蛤蜊是海鮮中的小淘氣。我們這裡的人把蛤蜊稱為「青蛤」。
養在水裡的蛤蜊,粗看像花紋斑斕的小鵝卵石,它們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在水中調皮地伸出潔白細長的小舌頭,冷不防,噴出一道水花來,活潑得實在招人憐愛。古人相信腐草為螢、千年的白狐能修煉成美女,他們也相信,蛤蜊是百年的鳥雀變成的,晉幹寶《搜神記》中就說:「百年之雀,入海為蛤。」《酉陽雜俎》中則說:「蛤蜊,候風雨,能以殼為翅飛。」——等到風雨之日,蛤蜊會借殼展翅,端的是革命的浪漫主義啊。
幾年前,我在北京參加全國晚報都市報總編輯培訓班。怕我們逃課,主辦方把我們安排在大興上課。全封閉不間斷的培訓讓我覺得有點枯燥,聽課聽得無聊,便想逃課溜到天津淘古玩挖蛤蜊,一人去好生無趣,又不識路,便想拉上同學一起逃課。同學中有潘文泉,是《湖州晚報》的總編,是班裡年紀最大的同學之一,他是有趣之人,雖年過半百,卻十分貪玩,一聽逃課,立馬叫好。我們包了輛黑車,直奔天津,在天津逛了古玩市場,老潘淘得一清人的扇面,認為是真跡,大叫「發財了」,一路上他因淘到寶而喜滋滋的。淘完古董,我們便直奔塘沽而去。
這是我第一次挖蛤蜊,塘沽的灘涂下到處是蛤蜊。挖蛤蜊沒什麼技術含量,用手在鬆軟的灘涂上刨啊刨,覺得觸到了硬物,把硬物抓出來,就是蛤蜊。當地人見我這麼小打小鬧挖蛤蜊,直搖頭,遞給我一把五齒叉,外形像豬八戒的釘耙,這是他們挖蛤蜊的專業工具。嘿,拿到五齒叉,挖蛤蜊就省事多了,只要把手中的五齒叉向泥中一插一掀,就會耙出不少蛤蜊。好傢夥,沒幾下就耙出一大把,相當有成就感,直到潮水漲到腳後跟,我們才意猶未盡地撤離,這時蛤蜊已經裝滿一大網兜了。因為沒有地方可燒蛤蜊,回去的路上,就把蛤蜊順手送給了的哥。的哥很高興,說晚上的菜有著落了,回去就燒蛤蜊湯喝。
蛤蜊是那種最常見、最便宜的海鮮,肉質鮮美,肥厚嫩白,是平民百姓的愛物。它雖然價格便宜,卻有「天下第一鮮」的美譽。元人鍾嗣成在品味完元散曲之後,以「蛤蜊味」三字來評譽其風格和特色,他在《錄鬼簿•序》中道:「若夫高尚之士、性理之學,以為得罪於聖門者,吾覺且啖蛤蜊,別與知味者道。」
蛤蜊以外殼略顯青黛者,味道最佳。其中有一種叫四角蛤蜊,貝殼頂部白色或淡紫色,殼口有紫黑色環帶,十分肥美。這種蛤蜊還能醒酒,《浙江通志》中引至正《四明續志》說:「蛤蜊亦云圓蛤,殼口有紫暈者肥美,善醒酒。」
蛤蜊可炒、可湯。把蛤蜊放水中,滴上幾滴香油,待它的泥沙吐淨,油鍋裡擱上蔥姜辣椒快火翻炒,一盤鮮香油辣的炒蛤蜊就上桌了。
蛤蜊用來煮湯,最宜夏天食用,據說越是懶人,燒出的湯越好,把蛤蜊倒進鍋裡,絕不翻動一下,因為一翻動,蛤蜊殼內的湯汁就會流掉一部分。蛤蜊豆腐湯、蛤蜊燉蛋、蛤蜊冬瓜湯、蛤蜊蛋花湯、蛤蜊鹹菜湯……讓人喝起來上癮,撐到肚兒圓還覺得沒個夠。寧波菜中的蛤蜊黃魚羹是極致的鮮,以蛤蜊和黃魚肉製成,色澤潔白,湯汁濃稠,美味非同尋常。嘗過幾回,沒齒難忘。蛤蜊湯極為開胃,《金瓶梅》裡寫到吃,動不動「大盤大碗,雞蹄鮮肉餚饌拿將上來。銀高腳葵花鐘,每人一鍾」,或者「登時四盤四碗拿來,桌子上擺了許多嘎飯,吃不了,又是兩大盤玉米面鵝油蒸餅兒堆集的」。掃雪烹茶,也是「一碟鼓蓬蓬白面蒸餅,一碗韭菜酸筍蛤蜊湯,一盤子肥肥的大片水晶鵝,一碟香噴噴曬乾的巴子肉……」不過,吃水晶鵝呀巴子肉之類一幹大魚大肉之前,西門大官人和他的妻妾們還非得酸筍蛤蜊湯來開胃。
辣炒蛤蜊相當美味,蛤蜊張著大嘴,露出雪白鮮嫩的肉,配上黃的薑絲、綠的蔥段和鮮紅的幹辣椒,看那清新如春、熱辣似火的顏色,讓人忍不住手捏一把狂吃。宋人汪元量曾寫道:「花似錦,酒成池。對花對酒兩相宜。水邊莫話長安事,且請卿卿吃蛤蜊。」汪元量是個騷人。騷人者,詩人也。南宋時台州女子謝道清為理宗皇后,汪元量是宮廷樂師,他彈得一手好曲,寫得一手好詩,好風雅的他,與佳人對著花共飲,不說國破家亡事,飲著酒,吃著蛤蜊,把人生不快統統丟一邊去。《南史•王弘傳》中的沈昭略也說:「不知許事,且食蛤蜊。」——只要有蛤蜊吃,啥事都可以不去想、不去管了。
蛤蜊還可生吃,元朝《雲林堂飲食制度制》一書記錄了生吃蛤蜊的妙法:「用蛤蜊洗淨,生擘開,留漿別器中,瀝去蛤蜊泥沙,批破,水洗淨,留洗水,再用溫湯洗,次用蔥絲或橘絲少許,拌蛤蜊肉,勻排碗中,以前漿及二次洗水湯澄清去腳,入蔥、椒、酒調利,入汁澆供,甚妙。」喜歡末尾的「甚妙」二字,吃貨們吃到好東西時的揚揚自得,似在眼前。
為蛤蜊的美味叫好的人著實不少,北魏賈思勰的《齊民要術》,就寫到烤蛤蜊,宋人的《夢粱錄》中寫到「酒雞蛤蜊」「蛤蜊淡菜」「米脯鮮蛤」等,光看菜名,就讓人垂涎三尺。清代最著名的吃貨袁枚在《隨園食單》中,就有韭菜炒蛤蜊肉及制湯的記述:「剝蛤蜊肉,加韭菜炒之佳,或為湯亦可,起遲便枯。」古人甚至將蛤蜊製成「蛤蜊醬」,詩人梅堯臣收到哥們寄來的蛤蜊醬後,勾起了思鄉之情:「我嘗為吳客,家亦有吳婢。忽驚韓夫子,遺我越鄉味。」
我們這裡有「正月十四是元宵,家家糟羹蛤蜊調」的諺語。每到正月十四,家家戶戶鬧元宵,是夜,定要喝一碗糟羹。糟羹裡有肉絲、筍丁、香菇丁等,當然還少不了蛤蜊,沒了蛤蜊,那鮮味就差遠了。吃完糟羹,便上街看花燈、看舞獅、猜燈謎去了。
海邊人喜歡蛤蜊,就算山裡人嫌麻煩不愛吃貝呀螺呀,對蛤蜊還是情有獨鐘的,不僅因為美味,而且吃著方便,燒熟的蛤蜊殼都是張開的,上手就可以吃,有人形容得生動——「不像其他螺啊貝啊,脾氣死硬,即便熟了也要用大蓋子堵著洞口,或是兩殼緊閉,一副打死不張嘴的欠揍模樣!」當然,蛤蜊要是真合上口的話,就很難撬開,我們這裡評價一個人是「蛤蜊口」,意謂此人口風緊,不會隨便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