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Saying:
前不久,臺灣國光劇團來滬演出《百年戲樓》《水袖與胭脂》《孟小冬》三齣戲。劇評家翁思再先生最喜歡老戲新編的《百年戲樓》,覺得既有美學追求,涉及「文革」的場面也「拿捏得如此得體」,殊為難得。
戲曲舞臺「有動必舞,有言必歌」,王國維總結為「以歌舞演故事」,即以故事為載體,表現的是技術方面的「玩意兒」——唱腔、身段、舞蹈、武打,等等。然而,不久前國光劇團來上海演《百年戲樓》《水袖與胭脂》《孟小冬》三齣戲,敘述故事的外圍結構未必「有動必舞」,而是生活化的話劇手法。那麼戲曲在哪裡呢?——隨著情節的推進,編導經常會信手拈來「戲中戲」橋段。這些獨立的表演結構是膾炙人口的老戲。它們非歌即舞,一段一段地拼接,既表達故事裡的內容,又獨立地體現戲曲的藝術之美、程式之美,進入戲曲觀眾的技術觀賞點。對於新編劇目的這種新的做法或美學追求,我認為可以把王國維的話倒過來說——稱之為「以故事演歌舞」。
傳統戲曲(尤其京劇等傳統積澱豐厚之劇種)觀眾,與話劇、影視觀眾不同,往往重在看技術,看角兒。純為看故事情節者,甚至不妨直接去讀劇本。國光劇團「以故事演歌舞」的實驗與王國維所說殊途同歸,其故事照樣是歌舞的載體,照樣體現了戲曲的藝術特色和技術優勢,不過是歌舞的獨立性更強,情節為技術觀賞點服務的取向更明確而已。
在這次看到的三齣戲中,我最喜歡《百年戲樓》。
像《百年戲樓》這樣,對梨園人生況味和戲班固有矛盾提煉、概括得如此準確而深刻者,在以往劇作中並不多見。該戲呈現了兩個故事,都同師傅、徒弟之間的離散分合有關。第一個故事裡的一對師徒有著相似的經歷:他倆為了男旦的尊嚴先後改歸了老生行當。徒弟不堪師傅的束縛,半夜出走,然而待徒弟成為師傅後,他的徒弟重蹈他的覆轍,也離他而去。為徒弟時往往追求藝術突破,做了師傅就往往會反對徒弟急於求成。師傅認為老戲你照祖宗的樣子演就是了,徒弟則說「祖宗不也改他的祖宗嗎,為什麼我們不能改?」藝術分歧導致感情裂痕。對於這個矛盾,作者沒有評判誰是誰非,而是讓師傅雖然心裡彆扭,卻一直關注著徒弟的創新,而徒弟則在師傅晚年請求傍演一出《搜孤救孤》。結果是師傅認可了徒弟的改革,又以舞臺上公孫杵臼挨程嬰的一頓揍,讓師傅最後出了一口氣。
這種矛盾的固有性在哪裡?在於梨園行中人的一個共性——都想「成角兒」,這就需要掙脫束縛、自立門戶,藝術上繼承和創新的矛盾即在其中。作者讓這對師徒最後和解了,其理由在哪裡呢?在於對藝術規律的認同——藝術無所謂新舊,唯在好壞。對於精粗美惡的評判力,使得戲班裡種種由藝術而產生的矛盾和人事糾葛得以平衡和協調。作者此處的詮釋和立意,有其典型意義。
梨園這碗飯,吃得好是「戲飯」,吃得不好是「氣飯」。《百年戲樓》的另一個故事,所描述的是特定社會背景下的「氣飯」——在「大革文化命」的浪潮中,徒弟異化,瘋狂地揭發師傅。時過境遷,師傅死後該徒弟成了角兒,她專程來到師傅的兒子那裡,請他陪自己合演表現和諧內容的《遊湖借傘》。 師傅之子是一個「憤恨底下的情痴」,對戲的痴迷,是他消弭仇恨的麻醉劑。他說:「(臺上臺下)誰能分得清?為什麼要分清呢?戲臺下的不圓滿,不都得到臺上去求嗎?唱戲,不就是為求個圓滿?分清了,那還唱得下去嗎?」戲演到這裡,我內心大叫一聲好。不僅為它的語言張力,更為這種從戲班生活中發掘出來的帶著苦澀的哲理。它擲地有聲,使得作品進一步具備普遍的社會價值。
涉及大陸「文革」場面的戲曲作品,目前還很罕見。我很詫異作為海峽對岸的藝術家,能夠拿捏得如此得體。劇中,紅衛兵抄出了所謂「腐蝕青年演員」的一雙戲鞋,厲聲質問,又集體反覆念叨:「金絲掐紅、蟠龍繞鳳、牡丹重瓣小繡鞋」,其情狀分明是羨慕嫉妒恨。這使我想起當年「造反隊」來抄我家時的景象:他們把「封資修」的物件堆在一起後,居然拿起家母的高跟皮鞋反覆欣賞,翻閱舊書而不能釋手。《百年戲樓》這個「羨慕嫉妒恨」的細節,看似閒筆,卻很傳神。作者對於戲班「文革」場面的演繹,並非浮光掠影,而是符合本質上的真實。
如前所言,國光劇團系列新戲的描述方法,具有內外兩層。其外圍是寫實主義的,一進入「戲中戲」則全是虛擬、寫意、程式化了。演員的善入善出,類似「說書人」的串場評述,經常產生劇場的間離效果。這種新理念是對話劇、京劇、崑劇、音樂劇的藝術資源的綜合,是梅蘭芳、斯坦尼、布萊希特表演體系的融匯。我認為國光劇團是在有意解構京劇,進行更高層次的藝術整合。
這種解構和融合是當前的一種趨勢。中國到底有沒有三百多種戲曲樣式?是否需要三百多種地方戲?我想,只要摒棄狹隘的文化功利觀念,這些問題是可以達到共識的。許多地方戲之間,在藝術和技術資源方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自有歸併「同類項」的可能。在當下的新劇實踐中,許多話劇導演介入進來,他們往往從「泛戲劇」概念出發,自覺不自覺地打破劇種界限,取消地方戲的特色,進行著戲曲資源的重組。應該說其中不乏做得好的,可是無知無畏者難免不「造魔」。
那麼,國光劇團有沒有「造魔」呢?——我承認他們幾個新戲之間成熟程度不一,探索的道路也是曲折的,可是它們與那些膽大妄為者不可同日而語。國光劇團的基礎是三個軍隊京劇團和一個豫劇團,於1995年實行歸併時,去掉了界定其劇種的字樣,而稱「國光劇團」。劇團名字的這一改動,似於冥冥中預示著使命——要在京劇、豫劇之外實施更大範圍的資源整合,進行新型舞臺劇的營造。這是一種自我「鬆綁」舉動。有鑑於此,對於目下圍繞國光新劇的爭論就可以有一個解釋:若以京劇為坐標去看,許多老觀眾會不習慣,會罵街;若跳出京劇範疇,換成從廣義的舞臺劇角度去觀察,就比較容易寬容和理解。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衷心希望國光劇團王安祈、李小平、魏海敏這個「鐵三角」創作團隊,能夠不斷總結經驗教訓,持之以恆地探索下去,完成歷史使命,實現美好的願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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