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總喜歡把鄧麗君的《再見!我的愛人》作為最後一首歌,第一句歌詞「Good bye,my love」唱出來,觀眾就知道今天的演出要結束了。
四十年前的許多事物都太遙遠了,但唱粵語流行歌的梁容娟一直記得香江酒樓的金色蛋糕裙是「全深圳最漂亮的」演出服,一些歌廳到晚上點起蠟燭,「好浪漫噢」。
每天晚上去唱歌的時候,她才能感受到自己被美的東西包裹,她無比享受那些夜晚,在一個尚未完全開放的年代裡,她擁有了短暫的享受美麗的自由。
流行音樂隨著深圳經濟特區的建立,漸漸走進了深圳歌舞廳,初代流行音樂人們回憶起來那段歲月,完全不記得流行音樂進入中國最初的幾年裡遭遇過什麼阻礙,人們不需要一個慢慢接受的過程,聽了一輩子革命歌曲和民族音樂的人們,太容易被更新鮮更靈動的詞曲俘虜。
深圳第一臺電子琴
竹園賓館的港方經理陳子芳1980年把第一把電子琴從香港帶到深圳的時候,從深圳業餘藝校走出來的江禮還只接觸過風琴和管弦樂。這臺「像桌子一樣」的樂器對他來說是全新的事物,連圖片也沒有見過。甚至缺乏想像世界上還有這樣的樂器的空間。40年之後,已經旅居英國的江禮仍然記得那時候電子琴散發出的味道:膠、木頭和電子版混合在一起,他後來常常在新樂器被拆封的時候聞到這種味道,但四十年前第一次聞到它時的感受是全新的,那種記憶沒辦法被替代。陳子芳給他們演示電子琴的使用。他是個吉他手,並不怎麼熟悉電子琴,回憶起當時的情景,陳子芳記得自己「只是隨便按了幾個鍵試了一下音」。那個時刻帶給江禮的卻是一種天翻地覆的感覺,琴鍵的音一出來,他覺得簡直「瘋了」:「你看他的手也沒有怎麼動,腳也沒有怎麼動,但是整個聲音一下子就出來了。好像看到一個現場的大樂隊在那裡,一聽到鼓聲可以看到人在打鼓,一聽到吹小號就看到人在打小號。」江禮那時候聽過的最接近現場樂隊的聲音是從卡帶機裡傳出來的。卡帶式錄音機70年代被香港人帶來深圳,一般附帶著一個示範性的音樂卡帶,來展示卡帶機的功能、音效和音色。江禮從那些卡帶裡聽到的是「音樂」,他會仔細聽低音是怎麼走下去的,鼓點是怎麼打出來的。要很久之後,他才能理解在那些卡帶裡,是技術的革新讓聲音可以往更高頻和低頻處擴張。江禮那幾年從深圳業餘藝校走出來,被挑選到寶安縣宣傳隊拉手風琴,又經歷了宣傳隊解散,去到深圳汽車技工學校學技術,業餘時間繼續玩音樂,一到了建軍節、建黨節、國慶節這些日子,一些機關單位在文化公園的燈光球場裡組織唱歌,江禮用手風琴為他們伴奏。他與藝文事物結緣早,常常會反駁「深圳是文化荒漠」這樣的論調。江禮的父親在電影公司工作,童年時期的他對人民戲院和深圳戲劇印象都很深。人民戲院的椅子是木的,日場電影得關上全部的窗簾,夏天來臨的時候,售票員拿一根長竹竿推一下天花板上的風扇,它才能轉動。一些電影首映禮的時候,人們用大紅花把裝著電影膠片的柜子抬出來,帶著橫幅敲鑼打鼓走上街。江禮第一次見到黑膠唱片是在朋友家裡,那張唱片的封面是一個化了妝的漂亮女子,寫著「天皇巨星汪明荃」七個字。沒法完全理解這句話,「除了毛主席,還有誰能被稱為天王巨星呢?」後來成為第一個粵語流行歌手的梁容娟那幾年在粵劇團工作。常常把所有的東西拿床單一裹,提上一個水桶就去下鄉演出,運氣好的時候有招待所住,運氣差的時候只能在稻草上鋪一層蓆子入睡。朋友一個接著一個去了香港,她覺得在粵劇團的日子又累又苦又無聊。梁容娟不久回了深圳,宿舍和江禮所在的宣傳隊離得近,她記得自己那時候和一堆小姑娘每天竄來竄去,到處聽八卦和嘰嘰喳喳講好玩的事情,很快認識了江禮。年輕的時候,梁容娟喜歡唱鮑翠微的歌,甜甜的、輕輕的、又比較容易上口....她的聲線一直很好,四十歲的時候接起家裡的電話,還會被電話那頭的來客問」小姑娘,叫你爸爸接一下電話。」這兩年,她老覺得自己聲音變沉了,不再是那種又細又甜的聲音。但採訪這天,提到那幾年喜歡過的歌,她在電話裡沒有忍住連唱了好幾段,聲音像從膠片裡流出來的。所有的歌詞她都記得清晰,旋律怎麼轉、換氣怎麼換,她都記得。但四十年前,她沒有機會這樣自由的歌唱。她每天唱完粵劇,晚上躺在床上偷偷聽卡帶機,偷偷學唱那些旋律和歌詞。江禮記得那時候的公開場合聽不到港臺流行歌曲,但人們總能哼上幾句,聽了一輩子的革命歌曲和民族歌曲的人們,很容易被一種更新鮮更靈動的旋律和歌詞打動。在香港長大的陳子芳中學的時候就開始玩樂隊,香港的樂隊文化已經足夠發達。他省錢買了一把二手電吉他,把黑膠唱盤從45轉調到30轉慢慢播,一粒一粒音來聽。陳子芳中學時候去香港的酒店兼職彈吉他,因為沒有打領帶被酒店的大堂經理攔在門外,他把襪子脫下來,繞在襯衣上才進去。他始終記得那個酒店經理「好威風」,後來自己進了酒店行業,有一股子年輕人的雄心,他想能在酒店管理上「說得上話」,想自己決定一家酒店裡發展什麼樣的樂隊。但在香港酒店做了幾年之後他反而看不到晉升的希望。他走在街頭,看見深圳建立經濟特區的消息,第一個中外合資賓館竹園賓館要在深圳建立,招募港方經理。他就來了深圳。生活上的改變是天翻地覆的,在香港他自己開車,來到深圳之後只能在街頭坐單車。計程車「有錢都打不到」。和大陸工作人員很難融入,他們在香港開會習慣用英語,中方的同事一般講客家話。陳子芳那個時候從香港老闆處領的工資是6000塊一個月,比整個賓館其他所有服務員的工資加起來還多。那一年,深圳市在崗職工年平均工資不到800元。陳子芳剛來深圳的時候只感到「孤獨」。晚上下班以後,他從竹園賓館出來,東門走到深圳戲院門口的大榕樹下,吃一碗粥再走回去,這是他唯一的娛樂活動。來深圳的時候,他只帶了一把電吉他,晚上和同事們唱唱歌,萌生了要在酒店酒吧裡做樂隊的想法。樂隊在廣州中唱錄製CD,左起江禮,侯少華,餘勇,容志偉妙麗集團的老闆劉天就送來第一臺電子琴,樂隊慢慢籌備起來。江禮邀請梁容娟來竹園唱歌,她很快答應。事實上,不止梁容娟答應的爽快,江禮也是,樂隊籌備的過程中,沒有人會猶豫是否要接住這樣的機會,屬於未來的、新生活的機會。樂隊沒有名字,江禮演奏電子琴,架子鼓是餘勇,李家健演奏小提琴,歌手有當老師的容卓倫,編制在工會的粵劇演員梁容娟,竹園賓館服務員葉秀卿也常常登臺演唱,司儀則是從廣州來的泥頭車司機何景順兼任。陳子芳偶爾會來客串吉他,他常常在吧檯處給客人調酒,這麼多年,江禮一直誤以為他是酒吧經理。江禮那時白天做的士司機,在當時計程車司機是極其賺錢的職業,香港的客人來坐車用港幣結帳,市場上港幣去兌換人民幣能賺一大筆。事實上,竹園開業那幾年,臺下的觀眾許多都是的士司機,他們隨時拉來客人,又隨時送客離開,自己也會興起坐下來聽幾首歌。但江禮那時總是把車停在路邊,天天泡在竹園彈電子琴。四十年前的許多事物都太遙遠了,但梁容娟一直記得香江酒樓的金色蛋糕裙是「全深圳最漂亮的」演出服,一些歌廳到晚上點起蠟燭,「好浪漫噢「。每天晚上去唱歌的時候,她才能感受到自己被美的東西包裹,她無比享受那些夜晚,在一個尚未開放的年代裡,她擁有了短暫的享受美麗的自由。1978年,村裡迎來第一臺電視機的時候,所有的人都來祠堂圍觀,魚骨一樣的天線被放在屋頂上,幹擾臺的信號弱的時候,梁容娟看香港電視劇,覺得那是另外一個天堂:電視劇的女主角頭髮頂著卷卷的燙髮,穿著百褶裙配,小皮帶一紮腰就露出來,那是香港流行的穿法。她總是很羨慕。在粵劇團的時候,姑姑給她帶來一件印花尼龍上衣和一條緊身牛仔喇叭褲,她歡歡喜喜穿上身。團長保守,接受不了,說她穿得「花枝招展」。她只能換下來,日日和大家一起繼續穿練功服。「你知道那時侯本來就是小女生特別愛美的年齡,看見了美麗的東西,想表達自己的美,但是不可以啊。」在竹園的日子讓梁容娟感受到的是「真的進入改革開放的年代了」,陳子芳毫無保留地從香港帶來新事物,他常常請樂隊成員們吃三明治和檸檬茶,梁容娟仍然記得那種「好享受」的感覺;音樂設備也越換越好,進口的麥克風讓梁容娟原本尖尖的聲音變得更柔。她在臺上唱喜歡唱《舊夢不須記》、《漫步人生路》,《百花亭之淚》.歌詞彎彎繞繞的,從不直白表達情與愛,在她眼裡這就是那一代人的含蓄。她總喜歡把鄧麗君的《再見!我的愛人》作為最後一首歌,第一句歌詞「Good bye,my love」唱出來,觀眾就知道今天的演出要結束了。樂隊的駐唱讓竹園賓館生意爆火,許多人來聽完歌就順便在賓館住下。早年竹園賓館的樂隊演出時,臺下的觀眾其實並沒有什麼深圳市民。陳子芳印象裡,觀眾很多是深港的貨車司機,晚上沒有辦法過關,就在竹園聽完歌順便休息。江禮印象裡有許多香港來的的投資者在酒吧裡,老闆們來這裡談生意,期望看見深圳新的可能性,酒吧和歌舞廳一度成為香港有名的商務社交場合。歌舞廳在八十年代的深圳噴薄而出。陳子芳1988年在深圳開了第一家卡拉OK。他不能完全確定那是不是第一家,講起這件事情的時候他會順便交代,"如果你發現更早的一定要告訴我「。到卡拉OK開門迎客的時候,許多深圳人會來這裡,那時的KTV還沒有設包廂,客人們擠在大廳裡排隊點歌。竹園賓館火起來之後,其他的歌舞廳接連開起來。江禮第二年就被西麗湖凌波閣歌舞廳挖走,後來又去了深圳歡樂園。江禮的樂隊第一次有了名字:「旅遊樂團星河大樂隊」,樂隊成員也增加到40多人。那是深圳歌舞廳的黃金歲月。長期關注深圳的媒體人咼中校在一次沙龍分享中說到,80年代有一句話「全國看深圳,深圳看羅湖」。羅湖區那時有700家夜場,每天幾萬人的規模去消費,歌舞廳夜場日鈞營業收入達到在500萬元以上。後來為人熟知的毛寧、楊鈺瑩、戴軍、林依倫...都是從深圳歌舞廳走出去的。陳子芳在70年代與譚詠麟同期出道,見證了林子祥、羅文、許冠傑早期音樂人各自的樂隊從走紅到沒落。他在大陸一直從事酒店管理,每到一個新的酒店都會想方設法留下一些音樂元素。流行音樂最初進入中國的這段歲月和樂隊的故事很少被提及,人們回想起中國樂隊發展簡史,總會先想起北京搖滾,想起《一無所有》。這也是陳子芳一直以來的遺憾,深圳的樂隊沒有形成一股屬於深圳的原創力量。梁容娟在西苑和香江跑場唱了幾年歌,酒樓生意常常爆滿,來聽歌的人騎著自行車來,排隊進去聽歌,回去跟朋友炫耀「我昨天去聽了流行歌」。她那時候白天還做著文化局的工作,住在集體宿舍,晚上的門禁到十點半,她常常要託關係找人留門。領導不喜歡她在外面唱歌,他後來也就不唱了,現在回想起來只覺得「年輕時候太老實」,在權力面前都沒想過掙扎。反而是退休之後,她重新開始自由唱歌。她約上當年的歌友卓小虹,兩個人隔一天就去一趟KTV,開最大的、能容納二三十人的包廂,整個下午場唱個不停。年輕的時候,她站在臺上唱起來那些情情愛愛的歌曲,總覺得在思戀什麼。四十年過去了,年輕的流行音樂變成了有年代感的老歌,她依舊唱那幾首,總唱不厭。那些旋律和詞裡,有屬於她這一代人的含蓄和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