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十年前第一次看《戰場上快樂的聖誕》時,根本不知道David Bowie是國際巨星,也第一次知道坂本龍一。也是在久石讓之後最早注意到電影原聲帶的魅力。這麼多年看了不下三遍,今年聖誕節再次重看,還是不覺得膩。
片中並沒有戰場、也不快樂、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聖誕節,這是一部難得的跨文化的、帶有心理分析色彩的奇特電影。主題上是導演大島渚把日本文化放置在西方視角下去剖析東西方差異。
大島渚導演的文化衫很酷
但由於日本文化的特殊性如剖腹自盡、投降與尊嚴、效忠的矛盾,對於不了解日本文化、不想了解且排斥的人來說也是有很大隔閡的。
我一直不願把這部片當做是一部同性題材來看。導演大島渚也否認這點,認為主旨是戰爭中人與人精神的一種融合。這部電影最大的特點就在於不同角色的相互對照,呈現出一種多向度的對比關係。這次重刷,也尤其對北野武飾演的角色有了更新的理解。
片中勞倫斯還曾回憶在上海與一位陌生女郎的際遇,但在成片後被導演剪掉了,被認為有違電影的基調
片中的主要人物世野井上尉(坂本龍一)、原中士(北野武)、傑克少佐(David Bowie)、勞倫斯上校(湯姆·康蒂)形成了三對關係,在橫向對比上都有明確的代表意義,縱向對比的深度上又都有各自可以挖掘的空間,這種人物設計的玩味使得電影是可以常看常新的。下文中將用演員名字代替稱呼,勞倫斯上校依舊用角色名。
世野井上尉(坂本龍一)—原中士(北野武)
最早第一次看的時候很容易從「菊與刀」這個最大眾的日本文化解讀上去理解這兩個人物,包括本尼迪·斯科特所說的日本人的「恥感文化」。
坂本龍一飾演的世野井上尉代表「菊」,是克己謙溫、美與禮儀,甚至怯懦保守的象徵。北野武飾演的原上士則代表「刀」,是桀驁與黷武、野蠻與不馴的象徵。
世野井上尉試圖在二戰末期的爪哇島上溫文爾雅的樹立權威秩序,甚至讓自己和戰俘一同齋戒,他以這種肉體飢餓的懲罰來約束心猿意馬,也希望用這種東方式的精神鍛鍊去懲罰英國、荷蘭士兵。
片中坂本龍一抽的菸嘴上繪有菊花標誌。(你們女生用的修容筆,教授早在三十多年前就用過了)
作為相聲演員出道的北野武確實在片中該飾演了一個頑固、有點可笑的惡棍,是和坂本龍一的上尉有著雲泥之別的二流角色,既幽默又殘暴的個性很符合北野武的本色氣質。
「菊」作為皇室家徽在明治維新時期確定了「萬世一系」的權威,被寫入憲法,又在二戰中確立以天皇為核心的神國國體。在我們對日本人的認知中,無論是為大名賣命的武士,還是二戰中狂熱效忠天皇的士兵,甚至現代社會兢兢業業的上班族,都是講求服從的。
但日本也有一個歷史名詞叫做「下克上」,事實上封建時代的日本一直沒有形成完備的集權體系,擁有私人武裝的莊園主大名們依靠武士以下克上,以血與暴力之路來完成更朝換代。
在江戶時代末期,天皇才重新從德川幕府的手中奪取了失卻已久的政權(稱為「王政復古」或「大政奉還」),也就是說一直以來「菊」的權威一直是被「刀」所代表的武士集團反覆威脅的。
北野武這個角色看到坂本龍一對David Bowie有同性傾向的袒護,加之和翻譯勞倫斯有私人感情,於是私放了戰俘。之所以上面說到「刀」對「菊」的下克上,因為「刀」不僅僅是暴力,而且還是一種反叛,對日本文化裡高大全象徵的叛逆。
對日本的態度也就一向不能從狹隘情感的鄙夷出發,永遠是國民性下的一個族群。北野武這個角色是片中最早、最敏感打破隔閡的人,通過和翻譯勞倫斯的交流明白了「西方人寧願當俘虜並不是一種苟活」,他從皇國機器中擰下了自己這顆小發條,希望戰俘能夠活下去,而不是像一個日本武士一樣急著去自殺。
傑克少佐(David Bowie)—世野井上尉(坂本龍一)
坂本龍一在片中一直壓抑自身的欲望,恪守一個日本人、武士、軍人的身份面具,原因是對自己的同性傾向感到羞恥,不允許自己在軍國之下有私人感情。
David Bowie飾演的戰俘則是與「恥感」相對的「罪感」,童年時代一次對弟弟的傷害成了他無法原諒自己的罪業。在回憶中,他仍然是一個成年人的形象與幼弟對話,這種時空交錯的心理元素加入更豐富了電影的敘述。而且是從爪哇島的戰俘營穿梭到英國的田園、學校情景,讓整個故事的時空廣度增加了。
在回憶段落中,大島渚利用了非自然光的異色色調,這在《感官世界》中也用到過
日軍佔領的爪哇島就是一個封閉的空間,David Bowie的出現就是在逐步打破秩序,片中以吃花朵來抗議齋戒的劇情太巧妙,花本不算食物,而吃的動作本身又是在破戒,David Bowie狠狠的嚼爛火紅的花瓣,這也有種美學的意味在裡面。
儘管這並不是一部真正意義上的同志電影,也不妨礙讓同性情愫成為一種傳達方式,David Bowie對坂本龍一的驚世一吻,是超越了肉體接觸的一次精神暴擊。而當坂本龍一被吻時大島渚又巧妙地運用了停格拍攝的方式,使畫面中的人物呈現一種心神恍惚的震顫狀態。
這一吻是在用西方的自由意志在向東方的克己復禮、向日本曖昧根性的喊話——正視自己的內心,釋放欲望。同時David Bowie也完成對自己「罪感」的洗刷,可以說這個角色是一個以度人來成全自己的仙佛菩薩了。
原中士(北野武)—勞倫斯上校(湯姆·康蒂)
人性的融合不僅僅在同性之中,還存在於一種戰場上的友誼,通過這種友誼完成了對文化隔閡的打破。此前我說到北野武這個角色有一種「刀」的反叛革命性。
戰爭本身也是一場文化滲透,侵略者很可能不知不覺被影響。片中北野武一邊聽著李香蘭的《蘇州夜曲》,一邊做了一個可笑的夢,夢裡的性幻想對象是美國著名影星瑪琳·黛德麗。
在李香蘭主演的《支那之夜》中講述了一個中國女子愛上日本人的故事,無獨有偶,杜拉斯也在《廣島之戀》中寫了法國女人與日本人的戀情,人的融合彌合了戰爭裂痕。《緬甸的豎琴》中日本兵因為東南亞音樂而走向佛教詭異,《鋼琴家》中波蘭難民因為彈得一手好鋼琴而得到了納粹軍官的惺惺相惜。瑪琳·黛德麗更是憑藉一曲《莉莉瑪蓮》成為了美軍和德軍都喜愛的流行文化偶像。
《戲夢巴黎》中的瑪琳黛·德麗海報和毛澤東徽章
本片的名字因為有點怪而有另一個譯名《戰俘》,但這完全忽視了片中最精髓的部分。在接近尾聲的這場戲中,日軍辦公室裡高掛著「八紘一宇」的裱字,這是軍國主義發動大東亞戰爭的口號,但醉酒的北野武卻在這個秩序森嚴的象徵下擺上酒水慶祝聖誕。聖誕節就發生在這樣一種奇特的場景下。
北野武因為無法違逆上司而獨自喝悶酒,同時也希望做一回「聖誕老人」為他已視為朋友的、即將被處決的勞倫斯送行。他只能在喝醉時卸下面具,當他發出怪誕的笑聲說出:「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 這個傻氣的角色從暴戾到溫情的轉變實在感人。
在結尾處,二戰結束,勞倫斯去看望即將被處死的北野武,彼時他已經學會了使用英語,為什麼一個命不久矣的戰犯要去學習英語,這正是一種文化融合,而這其中的紐帶正是人性中的認同感。「菊」與「刀」的關係不斷循環變化,從「菊」的墨守克制,「刀「」的殺戮暴力,再到「刀」的推翻變動,「菊」的禮、信、愛。
片中沒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惡人,也沒有誰全身而退,都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如勞倫斯先生說「戰爭的勝利同樣讓人不堪重負。」 最後一個鏡頭停格在北野武眼含熱淚再次喊出:「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 就像音樂中的旋律重複一樣再次劃重點,且和片頭形成了一個對比的迴環呼應。
這部電影這麼多次重看依然深有感觸,也是我最喜歡的日影之一和最喜歡的反戰題材電影。
關於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的各種版本
我們熟知的《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既是電影的主旋律,也被作為北野武和勞倫斯上校人物關係的點題配樂。這是坂本龍一第一次為電影做配樂,也是David Bowie和北野武的銀幕處女作,而且三個人同是摩羯座。
原版
坂本龍一從大島渚那裡爭取了三個月時間來做配樂,在Main Title中常規聖誕鈴聲的歡快氣氛被採樣與南亞音樂的異域風情取代,同時也有鋼琴和小提琴演奏版本。
鋼琴版
而當David Bowie和坂本龍一這對角色每每有重要對手戲時,背景樂都是這首《The Seed And The Sower》,也是本片原著的名字《種子與播種者》。
其他版本大概有一百多個:
押尾光太郎的吉他版比較著名,特色是solo的部分。另有村治佳織的吉他版在高潮部分更為急驟激烈
Rin'的和風版本
宇多田光的填詞R&B版本
東儀秀樹的篳篥版本
理察·克萊德曼的鋼琴版本
馬克西姆的鋼琴版本
另外還有,伍芳的古箏版、吉田兄弟的三味弦版、Faryl Smith英文填詞版,以及各種電音改編版、二胡、琵琶版本。這裡有一份歌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