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筆_黃昌成 實習記者_李嘉麗 廣州報導
攝影_盧慧明
65歲的胡德夫端坐在背椅上,和一個記者聊他的臺南故鄉。他的嗓音略帶點沙啞,但足夠深沉。從他嘴中流淌出來的句子不僅表達清晰,且散發著散文般的優美。我們在一旁聽了好久,就像是守在CD機旁聽著他國語新專輯《芬芳的山谷》——這是胡德夫第二張國語專輯,由星外星唱片公司出品,全專輯的十首歌曲,是他65歲的人生縮影。
到了和我們約定的採訪時間了。這個在音樂中經常以「孩子」形象出現的老人從椅子上起身,和我們打招呼,握手。雖是第一次見面,卻相處得像老熟人相遇一般。他有著古銅色的皮膚,連眉毛也是白的,上身穿著一件黑色的短袖襯衣,脖子上圍一條絲質的灰色圍巾,最為吸引眼球的,是他在胸前別了一朵碗口大的淡紫色的絲綢質地的花。
「在我的家鄉,這是種在自己家的籬笆上的,戴一朵花,代表和人親近,不疏離嘛。」
在新專輯中,胡德夫收錄了已經廣為傳唱的《橄欖樹》。他之所以有這樣的決定,一方面是紀念這首歌的編曲、自己的摯友李泰祥,而另一方面,這首歌也道盡了他自己50多年來離鄉流浪的生活狀態。
回到50多年前的1962年,赤著粗糙厚實雙腳的12歲臺東嘉蘭部落少年胡德夫,身穿全新卡其制服短褲,黝黑頸上掛著還沒穿過的皮鞋,緊拎木製行李提箱亦步亦趨跟著雙眼全盲的大哥,由臺東輾轉南下中繼高雄,再趕搭北上夜宿快車抵達淡水。
「你要好好讀書啊。」揮別時大哥這樣叮嚀著。少年毫無設防,自此一路隨著時代波濤載沉載浮,遠離故鄉浪跡五十年。
胡德夫至今還搞不太清楚橄欖樹長什麼樣子,但是檳榔樹那真的是他跟李泰祥這兩個臺東子弟的鄉愁。「《橄欖樹》剛好在講一個人的漂泊,三毛寫的,我們想念的就是檳榔樹,故鄉部落裡面好像是標兵一樣的檳榔,開花的香氣,充滿整個部落。」
歸家,成了65歲的胡德夫最為關鍵的一個主題詞。如今,那個家族中最小的孩子胡德夫,已經成為家族中最為年長的男士,儼然一族之長,家族中的小一輩無論大小事務都會跟他通告。
早前,他和太太回到臺東開了一家麵館,生意興隆,算是在家鄉紮下了根。幾個月前,他懷著對去世的母親的悸動思念、對大地的澎湃讚頌、對鄉愁的唏噓感傷,以及六十五歲無需修飾的哽咽與嘆息,一次完成自彈自唱One Take錄製,推出了自己的新專輯《芬芳的山谷》。
2000年母親過世前夕,胡德夫老師為母殯作《芬芳的山谷》,並在為母送行時詠吟《芬芳的山谷》的第1、2段及最後一段。
這首歌頌母親與故鄉的歌曲,始終在胡德夫腦海縈繞。直至2014年2月臺北國家音樂廳「種歌——眾歌:胡德夫音樂會」才初次完整演出。然則胡德夫對母親的濃烈思念仍溢於言表。直至專輯錄製過程,仍不斷進行著歌詞修正與間奏編寫。
在那入秋的臺北天母,胡德夫獨自坐在幽暗的錄音室裡,閉眼凝神一遍又一遍自彈自唱著《芬芳的山谷》,錄音室敏銳的擴大機也不時傳來因哽咽而戛然中止的琴聲。現今最終收錄的One Take版本裡,也忠實保留了現場的悸動與感傷:
「如果你順著太麻裡溪,溯行而上,到了七公裡的風口處,你會看見在大武山懷中的Ka-aluwan部落。那是我的故鄉:嘉蘭。就躺在那滿山月桃花和飛舞的蝴蝶裡的,芬芳的山谷裡。」
南都周刊:你的新專輯出來了,跟之前的第一張國語專輯《匆匆》相比,最大的區別在哪裡?
胡德夫:以前唱《匆匆》的時候比較急促。當時也沒有想過要出版,跑到我以前開口唱歌的學校去錄製,雖然是室內,但那裡夏天蟬的聲音很多,要等到蟬不叫的時候我才能唱,有些時候錄得比較倉促,真的是比較「匆匆」。
我試著調整自己的呼吸,詠嘆的速度更加從容一點,多把想法跟心裏面的那種感受都放在歌裡面。你可以聽出我有緩下來,歌裡面提到空中的老鷹、山川河流,提到孩子在大地上走動的情景。
南都周刊:新的專輯裡《大地恍神的孩子》那首歌,用的是原住民的語言嗎?
胡德夫:那是我自己的母語,是我沒有生活過的卑南族的族語。那是在從容的複習和練習之後,用自己的母語創作的十幾分鐘寫自己從小到大的過程,是一首史詩。
這首歌一方面是測驗我自己對母語的接受度,一方面也告訴年輕人,在現在有那麼多可以應用的符號和音標的時候,不必等到族語老師來教你,自己就可以認識自己的族語。
這不是為了考試獲得pass,而是從這個地方問你自己,對母語的了解深度有多少。你不能在那邊興嘆說自己的母語在消失中卻無所作為,你可以用自己的語彙來做歌,讚嘆自己。
南都周刊:你剛說你沒在出生的地方成長,那你的母語是怎麼學來的?
胡德夫:我是在淡江中學跟一個卑南族的學長學的。不單學卑南族語言,我也把阿美族的語言學好,可以用阿美族的話在臺上演講。學語言的方式有很多種,既然你可以用英文在別人面前朗誦演講或者考試寫作的話,那麼你一定可以講自己的話,寫自己的話,一定要有這個信心。
南都周刊:喜歡你的人都在問,到現在為止你為什麼才出了兩張國語專輯,以後會不會出多一點?
胡德夫:我的歌的形成和其他人不一樣,不是拿了空白的五線譜在上面寫出來的。歌詞是自己的心裡話不斷地說出來形成的,曲譜是在腦海裡,用手彈出來,不斷操練的時候形成的,每一次演唱,我的歌都在演化當中。
南都周刊:也就是說,你的歌剛開始跟最後出來的形態是不一樣的?
胡德夫:不一樣,可能以後還會不一樣。如果一首歌固定下來,說這是我的歌現在唱給大家聽,這樣的作曲方式是不太科學,但是很像歌,它就是從詠嘆開始。以前我們的祖先也是這樣開始唱,不會有譜,也不會對著鋼琴從某一個音的調子開始唱,沒有,就是在你心中一直詠嘆。
南都周刊:你的歌裡面有很多小孩的形象,這個專輯裡面也有《大地恍神的孩子》這首歌。這個孩子是你嗎?
胡德夫:《大地恍神的孩子》講的不僅僅是我,包括所有在悲苦的日子裡頭,為生活、為孩子們離開家鄉前往都市的原住民。大家在被解構的一個部落的狀態之下,舉家逐工地而居,逐海港而居,逐礦地而居,也是大地恍神的孩子一樣,在外面漂泊去生活。
很多的年輕人都在都市裡面摸索,不是只有我,只是歌是我所寫而已。我是最早的那一群,11歲離開父母,家人對我的寄望很大,送到很遠的地方讀書,也挨過那樣的寂寞跟迷失,常常在人生當中體現兩面的生活,得跟失,高跟低,在洪流裡面漂泊。
但其實讓我健壯的也就是這個東西,大風大浪的生活,你會看得比人家清楚。我也想用文字記錄下來寫一本《五十年孤寂》,寫我是怎麼樣用自己的眼光,從山上的小孩子看平地的社會,人是怎麼樣匯聚,怎麼友愛,怎麼分離,怎樣有嫌隙,大家想的不同的地方在哪裡,疏離到底能夠講到多少,你能夠描述什麼。
南都周刊:五十年前,你從長大的地方去到繁華的臺北,是一個出發者的姿態。這個時候出這個專輯,是不是有回鄉的意味?
胡德夫:每一個人都希望回故鄉的時候不是身體冷冰冰的時候,而是趁還活生生的時候,再去重溫故鄉的舊夢。大部分人都想衣錦榮歸,但是我是非要回去不可。我家裡的人凋零得比較早,我的堂哥大哥小叔他們都走了,我本來是家裡最小的孩子,現在成了我們大家族裡面最老的一位男士。
大家都告訴我說需要一個長者在家裡,沒有想到現在輪到我了。想想以前我們自己被長者陪伴的過程,現在我被這樣需要,這一份責任在身上,感到榮幸,一定要去面對它,陪伴他們。
南都周刊:現在你在家族裡面承擔什麼樣的角色?
胡德夫:小一輩有什麼大小事情都會讓我知道。雖然我的孩子都還沒有孩子,但是我哥哥姐妹們的孫子都已經出生,我已經是曾祖父級的了。這個家族上一個陪伴我們的是一個小叔叔,他走了,那就落在我身上。
這是一個重要的任務,原住民不會忘掉這樣的規矩。除了文化和語言以外,家族的團聚是非常重要的一個方式,這樣你可以知道自己家的傳統文化和自己部族的關係,整個部族的文化可以傳下來,才會知道原來我們是這樣長大過來。這就是為什麼我們還有一些傳統的東西。我們偶爾有親祖會對對家譜,雖然沒有文字,但我媽媽可以非常清楚把家譜用口語唱出來,現在我們可以把它系統文字化。
南都周刊:你在臺東的麵館現在名氣很大了,當初為什麼要開這樣一個麵館?
胡德夫:我們由臺北回到臺東,原本也沒有準備什麼,就是想回去。你知道像我們這種苦勞的歌手,家庭負擔也重,不太可能有太多積蓄。這也是朋友擔心的,他們把祖傳的古早美食(古早味,是閩南人用來形容古舊的味道的一個詞)該怎麼做告知我們,我太太去學了很久。這樣回臺東後起碼有一個地方可以自己煮來吃,算是一個落腳點,大家也可以來分享美食。
南都周刊:會不會因為是胡老師開的,大家特別喜歡去?
胡德夫:比較多的是口碑了,面本身好。我們家的湯熬煮很久,不加任何調料,價錢和外面的差不了多少,但是客人知道我們熬煮得很認真,喜歡的人會常來。
我們擺了一架鋼琴在那裡,如果我在的話,也會上去唱一兩首給他們聽,但我們沒有排節目。
南都周刊:正如我們剛才談到的那樣,歸家本來是一件愉快的事,但是我聽到你的新專輯裡面悲涼悲痛的感覺比《匆匆》更加多。
胡德夫:因為這個專輯,我把它預設在芬芳的山谷,是對我52年漂泊生涯的一個終結。2000年我母親去世前夕,我已經是一個歌手了,但我發現自己居然沒有一首歌是寫給母親的。我想完完整整地描述,一個小孩子是怎麼在母親的裙擺底下成長的:母親是怎麼牽引我的小手,去認識我們的家,我們的山川河流,我們的傳統傳說,我們的語彙。她不是只有給我吃飽,照顧我的冷暖而已,她給我的東西是我生命最豐富的一段。
我將媽媽還在的時候帶領我的過程,緬懷她走的時候那樣的不舍,整個寫在一首歌裡面,你會感受到我的悲痛,一定會有。但是它總是要過去的,回到家裡的。媽媽永遠躺下的山谷裡頭,滿山月桃花和飛舞的蝴蝶,雖然我在描述十年前的情景,但那也是心裏面最美的一個部分。
南都周刊:你的專輯名是《芬芳的山谷》,是否可以這樣理解,芬芳是山谷的味道,也是母親的味道。
胡德夫:土地就是母親,母親就是芬芳就是土地的芬芳。
南都周刊:你的歌不管是詠嘆還是悲傷,都是很有力量的,這力量來自於哪裡?
胡德夫:我一直是認為歌是要有力量的,力量是來自於有人介意,對這個東西有關注,有意見,這些都是力量的表現。
歌如果只是庸庸碌碌的,講一些似是而非的東西,而不是你所看到的感覺到真的東西,那只不過是在無病呻吟而已。歌唱本身就是力量。你選擇對的歌曲歌唱,或者你創造出來歌唱路徑的時候,它會變成你的信仰一樣,你會相信它是對的,就像畫家的力量在他的筆和心。我相信的,因為這些歌本來都有一些意義。到了後來,假如覺得它真的是一首歌的話,大家都會降服在它底下。
南都周刊:年輕的時候,你可能是一個反抗者,是為某一個群體爭取更多權利的人。現在大家可能會更多地用純粹的歌者或者是一個懷鄉的人來形容你。你怎麼看這個變化?
胡德夫:我還是相信我媽媽講的那句話,說我是一個被託了夢的人。那個時代我們在一個部族都沒有辦法發展的情況下,我媽媽講出那句話。
南都周刊:那時候你多大?
胡德夫:讀初中的時候。每當我從外面回家,心境有一點不對的時候,或者問題孩子的樣子要出來的時候,她就會警告我,你不是簡簡單單出去讀書,你是被託了夢的。後來我發現這個夢跟歌有關係,我因為歌被人注意到,因為歌有人跟著我,不管是盯著我也好,是跟隨著我也好,反正人家會介意。現在歌讓我回到歌手的位置,歌讓我可以告訴大家,人跟人之間的友愛,大地跟人是可以共通的,大自然跟人是可以一起放光彩的。我媽媽當時只是說我被託了夢,沒有講說要用唱歌的方法來實現,但是我知道,我除了這再也沒有其他更好的夢了。
南都周刊:有沒有人說你是一個具有英雄氣質的人?
胡德夫:沒有(大笑)。我的胡是胡作非為的胡,德是沒有什麼道德的德,夫是懦夫的夫。怎麼會有英雄氣質呢?
本文選自南都周刊第849期,原創稿件,未經授權不得轉載,歡迎分享到朋友圈。如想取得授權請郵件:smwnewmedia@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