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臺灣舞蹈團雲門舞集舞蹈《稻禾》
中國文明不僅說感恩,更重視報恩。
父母恩重,故中國文明標舉一個「孝」字;「孝」是報父母之恩,祭祖則將孝思延伸,跨越了幽冥,使之綿亙,使之久遠,遼遼無盡,猶如青山千萬重。
有位小學老師,曾在報上讀了我那篇「兩岸讀經」;後來,參加我的講座,遂提請願聞其詳。我回答說,讀經雖然重要,但有同樣緊要、甚至更為緊要者,譬如說,祭祀。尤其臺灣南部祭祀虔盛,不妨就常帶學生,尤其讓自己的小孩,多去拜拜吧!
話說,近幾年來,每隔兩個月,我都帶著妻小,偕家中二老,到臺中一趟。去臺中,是為了看林醫師;林醫師診脈精絕,臨證察機,常能治病於未發。我三個稚兒,尤其家中二老,都有賴林醫師善加調護。
早先,由於舟車勞頓,頗費周章,加上臺灣老歐吉桑特有之執拗,因此,對於這趟遠門,家父一直意興闌珊,總說不去;而後,屢經孫兒撒嬌託請,央求再三,他先是勉為其難,漸漸地,也不復抗拒,便成了習慣。於是,兩月一回,倒也幾無間斷,如是數年。但這回,卻是家母說她不去。
行事平和的老太太,往往甚少偏執,總能隨遇而安。家母亦然。但這回我勸說半晌,她不去總仍不去。你道為何?蓋當天乃我祖父之忌日也。家祖父去世,至今三十餘載,忌日當天,家母年年祭奠,未曾稍怠;即使這回,我勸她臺中回返後過午再拜,她也不肯;言道,忌日之祭,唯能上午。
家母平日隨和,但遇到祭祀之事,卻從不苟且,毫無馬虎。這般對祭祀之慎重,非獨獨我母,蓋遍在於島內四處也。左傳有言,「國之大事,唯祀與戎」,臺灣民間祭祀不輟,每每視為頭等大事,其實,都通於昔日之朝廷,皆上古禮樂遺緒也。
數千年來,正因祭祀如此虔敬,才培養出一代代清和之人。
尤其鄉下老嫗,常常年紀越長,越是和悅;越到晚年,越是靜定。她們多半不識字,自然也未曾讀書;經典裡頭的聖賢之道,通常也無甚聽聞;但是,較諸許多飽學之士,她們生命之安穩信實,她們性情之清朗健旺,不僅毫無遜色,甚且猶有過之。何以然?
蓋因她們在中國文明的禮樂之中,日日行之,日日由之;雖說未必知其理,未必明其旨,卻具體真實地在行儀之中點點滴滴變化了自身,更形塑了性情。
這樣的禮樂文明,祭祀是關鍵。除了祖父,每年祖母之忌日,家母也同樣祭奠奉饗,未曾或斷。我從未見過祖母,母親也未嘗親見;事實上,早在我父親年幼之時,祖母便已因病逝世。
去世至今,忽忽已逾一甲子矣;六十幾年來,歲歲年年,忌日有兒媳祭奠,清明有兒孫墳前掃墓,逢年過節則與列祖列宗同饗盛饌,即使平日,也晨昏一盞清茶與三炷清香。這般的清香嫋嫋,遍在於臺灣鄉間各地,於是,世人皆曰,臺灣民風淳樸,臺灣人情厚實。
祭祀,是對歷史的報恩。
中國文明不僅說感恩,更重視報恩。父母恩重,故中國文明標舉一個「孝」字;「孝」是報父母之恩,祭祖則將孝思延伸,跨越了幽冥,使之綿亙,使之久遠,遼遼無盡,猶如青山千萬重。
祖先之外,中國人也祭聖賢、拜仙佛,答報他們遺澤後世、惠及萬民;此外,各地還奉祀歷朝人物,其中,有成者,有敗者,但不管如何,歷史總因他們而錚錚然有響有亮。我老家漁村,寺廟特多,祀奉媽祖最盛,一來答報昔日渡海來臺護佑之恩,二來感激年年風濤但海上行船終仍一切平安。
十一年前,內人懷長女,臨分娩數周,天天挺著大肚子,走到金鑾宮,步上層層階梯,向媽祖娘娘敬謝禮拜。離我家最近的廟宇,則是太陽殿,主祀日月星君;我家中三個小孩,都是才剛會走路,便爬上一級一級樓梯,去向「太陽公公」合掌頂禮。他們口中的「太陽公公」,其實就是崇禎皇帝明思宗;蓋當年明末遺民,渡海來臺,始終思念先主,不忘故國也。
祭祀,也是對自然的感激。
人受恩於歷史,也受惠於自然;由父母長輩撫育,也由皇天后土所生養。因此,中國人敬拜日月山川,奉祀四時節氣,更虔敬於祭天與祀地。所有的祭祀,祭天位階最高。
臺灣鄉下之婚禮,至今猶多規格極高之祭天儀式,曰,拜天公;我結婚時的拜天公,其慎重,其莊嚴,都讓我遙想歷朝在天壇祭天時的神志清明與唯虔唯誠。有這樣的清明與虔敬,中國文明才可以吉祥止止,才可以綿亙長久,遼遼無盡。
祭天之外,更多祀地。
周代祭祀土地,名曰「社祭」;「社祭」後,分「社肉」;陳平早年寒微,就因均分「社肉」極妥極當,備受父老稱許。「社祭」處,就是「社廟」,臺灣則稱為土地公廟。土地公廟分布極廣,甚至連公墓也經常可見;但見一尊甚高甚大的土地公矗立其中,慈眉善眼,照拂陰陽。
更多的土地公廟,則在鄉野間;許多的客家村莊,初初走過莊頭的那間土地廟,便開始看見屋舍儼然,聽聞人家笑語,待拜過了後頭另一尊土地,便只見一片豁然,眼前儘是離離稻穗。
在水田邊,走著走著,會忽見一株大樹,或樟,或榕,樹下總又有一間小廟,廟埕不大,但有幾張藤椅,老者聊天下棋,幼童嬉戲其間,那兒有綠蔭涼沁,那兒有清香嫋嫋,那兒最有尋常民間之好風景。
上回,我在稻田間的產業道上,領著小朋友騎車,逶迤一路,望見前頭有棵大樟樹,我回頭對孩子說,前面那是土地公廟,你們去跟土地公爺爺拜一拜吧!他們三人才一聽聞,不待分說,倏地便騎上前去,單車停在廟埕,忽地便在小廟中有模有樣拜了起來。這恭敬禮拜,是他們的學習,是他們的修行,也是他們尋常光陰的好風景。
在臺灣田地中預演的雲門舞集《稻禾》
訪談:懷仁×薛仁明
懷仁:旅居德國,讀經運動實踐者,公公也是西方在家自學運動的先行者)
這幾年來,大陸掀起了一片「民國熱」;隨著開放自由行,又開始了另一波的「臺灣熱」。深入接觸了真實臺灣之後,大陸朋友對於臺灣民間(尤其南部)人情之溫厚,普遍印象深刻,甚至,頗有感動。
於是,有大量的文章,討論這人情溫厚之原因。不僅大陸朋友議論紛紛,連臺灣的某些名家也參與了討論。這些議論,皆有所見,但是,卻幾乎都漏掉了臺灣民間的祭祀傳統。避開最關鍵的祭祀傳統而不談,橫說豎說,都難免有隔靴搔癢之憾。
換言之,真要「認識臺灣」,就該從這祭祀傳統談起;真要「疼惜臺灣」,也該從這祭祀傳統做起。臺灣的教育,應該重新和祭祀聯結,讓下一代懂得敬天畏人,讓下一代懂得感激祖先、感激歷史、感激天地,教育才可能找到自己文化的源頭與活水。
懷仁:記得兒時,除夕年夜飯時,餐桌上總有一副單獨留出的碗筷,那是家父為他過世的祖母所準備的。在下惜未有緣親見曾祖母。
很久,這件事情也以為忘記了,但讀到您文中令堂祭奠奉饗令祖父祖母那段,禁不住落淚……一下子湧出那麼多早年的記憶和對曾祖母的思念。原來,這年年相續的儀式與真切緬思,令在下內心深處早已與曾祖母血脈相連…
薛:你所提令尊與令曾祖母之事,非常動人。
令尊那一副碗筷,其實就已是祭祀了。他當時雖然未必有祭祀之意,但那樣的緬懷之思,透過具體的造型,正如孔子所言「祭如在」,其實,這就是祭祀。中國文明以色顯空、以體顯用,正是以這樣「年年相續的儀式」傳達了「真切緬思」,從而世世代代之人能與歷史、與自然「血脈相連」,這正是祭祀之極意。
懷仁:七年前我在英國牛津,有時會去參加New College的教堂晚禱。那座有六百多年歷史的學院教堂中,燈光朦朧,燭火搖曳。少頃,身著聖衣的唱詩班少年們緩緩走入,潔白的詩袍花領映託著他們高貴典雅的面龐。
甫一開口,靈性的天籟充盈於整個空間……其實在牛津這樣的地方,無論在學院、圖書館,餐廳,你都常常會有一種歷史與現實的錯雜感。我博士導師的辦公室,就位於一座建於十五世紀的大樓裡;參加很多活動,大家都必須穿著特別製作的黑色學袍;出席學院正式晚餐,整個流程複雜而有序,院長以拉丁語致辭,大家起立以拉丁語相和……
凡此種種,充滿了中世紀的儀式感。按目下時髦的話講,就是很穿越。
但是這份穿越,對大部分中國人來說,實在是太奢侈——不到一百年的時間,歷史和傳統都被拋諸腦後,連祖祖輩輩的生活方式都變得如此陌生——如果這些都忘了,和忘了自己是中國人,又有什麼差別呢?
薛:臺灣雖因這二十年「去中國化」去得厲害,目前已經不算普遍,但是,在臺北依然不時可以看得到有人穿著唐裝或是一襲布衣,就在街上尋常地行走。穿著這衣服,可以是儀式,更可以是日常;有些人穿這樣穿得很自在,很輕鬆,又很有自信。我的老師林谷芳先生不就是終年那一襲米白布衣嗎?
前陣子我和朋友吃飯,安排在一家國府來臺就已開設的上海菜館,裡頭的氣氛、堂倌的態度,以及菜餚的味道,據說,都和六十年前幾無二致。雖然在裡頭談話,因為吵雜,故而有些辛苦,但我仍是很喜歡那種傳統中國菜館的人聲喧譁與杯盤交錯,真有著中國文明特有的人世繁華。
用完餐,我們才走幾步路,到了「臺北書院」的附設茶坊,裡頭的靜謐雅致、疏朗大氣,那不只是明清的,更可能是唐宋的。朋友才坐下來,便忍不住驚呼,臺北怎麼會有這樣的地方?
那天下午,北京的編輯也來了。看了「臺北書院」的講堂,美術編輯便脫口而出,「好想在這裡聽課喲!」那講堂,平常就是上著中國的立命之學。晚上我又帶兩位編輯到「食養山房」用餐,餐畢,主人招呼我們飲茶。
夜色中,微雨的食養宛如一幅宋元古畫,燈光氤氳在寂寂山谷中,有溪水淙淙。告辭之後,美編還說,剛剛喝茶的地方,感覺像是到了佛寺。
薛仁明先生著作集
《教養不惑》(書名暫定)
已授權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新民說出版,
不日面世,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