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羅列小說史上最出名的男女關係,簡·奧斯汀筆下的伊莉莎白和達西勢必擁有非常靠前的位置。
這位19世紀的女作家基於階級和金錢討論婚戀現實,但毫無疑問,人們記得最牢的卻是鄉村莊園中發生的真摯愛情,在舊世界的條條框框下一波三折,反倒顯得更為動人。
即便在簡·奧斯汀逝世200周年的今天,閱讀通俗愛情小說的人們已經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到了《五十度灰》上,但簡·奧斯汀依然是很大一部分人的選擇。不過,誰能說這兩者沒有相通之處呢?
簡·奧斯汀最出名的小說《傲慢與偏見》總計銷售超過2000萬冊。2003年,BBC評選「英國讀者最愛的200部小說」,這本書僅次於《指環王》排在第二位,而《指環王》才剛剛開始流行。《傲慢與偏見》有6次改編為電影、7次改編為電視劇,Youtube上關於她的視頻多達40萬條。
簡·奧斯汀一生共有6本長篇小說:《理智與情感》《傲慢與偏見》《曼斯菲爾德莊園》《愛瑪》《諾桑覺寺》和《勸導》。關於它們最大的共同特點,似乎沒有比奧斯汀自己在一封家書中的概括更到位了:「鄉間村莊裡的三、四戶人家——這就是我所刻畫的一小截(兩英寸寬)象牙。」
這些「鄉間故事」當年剛剛出版的時候,沒有很快進入暢銷的行業,只是少數人的時髦讀物,也遠不如夏洛蒂·勃朗特聲嘶力竭的愛情傳奇《簡愛》。但是在簡·奧斯汀於她的莊園逝世之後的兩個世紀以來,它們以溫和冷靜的口吻緩慢地、但同時也是徹底地,得到了大眾讀者的寵愛。
與此同時,簡奧斯汀小說中描述的中產階級在19世紀的英國剛剛興起,起初還需要在貴族面前爭口氣,但如今帶著幾乎無甚變化的面貌佔據了東西方的主流社會。人們因此既能在簡·奧斯汀的構築的舞會、攝政王時期的衣著中寄託鄉愁,又能無壓力地暢讀其現代性。
簡·奧斯汀就這樣在古往今來的小說家中佔據了特別的位置,流行至今。她的粉絲自稱為「簡迷」,它所代表的文學粉絲團體之龐大和熱誠,幾乎只有莎士比亞的「莎黨」能夠相比。
2007 年電影《成為簡·奧斯汀》
簡·奧斯汀愛情小說的背後是什麼?
「如果你願意和我跳支舞,我會感到非常榮幸,奧斯汀小姐。」
18世紀末英國漢普郡的鄉間舞會上,剛過20歲生日的簡·奧斯汀和朋友們站在角落。她剛剛經歷了一些不愉快——一位舞步蹩腳的財產繼承人(她母親所中意的人),令她在眾人面前尷尬了。
就在此時,一位青年向她走來,發出邀請。她知道他是誰——鄰居的外甥,來自愛爾蘭的法律系學生湯姆·萊弗洛伊。於是他們下場跳了第一支舞。儘管兩位驕傲的年輕人在交談中一直互相抬槓,但回過頭看,一切都是倆人故事的開端。
為什麼兩個世紀過去,人們對簡·奧斯汀依舊迷戀?
這個情節出自2007年簡·奧斯汀的傳記電影《成為簡·奧斯汀》。傳聞中,簡·奧斯汀正是在這段碰面之後寫出了《第一印象》——也就是《傲慢與偏見》的雛形。它最初寫於奧斯汀20歲(1796年)的時候,是書信體,奧斯汀寫完後在漢普郡家中的客廳裡給親人們朗讀。
但比起作者軼事,電影中使用的愛情路數更為關鍵。公眾場合的尷尬——陪襯人物——拯救者的出現——衝突但印象深刻——戛然而止,而意猶未盡。沒錯,這是《傲慢與偏見》中搭建的愛情路數。它的敘事結構是如此完整,身價不菲、內心卻不為人知的男性形象如此經典,以至於眼下的瑪麗蘇小說只取其一就能讓人愛不釋手。
美劇《生活大爆炸》中,女科學家艾米將《傲慢與偏見》和《加菲貓》一起列為至愛。她的男友,也是另一位科學研究者謝爾頓對此不服氣,他認為這不值一讀。
這是人們爭論奧斯汀時的典型場景——奧斯汀小說的大部分讀者是女性,她們喜歡閱讀家長裡短,瑣碎的私人情感,無關歷史動蕩——例如法國大革命引起的上層恐慌、拿破崙戰爭、英法戰爭……男同胞們對此不屑一顧,就如同女觀眾聽到粗暴直接的荷爾蒙打鬥戲的反應一般。
一個名為「北美簡·奧斯汀協會」的讀者組織每年舉行主題聚會。在拍攝的視頻中,她們大部分是成年女性,暢談著從奧斯汀那裡得到的感動。其中一位說:「如果你還能笑得出來,就說明這件事情還沒有太糟。」
謝爾頓像對待科學理論一樣挑剔地分析了《傲慢與偏見》,結論卻超出了這一點:「結果證明《傲慢與偏見》是一本完美無缺的傑作。他太過驕傲,她太多偏見,這的確行得通。」
這當然是個戲謔。學術界和文學界對此有過一些更專業的討論,不過結論基本一致:奧斯汀筆觸靈敏,又足夠縝密。20 世紀英國最著名的小說家之一福斯特,把她的人物叫做「圓形人物」,並且拿狄更斯的「扁平人物」作比較 ,「她的人物身上掛上『傲慢』『敏感』等標籤,但是他們卻並不為這種標籤所限。」 UCLA 的政治學教授 Michael Chwe 2014 年出版了一本《簡·奧斯汀:博弈論者》,認為她書中大小人物行動背後,總是充滿了策略性思考、決策分析等博弈論技巧。
在20世紀英國評論家安妮特·T·魯賓斯坦那本著名的《英國文學的偉大傳統》中,奧斯汀的作品被稱為最早的,也是最具影響力的「現代小說」之一。這類現代小說的特點是把人物性格塑造得儘量飽滿,但幾筆就能夠勾勒出人物的心理,是如今我們最習慣的小說寫法:
「至於達西,他總覺得他所看到的這些人既不美,又談不上風度,沒有一個人使他感興趣,也沒有一個人對他獻殷勤,博取他的歡心。他承認班納特小姐是漂亮的,可惜她笑得太多。」——真實可信,又不會像伊恩·麥克尤恩們那樣那樣痴迷微妙心理,以至於在對讀者信心的考驗上走得太遠。
聰明卻中庸大概就是這位牧師家庭出身的女作家的真實狀態。她用戲謔的筆觸諷刺「婚姻市場」,但也坦誠結婚是「僅有的一條體面的退路」。這明白地體現在她創造的角色上——幾乎無一例外地,她筆下故事的女主人公們都難得地兼具保守和先進,一方面是進步的「知識女性」,但另一方面也遵從現實生活的生存準則。
如果在公共政治領域,立場的搖擺會被視為不可靠,但在小說中,它像現實一樣複雜寬容,恰恰可以討好大部分人。更何況,理智和約束的美德最終在這些寫於19世紀晚期的小說中都獲得了褒獎。儘管奧斯汀本人一直未婚。但她讓她的女主角們擁有了完美結局——歷經考驗,最終都得到了與自身「美德」相配的婚姻,以及真愛。
而在男性擁有更多經濟政治權利的社會背景之下,男主人公達西身兼兩種角色:實惠的生存靠山,同時又是有文化有情調的靈魂伴侶。奧斯汀自己已經妥帖地指出:「這個結合對雙方都有好處:女方從容活潑,可以把男方陶冶的心境柔和,作風優雅;男方精明通達,閱歷頗深,也一定會使女方得到莫大的裨益。」
你看,她比今天的瑪麗蘇作者們更早想通「傻白甜配霸道總裁」的道理,甚至解釋得更加巧妙。
電影《成為簡·奧斯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