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第一○一中學 程 翔
人們常說蘇軾《赤壁賦》達到了儒、釋、道三家圓融的境界,但是儒、釋、道三家究竟如何體現在文章中的,又是如何圓融的?筆者看了一些文章,總覺語焉不詳,便很想深入探討下去。
有材料講,有一天,錢基博在書房讀《赤壁賦》,他的助手問,先生對這篇文章倒背如流,為何還要讀?錢先生回答,《赤壁賦》需要用一生去讀。以錢先生之淵博,尚且不敢掉以輕心,何況我們普通語文教師!由此可見,《赤壁賦》的確難懂,絕非僅讀幾遍就能理解到位的。筆者教此文多遍,也寫過幾篇文章,但仍有隔靴搔癢之感。下面,筆者試從文化語碼的角度再次進入《赤壁賦》,闡釋自己粗淺的理解,以就教於方家。
葉嘉瑩先生說過,在一種文化中,經過長期沉澱下來的固定意象,便成為這種民族文化的「語碼」。受到這種民族文化滋養的人,很容易就能夠理解這個語碼的文化含義。比如,「梅」「蘭」「竹」「菊」就是中華文化典型的語碼,大概每一個受過教育的中國人,都能知其含義,所以很多人家中以此裝飾美化,來體現中國文化的韻味和個人的審美情趣。沒有受到這個文化滋養的人,就很難品味其中的味道。戴望舒寫「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的姑娘」,而不寫「希望逢著一個/康乃馨一樣的姑娘」,就體現了不同文化傳統下「語碼」的隔膜及其差異性。但是,即便受到過本民族文化滋養的人,如果那個意象是小眾的,對絕大多數讀者來說比較生冷偏僻的話,其意象的隱含性就比較突出,作為語碼的表達效果也就會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這種影響固然是因為讀者沒有掌握了解所致,同時也是作者故意所為的結果,即作者本來就不想讓讀者一眼望穿。《赤壁賦》大概就是這樣一篇奇文。
蘇軾早年熟讀儒家經典,其文化基因中儒家積極進取的因子佔據主體地位。特別是當他年紀輕輕就考上進士,又深得皇帝欣賞,一切順風順水的時候,那建功立業的儒家文化自然外顯其身。可以說,蘇軾與很多文人一樣,是儒家文化打底的,即便後來遭受了沉重打擊,輾轉黃州、惠州、儋州,這個底色也仍然清晰可見。儒家思想深入其骨髓。於是,有學生問:「在《赤壁賦》中,有哪些儒家文化的影子呢?」我說,「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有《詩經》的影子,《陳風·月出》之詩,旨在思念,這與「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相呼應。這裡的「美人」指宋神宗,顯然是屈原「香草美人」手法的運用。有學生問:「蘇軾遭皇帝貶謫,為何還要思念皇帝呢?」這個問題很有意思。其實,宋神宗一直很喜歡蘇軾,也不太想為難蘇軾,無奈身邊一群小人,輪番進讒,且有證據證明蘇軾寫詩諷刺新法,皇帝只好從眾了。就在蘇軾戴罪黃州期間,宋神宗對西夏用兵,大敗而回。張舜民(芸叟)到黃州看望蘇軾時,敘述此事,引發蘇軾對國家的憂慮及對神宗的牽掛。這就是蘇軾忠君愛國的一面,也是蘇軾儒家底色的表現。
早在1995年,路廣正先生在《濟南大學學報》發表了《「潛蛟」「嫠婦」寓義考》一文,對「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做了比較透徹的解說。但是,此文並未引起人們的關注,許姍姍老師在《語文學習》2014年第3期發表《「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裡說悲樂》一文時,仍然停留在對字面表層意思的理解,簡單地把「嫠婦」說成寡婦。對「潛蛟」一詞,課文注釋不到位;對「嫠婦」一詞,課文只是解釋為「寡婦」,很容易被師生忽略。在《赤壁賦》中,蘇軾故意使用冷僻意象來暗示自己的情懷,所以造成很多讀者停留在表層。其實,「潛蛟」是「潛龍」的變詞。《周易·乾卦》有「初九,潛龍勿用。」周振甫在《周易譯註》中解釋為「象龍潛伏著,不可有所作為」。黃壽祺、張善文《周易譯註》解釋為「初九,巨龍潛伏水中,暫不施展才用」。這與蘇軾遭貶不得施展才華很相符。客人的洞簫聲,觸動了深谷中的潛蛟,開始舞動。其實是蘇軾內心不寧靜。「嫠婦」字面上看就是寡婦的意思,但大有深意。《左傳·昭公二十四年》記載:
鄭伯如晉,子大叔相,見範獻子。獻子曰:「若王室何?」對曰:「老夫其國家不能恤,敢及王室?抑人亦有言曰:『嫠不恤其緯,而憂宗周之隕,為將及焉。』今王室實蠢蠢焉,吾小國懼矣。然大國之憂也,吾儕何知焉?吾子其早圖之!《詩》曰:『瓶之罄矣,惟罍之恥。』王室之不寧,晉之恥也。」獻子懼,而與宣子圖之。乃徵會於諸侯,期以明年。
《漢語大詞典》對「嫠不恤緯」的解釋是「謂寡婦不憂其緯少,而恐國亡禍及於己」。除此之外,《漢語大詞典》還收錄了「嫠人」「嫠家」「嫠婦」「嫠輟緯」「嫠憂」等詞條,並引用李綱《與張相公書》中「其知我者,以為見危納忠,嫠不恤緯,而憂宗周之隕」之言,還引用了陸遊《泛舟湖山間有感》中「歲晚客貂那復嘆,時艱嫠緯未忘憂」的詩句,表達了憂國心切的意思。由此可知,「嫠婦」作為一個意象,已經積澱為中華文化的「語碼」,有其特殊含義。統編高中語文教材僅僅註解為「寡婦」,過於簡單,無法揭示蘇軾用此典故的良苦用心。顯然,蘇軾用此典故在於表達兩層含義:一是自己被貶黃州,如同一個寡婦(或「被丈夫拋棄的女子」),非常可憐;二是儘管可憐,卻仍心系君王,念念不忘國家。《詩經》《周易》《左傳》皆儒家經典,足以證明此時的蘇軾仍然堅守初心。
寫到這裡,算是初步揭開了儒家文化語碼的含義。有學生問:「釋是什麼?」釋,就是佛。在這篇文章中,最集中體現佛家思想的內容是蘇子「說理」的一段。這一段學術界大多認為源自僧肇的《物不遷論》。?武道房在《文學評論叢刊》2011年第2期發表了《蘇軾〈前赤壁賦〉與僧肇的「物不遷」義》一文,比較詳細地闡明了《赤壁賦》與佛學的關係。蘇軾在黃州期間,開始反思自己,沉思萬物,併集中讀佛,所謂「閒居未免看書,惟佛經以遣日」。他在《赤壁賦》中說:「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對「無盡藏」一詞,課文注釋很明確,源自佛家「無盡藏海」。佛家文化有一個核心觀點,即人生的痛苦源自欲望。要想消除痛苦,必須告別欲望。在蘇子與客的對話中,客表達了人生的痛苦和長生不老的欲望,即「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託遺響於悲風」。人生苦短,是古代文人經常表現的一個主題。蘇子面對這樣一個內心化解不開的客,藉助佛家理論進行了勸導,實際上是自我寬慰:
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
這與《物不遷論》中關於動與靜的論述有相通之處。僧肇寫道:
夫人之所謂動者,以昔物不至今,故曰動而非靜。我之所謂靜者,亦以昔物不至今,故曰靜而非動。動而非靜,以其不來;靜而非動,以其不去。然則所造未嘗異,所見未嘗同。逆之所謂塞,順之所謂通,苟得其道,復何滯哉?
《物不遷論》在中國佛教史上具有重要影響,其論述的重點是「不動」。蘇軾借其「動」「靜」的理論,遷移到「變」與「不變」上來,達到了勸客「不羨」而釋懷之目的。任繼愈在其主編的《中國佛教史》中談到,《物不遷論》的宗教目的,在於論證佛教提倡的因果不失,修佛可成。這是般若空觀佔據佛教理論統治地位,與當時佛教信仰又亟須普遍推行之際,必須優先給予確立的原則。蘇軾在《赤壁賦》中並非完全照搬佛家學說,而是受其啟發,摒棄凝滯於心的障礙,使自己開通暢達。
「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這句話中「物各有主」是核心理論。這是哪家的理論呢?似乎源於郭象的哲學觀。郭象借為《莊子》一書做注,表達了自己的哲學思想,其核心觀點就是「物各有性,性各有極」。他認為,人當「各安其性」,順其自然(見宋版《南華真經》)。這一思想與莊子合為一爐,深刻影響了蘇軾,使他認識到,面對人生跌宕,當泰然處之,得之淡然,失亦泰然;勝固欣然,敗亦可喜。《莊子·德充符》寫道:
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遊心乎德之和;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視喪其足猶遺土也。
莊子這一段講的是,如何看待「異」與「同」的問題,進而明確「得」與「失」的關係,與蘇子之語非常相似,本質上一致。與其說蘇軾受了《物不遷論》的影響,不如說受了《莊子》的影響更恰當。「異」就是「變」,「同」就是「不變」;「德」就是「得」,也就是「不變」;「喪」就是「失」,就是「變」。蘇子將這些概念轉入他的話語體系,從而表達了心靈上的化解與圓融。
任繼愈《中國佛教史》認為,《物不遷論》所討論的問題,就是莊學所討論的問題。僧肇關於「物不遷」的命題,實借用《莊子》。這就把僧肇觀點的源頭釐清了,原來,佛、道在此是相通的。豈止佛道相通,儒、道又何嘗不相通呢?三家各自側重點不同,儒家積極入世,道家清靜無為,佛家寡慾無痛,其實各自從不同的人生背景上闡述了自己的哲學觀點,並不矛盾。在蘇子看來,人生雖然短暫,但換個角度看,人類也是生生不息的,是永恆的,不必羨慕。儘管人的個體生命短暫,但因受物性主宰,無法改變,要接受它,順其自然。當人把自己的精神生命融入大自然後,可以享受大自然的一切,沒有誰能阻止你,心靈就是自由的。在這樣的寬慰下,「客喜而笑」,頓然釋懷了。這就是圓融。
客真的被蘇子說服了嗎?那只有蘇子心中清楚,所謂冷暖自知。筆者以為,即便不能徹底通透豁達,也可以給傷痛的心靈敷上一劑麻醉藥,暫時獲得一點輕鬆。隨著時間的推移,傷痛會越來越淡,直到往事如煙。
道家擁抱自然。在《莊子》一書中我們可以看到人與自然的合一。課文《赤壁賦》分為5段,內容分別是寫美景,寫簫聲,寫人生,寫理趣,寫釋懷,前後內在聯繫十分緊密。從第1段的「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到第3段的「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再到第4段的「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無不體現了道家文化的影子,屬於道家文化語碼,而「無盡藏」和蘇子的那番千古宏論,又帶有明顯的佛家痕跡,也可以說是佛家文化的語碼,甚至分不清究竟是哪一家,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樣,儒、釋、道三家融為一體,構成了《赤壁賦》所特有的語碼體系。想要讀懂這篇文章,就必須抓住體現這三家文化背景的語碼,從而破解其含義。
以上所見,不知當否,敬請方家指正。
參考文獻:
[1]朱靖華.蘇軾論[M].北京:京華出版社,1997.
[2]周振甫.周易譯註[M].北京:中華書局,1991.
[3]黃壽祺,張善文.周易譯註[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4]任繼愈.中國佛教史:第二卷[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
——《語文學習》202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