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在家看蘇聯上世紀五十年代老電影《士兵之歌》碟片,又一次得到心靈的淨化。電影中說的是,從前線回家探親而在旅途中誤了時間的士兵阿廖沙,對過路的汽車司機說:「讓我搭上車吧,我只想到家與母親擁抱一次。」就這樸素的話語感動了司機,他決定即使被關禁閉。也要滿足阿廖沙的心願。於是就讓他上了回家鄉的車。
電影中,母親在俄羅斯廣闊的田野上狂奔著向他而來。阿廖沙與母親見面只有短短的十分鐘,這是充滿了普通人樸素的愛的十分鐘,又是讓人感覺到殘酷的十分鐘。馬上又要分別了。母親說,「我一定能等到你回來,因為我沒有等到你的父親回來。」看到這裡,觀眾都會被打動。愛是不需要邏輯的,母親這句不合邏輯的話,卻充滿愛的力量,同時,又讓人感覺到,她所相信的東西是多麼美麗,然而又是多麼纖弱。
珍貴的幾分鐘馬上要就過去了,汽車喇叭不停地響著,在觀眾眼裡,那是一種近乎殘忍的聲音。後來,阿廖沙乘坐的卡車消失在田野大地的遠方。
……然而,電影告訴我們,他永遠沒有回來,他在異國的一條陌生公路邊的樹邊土地上永遠睡眠著,雖然陌生人有時會獻上一些鮮花。
近代以來,俄羅斯始終是一個不幸的民族,多災多難卻又感情世界極其豐富而深沉,看了電影以後,頭腦中浮現的一個的想法是,為什麼這樣一個精神世界豐富細膩、充滿人性敏銳感受能力的民族,這個產生過《三套車》的民歌、產生過普希金、託爾斯泰、妥思陀也夫斯基、葉賽寧與帕斯捷納克的偉大民族,在整整一個世紀裡,卻承受著巨大的悲劇命運?而美國人在精神方面,始終如同它傳統的西部牛崽一樣,什麼《黑客帝國3》之類的大片,無非是西部牛崽文化的現代翻版。讀讀十九世紀以來以馬克吐溫、德來塞為代表的那些美國文學,給人的感覺是,相比而言,美國人儘管充滿活力,然而在精神世界,卻粗獷並略顯膚淺,遠沒有俄羅斯人那麼深沉而細膩的內在感情世界,然而,正是這樣的民族,卻在經濟上、科技上與國力上卻成為佼佼勝利者。
這裡面有沒有某種必然的關聯?我想,是不是可以理解為,感情豐富、多愁善感、思想深刻的民族,常常會為某種不切實際的宗教理念而犧牲,佔據他們思維的是「主義」與獻身精神,而充滿理想的「主義」的大話語所具有的吸引力,最容易經由理性的畸變,而發展為集權的烏託邦。更具體地說,明明是宗教執迷,卻被人們以「理性」的名義標榜為神聖事業,人們像燈蛾撲火一樣被宗教執迷所吸引而不自知,這樣一個民族,精神世界越豐富,感受力更敏銳,詩情夢幻越多彩,他們的宗教執著感也會更強烈。
我總是會想到中學時代就讀過的俄國作家屠格涅夫的散文詩《門檻》:陰沉的大門前,站著一個俄羅斯女孩,她想跨入門檻,黑洞洞大門裡傳出一個低沉的聲音,那聲音問女孩,你知不知道進來就意味著什麼,飢餓、寒冷、黑暗、誤解,屈辱、疾病、死亡,無名的犧牲,犯罪……。那女孩回答:知道。那個聲音沉默了一會說,那就進來吧,於是女孩踏進了那黑沉沉的大門,大門永久地閉上了……。
這個俄羅斯少女意象,多少年來一直深深地刻在我的記憶中揮之不去。屠格涅夫的《門檻》中的少女,過去往往被膚淺地解讀為俄國沙皇時代的革命者的英勇不屈,實際就是為某種宗教理念而獻身的俄羅斯民族精神的符號。
相反,美國人的民族性格儘管粗獷、簡單而膚淺,熱衷於享受個人主義的世俗樂趣,然而恰恰是這一點,使他們對建構主義意識形態與烏託邦具有天生的免疫力。更具體地說,一個追求務實效果的商業頭腦,天生就與常識思維有親緣性,對於烏託邦有天然的免疫力與解構能力,這種解構能力是那些具有詩人般的豐富想像力的民族所難以具備的。務實的商業頭腦,加上牛崽式的精神充沛,這能使他們在實務的世俗競爭中,充分地發展多元文化與經濟的活力,(當然還有其他天時地利人和的條件)。而多元經濟與文化的競爭力,卻成為經濟上科學上不斷進取的關鍵。
當然美國文化也有它的問題,商業思維有助於抑制烏託邦衝動,但美國人的宗教同樣會干擾這個民族的理性思維。並對左右兩派的意識形態打上烙印。激進的自由主義與極端的右翼,都是美國病的新來源。儘管如此,重建烏託邦政治則在美國主流社會是很難實現的。無論過去,還是現在。
某種意義上,一個多世紀以前中國知識分子中那種看來過於簡單的比喻:東方講精神,西方講物質,一個世紀後再反思一下,或許還能讀出前人沒有體悟過的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