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始冰,
地始凍。
桃小香 攝
早起風中的寒意愈來愈濃。
日午靜謐。天藍藍的,雲薄薄的,舉目凝望,似乎一眼能看透前世今生。
門外的小公園雖在繁華鬧市,卻覺得異常的寧靜,偶有三片兩片木葉飄落,仿佛夏天書窗外飛過的鳥影,讓人有了一點淡淡的倦意。
那些香樟,木棉,烏桕,青桐,大葉紫薇,羊蹄甲,以及櫻花樹的葉色,漸漸老了。樹上的黃葉凋落之後,這一小片的林子,就慢慢的疏朗起來了,再沒有了夏天的那種臃腫與隱秘。
黃山欒的蒴果在枝頭搖搖擺擺,猶如無聲的風鈴。側耳聆聽,似乎能聽到風與林子的竊竊私語。
桃小香 攝
刷山的朋友發來山間的消息,說楓香黃了,野漆與烏桕紅了,茶花開了,小葉石楠的果子熟了。秋風吹盡舊庭柯,黃葉丹楓客裡過,南國的秋動身遠去,他們在閩侯的群山峻岭,為秋送行。
由遠及近,冬天打馬而來。明日立冬。
壹丨
福州是一座十分宜居的城市。左旗右鼓,北有蓮花,南有五虎,群山環繞。更有浩蕩的閩江、烏龍江穿城、繞城而過,山珍河鮮海味四時不斷,如果你沒有太大野心,這小日子,過得巴適。
像什麼呢?
桃小香 攝
我不止一次地想到,這座城,有點像南國濱海的一粒海蚌。
四周的群山,是那海蚌厚重的殼,每一個晨昏,鬱鬱蔥蔥的山林,在輕輕的吐納之間,迎來送往一個又一個尋常的日子,而每一個平凡的日子,分明就是那柔軟鮮美的蚌肉了。
即使生活中也會有一些不快與無奈——就像蚌肉裡偶爾也會暗藏著一兩顆砂礫,但只要有足夠的耐心與淡定,想必砂礫也會被包裹成晶瑩的珍珠了吧。
南方的四季,我最喜歡的,大抵就是即將離去的秋天。
但秋天雖好,南方的冬天也真心不賴。鬱達夫曾將福州的冬天,叫做南國的長春,是春或秋的延長。在他看來,南國的冬天是淡得幾不成墨的悠閒。
桃小香 攝
南方的初冬真如水墨般淡泊、蚌肉般柔軟嗎?
900多年前,黃庭堅被貶黔州(今重慶市彭水)。這年立冬,黃庭堅登高覽勝,目盡青天,感懷今古,寫下一首《訴衷情》。
詞的上片,描畫了一幅寒江獨鉤圖。一碧萬頃,波花粼粼,有孤舟蓑笠翁,浮遊其上。下片是詞人的想像。漁翁閉目凝神,心與魚遊,在脫落塵滓的逍遙中,舉目江天山水,忽然得道忘魚。
如此的澄靜澹遠,與福州的初冬何其相似。尤其末尾三句:「水寒江靜,滿目青山,載月明歸」,這樣的日子,怎麼不是柔軟、從容的呢?
貳丨
跨過今夜的門檻,季節便到了冬天了。
桃小香 攝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上說:「立,建始也,冬,終也,萬物收藏也」。意思是說,冬天,從這一節令開始,莊稼收藏入庫,草木凋零,蟄蟲休眠,萬物活動也趨向休止。
詩經《豳風·七月》有一句:「九月肅霜,十月滌場」,滌場,就是打掃場地。這個「場地」,不但指田畝,也是指曬穀場。所有的收成,都已收割曬乾,農人把金燦燦的秋天挑到糧倉裡,天地一片空曠。
在漫長的農耕時代,立冬,是農曆十月的大節。《呂氏春秋·孟冬》載:
「立冬之日,天子親率三公九卿大夫以迎冬於北郊。還,乃賞死事,恤孤寡」。高誘注曰:「先人有死王事以安邊社稷者,賞其子孫;有孤寡者,矜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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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話是說,到了立冬這一天,天子要率重臣出郊迎冬,以示虔誠,並賜衣群臣、矜恤孤寡。
天子體恤民間疾苦,為朝臣發衣服、給孤寡及烈士家屬進行補助,這是對活人的賞賜。而在民間,立冬時節,很多地方仍保留著立冬到墳山祭祖的習俗。
為什麼偏偏在這個蕭索的日子祭祖呢?
因為立冬之後,冷風乍起,冬意漸襲,寒冷而漫長的冬季就開始了。
尤其在古代北方,許多人禦寒無著。立冬時的祭祀,被稱為「送寒衣」。在中國古人的眼裡,生與死是相通的。逝者能感知到時令冷暖,也能感應到生者的緬懷與追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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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思之後,民間還有「賀冬」的習俗。東漢崔定《四民月令》:「立冬之日進酒餚,賀謁君師耆老,一如正日」。宋代每逢此日,人們更換新衣,慶賀往來,一如年節。
叄丨
立冬有三候,一候水始冰,二候地始凍,三候雉入大水為蜃。
農曆十月,水凝為冰,為孟冬。十一月冰壯,為仲冬。十二月冰盛,為季冬。這裡說的,都是北方黃河流域水的變化。初候的時候,野外的水面結起薄薄的冰。水面初冰,未至于堅也。
二候地始凍。土氣凝寒,未至於拆。拆是開裂,地面開始由鬆軟變得堅硬,但還沒有硬到要裂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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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認為,大地生寒、天寒地凍,是因為陽氣潛藏,所以陰氣在地面肆虐。但這也代表了陰氣的消耗,陽氣安靜長養。立冬既是一歲終,又是一歲始。
到了三候,雉入大水為蜃。雉,即野雞一類的大鳥,蜃,就是大蛤。立冬後,野雞一類的大鳥,便不多見了。
而在海邊,古人看到了外殼線條、顏色與野雞相似的大蛤。在寒露三候中,有「雀入大水為蛤」,到了立冬,古人依舊認為,雉到立冬後,入海變成了大蛤。
海上起了霧,空中會有城廓、樹木等幻景。古人相信,這「海市蜃樓」,便是雉在海裡吐氣,變成了蜃。
冬天就要來了,北方大地上,萬物開始枯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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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時序上講,冬天是四季中最後一個季節,天地萬物,都將進入一段(三四個月)休眠時期,此後的日子,晝漸短了,夜漸長了,暖的陽光次第淡去,遠的燈光次第明亮,一切都要靜下來了。
而在精神層面,古人認為,立冬時節,天地閉,草木蕃,賢人隱。
這時節,君子退場,小人登場,為人處事要儉德避難,低調行事。要把身心收斂起來,不能太過招搖,以免招惹小人,自找苦吃。
肆丨
畢竟是冬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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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子落了,白晝短了,寒風起了。菊黃,楓丹,露白,霜濃,便無端地勾起了一些心事。
日本作家永井荷風說,這樣冷寂的時節,正是各種往事,從心底泛起的時節。沉靜的白晝,像無盡的黃昏,再沒有比這時節,更適合於追憶和冥想的了。
在川端康成筆下,冬是白色的畫布。上面畫著深秋的紅葉,豔到荼靡,有夕照的山巒殘雪新綠,有古老的小鎮白牆黑瓦。所有的畫面,都隱隱約約透露出,這位後來在工作室自殺的老人淡淡的悲傷。
但漫長的冬季,也不只是一味的枯寂,一味的肅殺。尤其是這南國的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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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貶黔州的黃庭堅眼裡,那裡的初冬空靈且又灑脫,詩境化禪境,凡境入聖境,讓人逸懷浩氣。還有南宋的範成大。對於一些文人來說,冬的澄淨寥廓,反而激發了他們對美好的嚮往。
即便是立冬,也不能阻擋範成大夜遊的閒情逸緻。他在一首《立冬夜舟中作》寫道:「山頭望樵火,水底見漁燈。浪影生千疊,沙痕沒幾稜」。
紫金霜也在立冬這天,寫下這樣的詩句:「門盡冷霜能醒骨,窗臨殘照好讀書。擬約三九吟梅雪,還借自家小火爐」。末一句,讓人想到白居易的《問劉十九》。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這樣的冬天,哪裡還有什麼枯寂、肅殺的況味呢?
福州這樣的城市,初冬的節氣,連醒骨的冷霜都很少,就不要指望會有什麼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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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了寒霜,對面黎明湖邊,被稱為拒霜的木芙蓉,更開得肆無忌憚。香樟樹上鳥語嘰喳,說著冬的來臨。剝離城市的喧囂,沉澱歲月的暗香,這個靜謐的角落,又一個季節的序曲,開始了。
(攝影桃小香,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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