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從奇切斯特節日劇院轉到倫敦西區約克公爵劇院的《李爾王》一劇中,英國國寶級演員伊恩·麥克萊恩爵士以近80歲高齡挑戰李爾王一角,伊恩以一流的理解力和表現力,為角色痛苦的「脫冕」過程賦予人性和神性,為觀眾獻上了一位教科書式的李爾王。
無論在奇切斯特還是西區,人們蜂擁而至來看伊恩·麥克萊恩的《李爾王》,很大程度上是衝著他與角色高度貼近的年齡和他本人豐富的莎劇演藝經歷而來。
伊恩·麥克萊恩主演、奇切斯特節日劇院版《李爾王》
近80歲的伊恩是《李爾王》演出歷史上最貼近這個角色年齡的演員,按他自己的話說,「算是個捷徑,可以直接演出我對衰老的親身體驗」 。抽泣、咳嗽、擤鼻涕等小動作,憤怒、迷茫、悲傷的眼神,臺詞念白的停頓、重音以及種種細節處理,伊恩·麥克萊恩展現了無法取代的表演魅力。正如《衛報》劇評人麥可·畢靈頓所說:「伊恩·麥克萊恩塑造的李爾王,根植於對年邁之人的細微觀察,以及對從剝奪與失去中獲得頓悟的深刻理解。」
《李爾王》預告片
這不是伊恩·麥克萊恩第一次主演《李爾王》,最近一次是2007年皇家莎士比亞劇團版,他出演了同樣的角色。
2007版《李爾王》
比起10年前,在這一版中伊恩的演繹,瘋癲的成分少了,脆弱的感覺多了,你能感覺到一個曾經高高在上的王者,是如何飽受衰老的折磨與羞辱。
10年前,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李爾瘋癲爆發的段落,被薄情的女兒刺激了的他,脫去了所有衣衫,渾身赤裸地站在舞臺上;10年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李爾的忍耐,是他在暴風雨未落前吞下的眼淚:
「你們以為我會哭?不,我不會哭/雖然我真該痛哭/可是在我痛哭之前,這顆心將會爆裂成十萬個碎片/啊,傻瓜,我要發瘋啦!」
隨後他用手帕掩住嗚嗚的口鼻,拉著傻瓜快步走下場。正是這段忍耐,讓李爾之後的瘋癲更為真實有力。
比起10年前,這一次他的表演細節更豐盈。觀眾置身小劇場小空間觀看演出,讓最後那些人物互相親近的場景所營造的效果得以淋漓盡致體現,比如李爾王在醫院醒來,看見小女兒考狄利婭時,那句「不要笑我,我想這位夫人,是我的孩子,考狄利婭」,又比如李爾王懷抱著考狄利婭屍身,自己也將在心力交瘁之下撒手人寰之時,那句「幫我把這顆紐扣解開」,這樣的近距離之下,觀眾猶如被李爾王巨大的悲傷淹沒、無法呼吸。
李爾與考狄利婭如何讓觀眾理解一個喜怒無常的君王並對他產生複雜的同情?剖析《李爾王》中的衰老與瘋癲主題是關鍵。這版《李爾王》通過淺近的肢體語言來體現李爾王的衰老,解釋他瘋癲的原由,又引導觀眾在為李爾王的衰老而悲哀的同時,思考瘋癲帶給他的意義。
李爾與葛羅斯特
跟此前2014年薩姆·門德斯導演、西蒙·拉塞爾·比爾在英國國家劇院主演的版本一樣,伊恩這版的演員闡述中也提到了李爾王可能罹患阿爾茲海默病的設定,讓當代觀眾對這個老頭的歇斯底裡更容易認知。
很好的是,這版的主創並沒有在舞臺上明示「老年痴呆」,有效防止了戲劇主題的窄化,李爾王仍保留了某種近似於古典悲劇裡英雄的性格缺陷。因為李爾王的失敗,不僅在於他衰老的心智,同時也在於他對舊秩序和王權的迷信。在第一幕中李爾王「決心要在晚年擺脫一切操心與煩惱,把國土一分為三」,劃分的標準是女兒們對父王愛的表白,「讓本王可以把最大的一份恩賜賞給最具孝心的人」。
本劇的處理是李爾王在聽完大女兒、二女兒輪番上臺謳歌后,滿意地把桌子上一份昭示他統治範圍的地圖剪開分發下去。顯然,李爾王在用王權召喚父權、展示父愛,進行了王權/父權的雙重移交。但他沒有意識到,在深諳權力捆綁邏輯的子一代那裡,一旦權力移交完成,其父權地位也必將受到根本性的動搖。
很快,李爾王在已經得到土地和權力的女兒們那裡遭到冷遇甚至虐待,在暴雨之夕流落荒野。這場重頭戲的處理十分震撼,伊恩將每個情緒轉折都十分精確地表達出來,並以極高的職業素養親自經歷了「真實的暴雨」:傾盆大雨落在鋪著紅地毯的圓形舞臺上,匯聚起來,順著李爾王一縷縷的頭髮流下來——很少有版本這樣處理。李爾王臺詞中有大段的詛咒,充斥著荒野中動物的意象;溼透的衣服,勾勒出一個瀕臨崩潰的老人顫抖而脆弱的身形。
當遇見衣不遮體的埃德加時,李爾開始關心普通人的疾苦,脫下了自己的西服外套為他披上——從開場時候別滿勳章的戎裝,到後來身穿的整套西服,再到叫囂著要「脫下身外之物」只剩下散亂的襯衫和破損的背心,這個象徵「脫冕」的過程,是飽受折磨的年邁之人心智和體力逐漸瓦解的過程,同時也是李爾王回歸人性與自我的過程。
有學者認為李爾的瘋癲是尼採美學中酒神式的瘋癲,它的產生是個體的解體與理智崩潰的結果,但理智喪失後的大智則是其個體的理智涅槃後重生的所獲。瘋癲在中世紀就有神靈附體的說法,不知道莎翁是否考慮到這一點。李爾王的瘋癲與其說是一種崩潰,不如說是一次重生。瘋癲讓李爾擺脫了世俗王權、野心欲望的羈絆,恢復了對人性的感知,使一個君王最終帶有了神性。
靠近多佛的懸崖,李爾王碰見被挖了雙眼的葛羅斯特,一時表現得瘋癲,一時又無比清醒:
「啊,神經錯亂了,瘋癲中卻自有道理
如果你想為我的不幸痛哭,拿走我的眼睛
我完全認識你,你的名字是葛羅斯特
你必須忍耐
我們哭著來到這世界
第一次聞到空氣就嚎啕大哭
我跟你講一番道理,聽著
啊呀,傷心哪
兩個老人坐在空蕩蕩的地上,一個是曾經貴為國王的李爾,另一個是同為父親、同樣不辨善惡的葛羅斯特,輕信了忤逆的私生子埃德蒙,驅逐了善良的埃德加。此刻他伏在李爾王身上哀哀痛哭,李爾王輕輕拍著他的背安慰他。在遭受一「瘋」一「盲」的懲罰後,兩個老人明白了一切,葛羅斯特說:「我能看見的時候,我也會失足顛僕。」一如李爾在沒有理智引導時,卻「憑感覺看清了世界」,兩人的心靈都在自我與他人的苦難中逐漸得到淨化。這兩個鏡像的設定,讓劇中人物有了層次感,強化了人性主題的探討。
復排莎劇是英國劇院每年的必修課,比起歐洲先鋒導演,英國本土很少誕生顛覆性的改編版本。他們通常極少改動劇本對白,而是通過細節撬動變化,比如舞美的重新設計編排,來潤物無聲地實現當代化。一樣的臺詞,不一樣的講述時代,好的編排宛如開啟隱藏關卡,帶領觀眾從新的角度進入劇目。正如伊恩所說「我們照本宣科,你從其中發現意義」,儘管全劇並沒有說出「脫歐」二字,卻分明讓人嗅到了當下英國的政治大環境。
在此版中,莎翁原作中的人物沒有削減,只有肯特伯爵的形象變成了女性。肯特的性別轉換,讓全劇更符合當代設定,也在好女兒和壞女兒之外,增加了另一種女性的勸誡聲音。比起女兒們,她和李爾王年齡更為接近,有君臣的關係,也有友誼的成分在。特別是鑑於考狄利婭在劇情開展期間一直缺位,肯特的女性特質,確實讓殺機四伏、情緒壓抑的時刻得到緩解。
肯特伯爵與傻瓜
作為莎劇的當代改編,性別通常是一個值得關注的議題,這版的野心並不在此,但也有一些細節體現。除了肯特的性別轉換,劇中第一幕分封國土時,李爾王嘴上對大女兒說著:「(這片土地)從此將會尊你為王,由你和阿爾巴尼的子孫世代繼承。」卻把剪開的地圖交到女兒的丈夫手上,甚至在說到「子孫時代」的時候,不經意地拍了拍女兒的腹部。上文已經提及,在李爾王眼裡,他是在完成王權的移交,自然要把它交到擁有父權的人手上。
為了揭露當時存在的男權中心思想,這版復排毫無刪改地保留了莎士比亞原著中李爾王對大女兒、二女兒侮辱式的謾罵,甚至加上了一些帶有色情意味的肢體語言來體現權力場域中對女性的歧視文化。
當然,莎劇的當代改編還更多體現在舞美和服裝設計上。這版《李爾王》講求觀演關係的親密化,在西區演出時劇組大膽拆掉一半座椅,並在臺下搭了條走道,將一部分表演區域延伸到觀眾席中,意在打破隔閡。舞臺的設計也始終在做減法,開始李爾王分封時是大紅地毯、氣派的辦公桌、大幅肖像和演講臺,大女兒住所歡宴時是大玻璃鏡、宴會桌,隨著李爾王心智崩潰又逐漸清明,舞臺設計也趨向於簡化,到多佛懸崖一場戲時只剩下光禿禿的地面和身後的水泥牆壁。
看似頗有拼貼感的服裝選擇,我想也有導演的寓意:李爾王初登場時身穿的是掛滿軍章的古代戎裝,當時大女兒二女兒身穿的是現代禮服,最後李爾王已經衣不遮體了,趕來救援的小女兒穿的卻已經是現代迷彩服,這些差異都指向一種當今世界的瓦解和迷茫——王權倒塌了,當代政治將在民主與暴力中何去何從?
在莎士比亞創作《李爾王》時,英國海軍剛剛戰勝了西班牙無敵艦隊,攫取了海上霸權,而國內矛盾卻浮出水面,多元又分裂的政治權力結構、社會經濟結構和價值觀體系開始顯現。李爾王為三個女兒分封國土實是過於清晰的指徵,後世扎堆的復排版本也都脫不了動蕩或不安的時代底色。2017年皇家莎士比亞劇團版本的導演格裡高利·道蘭和此版的主演伊恩·麥克萊恩都在訪談中強調過英國脫歐大背景對排演此劇的影響,希望演員在表演時能藉此切身去體會故土遭四分五裂時的感受——「這是時代的災難,瘋子可以領著瞎子走」,瘋子李爾和瞎子葛羅斯特都在教訓中得到了靈魂的解脫後,只留下了百孔千瘡的大地,給活著的人。
本文刊登於《上海戲劇》2019年第1期
圖片來自網絡
伊恩·麥克萊恩版《李爾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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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Tlive《李爾王》採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