑陰鷙。
他已經駕輕就熟。
但他仍然在等待一個突破既定形象的機會。
在Sir看來,他把握住了。
《妖貓傳》。
陳凱歌讓他來演自己心目中的唐玄宗。
「凱歌導演也是給了我啟發,從他的身上我找到了一些靈感,再往後走了一段時間,其實我覺得應該跳出表演本身去看表演和思考表演,我覺得我自己困在了一個太具象,太狹隘的空間裡。我覺得表演不是狹隘的那一點點東西。」
他拍的第一場戲,是皇帝領著百官和百姓出逃。
當時要先拍群眾演員,還沒到他的戲份。張魯一提早到了片場,跟群眾演員對戲。
沒臺詞,那對什麼?
眼神。
他跟現場的每一個「百姓」對視。
在說話的群演收到目光,立馬停住。
掃視一圈,現場說話聲也越來越小,等他掃完時,所有人幾乎都安靜了。
正在跟工作人員聊鏡頭的陳凱歌注意到了,也默默對他放了心。
他交出了陳凱歌想要的唐玄宗。
一個桀驁的,又抵擋不住江山傾覆的末年強帝。
這個皇帝Sir很喜歡。
陳凱歌鏡頭下的盛唐,有一種搖搖欲墜的美感。
這種盛中見衰的末世感,集中在了唐玄宗身上。
極樂之宴,初出場,他在百官面前逗弄楊貴妃。
盛宴展露閨房小情趣,這是帝王自以為親和的愜意。
在試圖向貴妃示愛的阿倍面前,他一言不發,只一等、一拉,就宣誓了對這位盛唐絕色的主權。
等,是知道她一定會跑過來。
拉,是告訴他這雙手別人休想握到。
而在那場披髮鼓舞裡,面對有反意的安祿山,唐玄宗絲毫不怵,以舞迎之。
是他作為天下之主的桀驁,和「自以為可威懾喝之」的奢望。
他舞得越瘋,這種傾頹感就越重。
極樂之宴10天後,安史之亂起,唐玄宗攜楊玉環出逃馬嵬坡,大唐也在此由盛轉衰。
如今,連演戲都能做成綜藝的流量時代裡,有這樣一群逆行者。
他們似乎在跟觀眾捉迷藏,在有作品時出現,作品播出後隱去,回歸生活,鮮少露面。
他們珍惜觀眾的饑渴感和新鮮感。
2年前,《聲臨其境》張魯一作為韓雪的助聲嘉賓出現,喜歡魚旦的人像過年一樣激動。
他也在藏。
與消耗新鮮感的綜藝始終保持距離,自知「不算有趣,也不是什麼好看的皮囊」。
「我沒那麼有趣,我不是一個有趣的靈魂,我也不是什麼好看的皮囊,其實我都不是!可能我自己有自知之明,我沒那麼有意思。」
所以面對片場之外的鏡頭,他依然有不適的羞赧。
這條路,張魯一想得很清楚。
做不了明星,只能當演員。
他把所有精力都留給了角色。思忖演國民黨軍官是不是要長胖一些,這個怪角色是不是要再陰沉一點。
至於熱搜的角鬥場微博,他基本只有一種動態。
Sir很高興這樣的演員即便沒有所謂流量紅利,也依然還有藏身之所——藏到他的新戲,新角色裡。
比如和《紅色》導演楊磊再續前緣的《三體》。
張律導演,和辛柏青、倪妮合作《柳川》等。
而在《大秦賦》的爭議後,Sir認為張魯一面對的壓力,不是有沒有演技的質疑。
而是——他還要怎麼「藏」。
《大秦賦》經過了好幾輪輿論的發酵,從劇情,到「扮嫩出演13歲少年」,到被嘲演技爛,再到翻出富大龍在《國家寶藏》舞臺表演的秦始皇進行對比。
現在發展到哪一步?
富大龍發文回應《大秦賦》爭議,接著刪除了文章,甚至把所有微博都清空了。
為什麼?
簡單說是,不再想被當槍使。
當他發現,輿論在以他的表演為武器,刺向自己尊重的《大秦帝國》系列,以及自己尊重的同行時。
他主動折斷這把「槍」。
也一樣藏起來。
因為他知道,這樣被架起來烤,無論是貶低,還是誇讚,對於一個真正的演員都是危險的。
這就是Sir為什麼會偏愛那些藏起來的演員。
不是說不用接納觀眾的意見,不傾聽批評。
而是一個演員,應該更接近平靜的生活,而非喧囂的輿論場。
有句話經常被用來安慰——「萬箭穿心,習慣就好。」
這或許是明星的基本修養,但恰恰不是演員的。
因為演員,不能夠在自己的心裡,裝上厚厚的防備,然後用一副麻木的心態去面對外界的聲音。
難能可貴的演員,是要始終保持透明纖細的感受力,甚至是脆弱和敏感。
如何「習慣就好」?
對於那些想藏好的演員,他們需要的或許不是多少誇獎。
而是作品與輿論之間。
一片自我的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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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助理:莫妮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