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重寫晚明史:新政與盛世》,樊樹志著,中華書局2018年8月出版。
推薦理由:本書是樊樹志先生以全球史的視野細講晚明史的新作──「重寫晚明史」系列之一。作者站在全球的角度聚焦晚明王朝,史識、史見與歷史新知交融筆下。本書從嘉靖間內閣更替下筆,描述了張居正從內閣中脫穎而出,並以天下為己任實施新政改革等的歷史過程。
明神宗朱翊鈞逐漸明白讀書的好處。萬曆二年十月二十二日,文華殿講讀完畢,他對內閣輔臣說:「今宮中宮女、內官,俱令讀書。」這比他的老祖宗高明多了。朱元璋即位後,為了防止宦官幹政,不準他們讀書識字。其實是愚民政策的延伸。
日後宦官勢力尾大不掉,出現了王振、劉瑾之流專擅朝政的權奸。問題不在於這些奴才是否識字,而在於皇帝自身。張居正明白個中利害關係,立即表示贊同:「讀書最好,人能通古今,知義理,自然不越於規矩。但此中須有激勸之方,訪其肯讀書學者,遇有差遣,或各衙門有管事缺,即拔用之,則人知奮勵,他日人才亦如此出矣。」
有明一代的很多皇帝對經筵、日講都很馬虎,往往敷衍了事。朱翊鈞則不然,根據張居正的安排,每天黎明就到文華殿,聽儒臣講讀經書,稍憩片刻,又御講筵,再讀史書,直到午膳後才返回寢宮。每逢三六九日常朝之日,才暫停講讀。如此堅持十年之久。時人驚嘆:「主上早歲勵精,真可只千古矣。」
朱翊鈞聰明好學,他寫的詠月詩頗有「童子功」:
團圓一輪月,清光何皎潔。
惟有聖人心,可以喻澄澈。
他的聰明好學還表現在酷愛書法,寫得一手好字。他的書法,起初臨摹趙孟頫,以後又學章草。後人傳言,文華殿的匾額──「學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經大法」,是神宗朱翊鈞的御筆。《定陵注略》這麼說,《明神宗實錄》也這麼說。一個少年能寫出如此擘窠大字,實屬不易。不過,據在內廷當太監多年的劉若愚說,文華殿後殿匾額「學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經大法」十二字,「乃慈聖老娘娘御書,後人以為神宗書」。劉若愚還說,文華殿前殿匾額──「繩愆糾謬」,也是慈聖老娘娘(朱翊鈞生母)御書。劉若愚耳聞目睹,他的說法似乎較為可信。即便如此,這一傳聞本身已經印證了朱翊鈞精於書法。
精於書法的他,還喜歡把自己的書法作品賞賜給大臣。隆慶六年十一月十日,文華殿講讀之後,他突發興致,當場寫了幾幅盈尺大字,賞賜給輔臣。給張居正的是「元輔」「良臣」,給呂調陽的是「輔政」。張居正接到皇上的墨寶,激動不已,稱讚道:「筆意遒勁飛動,有鸞翔鳳翥之形」「究其精微,窮其墨妙,一點一畫,動以古人為法。」過了幾天,朱翊鈞又引用《尚書·說命》讚美宰輔大臣詞句,寫了「爾惟鹽梅」「汝作舟楫」大字兩幅,派文書房太監送到內閣。張居正接到墨寶後,寫了奏疏稱讚「墨寶淋漓」「瓊章燦爛」。
萬曆二年三月二十五日,朱翊鈞當面對張居正說:「朕欲賜先生等及九卿掌印官並日講官,各大書一幅,以寓期勉之意。先生可於二十五日來看朕寫。」到了二十五日,講讀完畢,但見太監手捧泥金彩箋數十幅,皇上在御案上健筆如飛,頃刻間寫成大書「宅揆保衡」「同心夾輔」各一幅,「正己率屬」九幅,「責難陳善」五幅,「敬畏」兩幅,每個字都一尺見方。
次日(二十六日)是視朝的日子,早朝後,他鄭重其事地命太監在會極門頒發御書。把「宅揆保衡」賜給張居正,「同心夾輔」賜給呂調陽,「正己率屬」九幅賜給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的掌印官,「責難陳善」五幅賜給日講官,「敬畏」兩幅賜給正字官。張居正稱頌皇上,「翰墨之微」,「臻夫佳妙」,「二十餘紙,八十餘字,咄嗟之間,搖筆立就。初若不經意,而鋒穎所落,奇秀天成」。
于慎行作為身臨其境的官員,對此也讚不絕口,他寫道:「上初即位,好為大書,內使環立求書者常數十紙,而外廷臣僚得受賜者,惟內閣、講臣數人而已。所賜江陵(張居正)如『弼予一人』、『永保天命』、『爾惟麴櫱』、『汝作鹽梅』、『宅揆保衡』及『捧日精忠』,堂閣之扁不可數計。字畫遒勁,鸞回鳳舞,濡毫揮灑,頃刻而成。時聖齡十餘歲矣。一日謂相君曰:朕欲為先生書『太嶽』二字。相君曰:主臣不敢。上乃已。甲戌(萬曆二年)四月,內賜輔臣江陵張公居正『宅揆保衡』四字,桂林呂公調陽『同心夾輔』四字,六卿『正己率屬』各一,講臣六人『責難陳善』各一。時,行(按:『行』繫於慎行自稱)尚未與講,六人者學士丁公士美、宮坊何公洛文、陳公經邦、許公國、學士申公時行,及翰撰王公家屏也。丙子(萬曆四年)殿讀張公位及行補入講幄。一日,上顧相君曰:『新講官二人尚未賜與大字。』相君曰:『惟上乘暇揮灑。』一日,內使濡墨以俟,上遂大書二幅,賜位(張位)及臣行(于慎行),字畫比賜諸公者稍大,而老成莊勁又若勝前歲者。蓋御齡已十五矣。」
張居正也並不是一味吹捧。早在寫「宅揆保衡」時,他就委婉地指出,寫字並非帝王要務:「上幸向意文字,即操觚染翰,非帝王要務,亦無不究極精微,動以古人為法,臣知所以事上矣。」萬曆二年閏十二月十七日,講讀完了,朱翊鈞召張先生至暖閣,揮筆寫了「弼予一人永保天命」八個大字,賜給張先生。張居正抓住時機批評皇上,過分熱衷於書法大不可取。他先是肯定皇上留心翰墨成效可嘉,超過了前代帝王;接下來話鋒一轉,說:「帝王之學,當務其大者。」提醒他不要本末倒置。然後列舉漢成帝通曉音律,又能吹簫度曲;六朝的梁元帝、陳後主,以及隋煬帝、宋徽宗、宋寧宗等,都能文善畫,然而無救於亂亡。有鑑於此,他規勸道:「宜及時講求治理,以聖帝明王為法。若寫字一事,不過假此以收放心,雖直逼鍾、王,亦有何益?」話說得直截了當,毫不客氣,顯示了這位鐵腕人物的性格。許重熙記載張居正這段話後,寫了小皇帝的反應:「上頷之」,虛心接受張先生的批評。
萬曆八年(1580),內閣輔臣為了皇上集中精力於朝政,不再沉迷於書法,要儒臣將累朝寶訓、實錄副本分門別類摘編,供皇上閱讀。他們指出:「皇上春秋鼎盛,宜省覽章奏,講究治理,於字書小學不必求工。以後日講,請暫免進字,容臣等將諸司題奏緊要事情,至御前講解,面請裁決,伏奉諭旨……臣等謹屬儒臣,將累朝寶訓、實錄副本逐一檢閱,分類編摩。總計四十款:曰創業艱難,曰勵精圖治,曰勤學,曰敬天,曰法祖,曰保民,曰謹祭祀,曰崇孝敬,曰端好尚,曰慎起居,曰戒遊佚,曰正宮闈,曰教儲貳,曰睦宗藩,曰親賢臣,曰去奸邪,曰納諫,曰理財,曰守法,曰警戒,曰務實,曰正紀綱,曰審官,曰久任,曰重守令,曰馭近習,曰待外戚,曰重農,曰興教化,曰明賞罰,曰信詔令,曰謹名分,曰卻貢獻,曰慎賞賚,曰敦節儉,曰慎刑獄,曰褒功德,曰屏異端,曰飭武備,曰御夷狄。雖管窺蠡測之見,未究高深,而修德致治之方亦已略備矣。但簡冊浩繁,遽難卒業,容臣等次第纂輯,陸續進呈,擬俟明歲開講。」如此繁忙的朝廷政務,如此沉重的講讀課業,朱翊鈞當然不可能沉迷於書法了。
不過,他的書法卻日趨完美。萬曆年間的舉人沈德符(字景倩,又字虎臣,浙江嘉興人),對「今上御筆」推崇備至:「今上自髫年即工八法,如賜江陵(張居正)、吳門(申時行)諸公堂匾,已極偉麗,其後漸入神化。幼時曾見中貴人所捧御書金扇,龍翔鳳翥,令人驚羨。嗣後,又從太倉相公(王錫爵)家,盡得拜觀批答諸詔旨,其中亦間有改竄,運筆之妙有顏柳所不逮者。真可謂天縱多能矣。」由此一斑也可見朱翊鈞並非一般王孫公子無所事事之輩,英年才華橫溢。萬曆二十一年(1593),內閣首輔王錫爵仰慕皇上書法精妙,敦請賜字,有幸得到御筆大字。此後,他不再以書法賞賜大臣。
朱翊鈞不僅書法精妙,對詩詞書畫鑑賞也有濃厚的興趣與學養。清初學者朱彝尊《靜志居詩話》記前朝逸聞,透露出若干信息:「宋制,祖宗翰墨儲藏於玉堂之署,觀陳騤《中興館閣前後錄》,道君墨跡俱存,此康譽之得題『年年花鳥無窮恨,盡在蒼梧夕照中』之句也。迨元,而奎章、宣文之閣,舊典不改。明則藏之大內,詞臣未由睹矣。萬曆九年,帝御文華殿,宣召入直史臣五人,文端(王家屏)居首,其餘修撰則沈公懋孝、張公元忭,編修則劉公元震、鄧公以贊也。既進見,示以景陵(宣宗)御筆『玄兔圖』,圜以淡墨,作滿月胎,上有桂子垂枝,下藉軟草,兔居其中,並臻妙境。諭諸臣題詩於軸並得用私印識之。閱三日,詩成進御,自首輔張文忠(居正)外,凡三十有五人。當日諷詠優遊,不事促迫,彩花銀葉,賜予便蕃。自永宣以來,詞林盛事,遇此罕矣。」君臣之間的閒情逸緻、詩畫雅興,居然在萬曆年間再度重現,映襯著盛世的太平氣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