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古代關於唐詩的批評術語中,「晚唐」與「初唐」「盛唐」「中唐」作為「四唐」說的重要組成,佔據著重要地位。無論是對唐代特定時期詩歌的討論,還是對後人效仿晚唐詩歌的批評,晚唐詩觀在唐代以後的文學批評史中一直綿延不絕。
晚唐詩觀的誕生及內涵
「晚唐」作為一個詩學概念產生於宋代。宋代詩學中,「晚唐」的說法大約出現在北宋中後期。在此之前,與之相關的說法如「唐末」「唐季」「唐之晚年」「唐晚」等,為「晚唐」的提出奠定了基礎。「晚唐」之說盛行後,「唐末」「唐季」等說法仍並行不廢,而且因與「晚唐」的意義基本相同而通用。
「晚唐」之說的通行大約在南宋後期,這與彼時詩壇風氣有關。當時「永嘉四靈」(以下簡稱「四靈」)學習以姚合、賈島為主的唐人詩而風靡於世,並有詩風與之類似的江湖詩派盛行一時,論詩者多稱之為「晚唐」詩風。不過在宋人的論說中,「晚唐」指示的時間段並不統一,顯示出其內涵一直處在變化中。
宋人晚唐詩觀的內涵,約可從時間、人物、體裁、格調數端予以分析。晚唐包含的時間段,其終點很明確,關鍵在於起點的確認,但宋人一般很少明確指出晚唐的時間起點,而通常以列舉晚唐詩人的方式來論述。
就哪些詩人可歸入晚唐而言,宋人對「晚唐」的論說經歷了從泛論到確指的過程。大體以南宋後期「四靈」的興起為分界,此前多泛論,此後多確指。以五代至北宋時的孫光憲為例,他一方面談到許多晚唐著名詩人,如陸龜蒙、皮日休、羅隱、吳融,他們活動的時段大多從懿宗鹹通年間開始,歷僖宗、昭宗以至哀帝,時長約五十年。另一方面,孫氏又明確點出了「唐末」與鹹通之間的關聯,「唐末」獲得了具體的時間規定性,並為後世部分論者所沿用,如計有功《唐詩紀事》頗取孫說,蘇軾列舉的吳融、韓偓、司空圖、貫休、齊己等唐末詩人,也主要活動於鹹通之後。不過,沈括所說的白居易、杜牧等人,張耒所說的孟郊、賈島,也都被劃歸晚唐,時段則又有在鹹通之前者;楊萬裡論及的晚唐詩人,除了同乎前人的陸龜蒙、吳融、韓偓外,還有陳陶、李鹹用、黃滔、李商隱等人,其所論的晚唐時段也不都在鹹通之後。
「四靈」興起後,時人稱其為晚唐詩派。「四靈」師法的晚唐人物,以姚合、賈島為首,故而這一時期的「晚唐」之說較多,所指涉的人物多與姚合、賈島相關。如方嶽所說的「晚唐諸子」,有「(與賈島)同時喻鳧、顧非熊,繼此張喬、張蠙、李頻、劉得仁」。又如姚勉《贊府兄詩稿序》云:「晚唐詩姚秘監為最清妙。」在今天的唐詩觀念中,這些詩人裡姚合、賈島都是被歸為中唐的,但在當時卻被視為晚唐詩人的代表。
在宋人觀念裡,晚唐詩體裁以絕句和五律為代表,這與宋人的詩學取向有關。楊萬裡認為,「五七字絕句最少而最難工,雖作者亦難得四句全好者,晚唐人與介甫最工於此」。「四靈」也喜愛絕句,但更以五律為晚唐詩之佳者。他們編選的《二妙集》《眾妙集》及自己仿效而作的詩中,五律佔大多數。江湖詩派也是如此。
關於晚唐詩的格調,宋人多以「格卑」目之。歐陽修說鄭谷「其詩極有意思,亦多佳句,但其格不甚高。以其易曉,人家多以教小兒」。「格卑」的論斷,在「晚唐」之說興起後,常常逸出鄭谷一人之評而擴展為整個「晚唐」詩壇的標籤,如葉適記載其友人王木叔貶斥晚唐詩「格卑而氣弱」。至於吳可謂「唐末人詩輕佻」,陸遊謂晚唐詩「淫哇解移人,往往喪妙質」,張鎡謂「不局晚唐脂粉路」,都是對晚唐詩「格卑」的具體化論說。
儘管「晚唐」的內涵在不同時期的宋人那裡有所變化,但其指向唐朝衰敗的末期則是無疑的。這段時間內的詩歌,不論是絕句還是律詩,有著諸如俚俗、粗鄙、綺靡無骨等多種詩病,所包含的人物有姚合、賈島、李商隱、羅隱、吳融等名動一時的詩人及諸多不知名的作者。因其時世之衰敗、詩歌之衰颯,故詩論家對於晚唐詩歌多有不滿。
否定晚唐詩歌的批評指向
儘管有宋一代也有論者對晚唐詩表示贊同,但批評是主流。從宋人批評晚唐詩的具體指向來看,有以下幾個方面。第一,詩衰與世衰。從誕生之日起,晚唐詩便伴隨著批評和否定。如孫光憲對唐末詩歌在藝術水平和價值取向上予以消極性評判,並將晚唐詩與唐末亂離時世關聯起來。因此,詩衰與世衰成為否定晚唐詩的最重要緣由。宋末俞文豹批評道,「近世詩人好為晚唐體,不知唐祚至此,氣脈浸微……故體成而唐祚亦盡,蓋文章之正氣竭矣」,範晞文也發出「文章與時高下,晚唐為何時耶」的質問,可謂已執明人冒愈昌「讀晚唐史,覺幹戈雲擾,宜釀出此等詩人;讀晚唐詩,覺氣象流離,宜釀成此等世界」之說的先鞭。
第二,縛於五律。在格律方面,宋人對晚唐詩歌多有否定。像趙汝談認為「雖唐律不害為黃鐘大呂」的讚賞之說是非常少見的,更多論者與劉克莊一樣持「姚、賈縛律,俱窘邊幅」的批評態度。
第三,泥於物象。對於晚唐詩歌描摹物象的特點,贊同者如方嶽會為之鼓吹,以為「驗物切近」;異議者則不遺餘力地加以貶斥,以為泥於物象。後者是宋代的主流意見。宋初的梅堯臣已有「安取唐季二三子,區區物象磨窮年」的批評,他認為,「唐季二三子」的詩歌拘泥於物象,經年琢磨,格局不夠開闊,不足為法。宋末的趙汝回謂「世之病唐詩者,謂其短近,不過景物」。包恢也說,「晚唐體如刻楮剪繪,妝點粘綴,僅得一葉一花之近似而自耀以為奇者,予懼其猶黃鐘之於瓦釜也」。
第四,雕琢鐫刻。晚唐人作詩講求錘鍊,宋人對此早有認識且態度有褒有貶,如歐陽修便對周樸等人「務以精意相高」「極其雕琢」的做法有所欣賞。因為宋人本身也注意詩句的錘鍊,如江西詩派即有奪胎換骨、點鐵成金等關於爐錘功夫的討論。不過,雕琢字句得當固然可取,卻並不是作詩的全部。若僅限於此,則難免引人詬病。陳與義認為,晚唐詩人「造語皆工,得句皆奇,但韻格不高,故不能參少陵之逸步」,劉克莊則批評「賈太雕鐫,姚差律熟」。
形成尊盛黜晚的批評模式
宋人對晚唐詩的批評,對後世影響最大、最重要的一個方法或曰模式,便是將其作為否定性的反面例子,與作為肯定性的正面典型的盛唐詩對舉而論。這一模式有一個逐漸發展的過程。最開始是以李杜特別是杜甫與晚唐對立而論。如歐陽修感慨「唐之晚年,詩人無復李杜豪放之格」,釋居簡聲稱「要續李杜三千篇,晚唐不足爭媸妍」。隨著杜甫在宋代的經典化,杜甫與晚唐詩成為詩論家信手拈來的對立項,如蔡居厚、葉夢得、吳可皆有類似之說。效法杜甫最為用力的江西詩派更是如此,其中黃庭堅的看法最具代表性。他說:「學老杜詩,所謂刻鵠不成猶類鶩也。學晚唐諸人詩,所謂作法於涼,其弊猶貪,作法於貪,將弊若何?」直接將晚唐詩列為詩學禁忌。陳著勸人「莫向晚唐中入局,須從老杜上加鞭」,陳鑑之亦云:「今人宗晚唐,琢句亦清好。碧海掣長鯨,君慕杜陵老。」即便是嗜好晚唐詩的徐鹿卿,也主張「少陵,五穀也;晚唐,多品也」,雖有並行不廢之意,然主次分明,以杜詩為主,以晚唐詩為輔。
在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史中,嚴羽的《滄浪詩話》佔據重要地位。就晚唐詩觀而言,嚴氏此書意義重大、影響深遠的是確立了盛唐與晚唐二元對立的批評模式。嚴羽將唐詩分為唐初、盛唐、大曆、元和、晚唐五期。在唐詩的五個分期中,嚴羽著重拈出盛唐和晚唐,在詩學價值上以盛唐為高,以晚唐為卑;在詩學取向上以盛唐為可法,以晚唐為不可法,由此建立盛唐與晚唐二元對立的批評模式。儘管後來唐詩分期發生了變化,在明人確立初唐、盛唐、中唐、晚唐的「四唐」說後,晚唐的內涵與宋人所理解的晚唐產生了很大的變化,但嚴羽所確立的在盛唐與晚唐二元對立的基礎上尊盛黜晚的批評模式一直保留了下來。
宋代是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史中晚唐詩觀的奠基期。宋人的晚唐詩觀對後世產生了深遠影響。元明清論者談到晚唐詩觀,多有直接襲用宋人之說者。如元人方回的《瀛奎律髓》、楊士弘的《唐音》,明人高棅的《唐詩品匯》、胡應麟的《詩藪》、許學夷的《詩源辯體》、胡震亨的《唐音癸籤》,清人李懷民的《重訂中晚唐詩主客圖》等,皆有襲用歐陽修、黃庭堅、劉克莊等人之處。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宋人對晚唐詩的價值評判及批評模式,成為後人批評晚唐詩的基本框架。
(作者單位:浙江工商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中國社會科學報 作者:李裕政
精彩推薦:
探索黃河流域高質量發展路徑
深化馬克思主義發展史研究
把人民放在心中最高的位置
歡迎關注中國社會科學網微信公眾號 cssn_cn,獲取更多學術資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