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亮與他的長篇新作《不存在的信札》
對話
近期吳亮新作《不存在的信札》在杭州人可藝術中心首發,吳亮和評論家李慶西,以及諸位在杭作家、藝術家,以「無邊界的故事」為主題,進行了一場文學與藝術的跨界交流。
《不存在的信札》是吳亮繼長篇小說《朝霞》之後的首部新作。小說以一百多封虛構的信件,串聯起半個世紀上海城市文化風貌,以及一代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小說中那些美術圈和文學圈裡的生活片段,看似浮光掠影,卻是內心深處的真切交通,兼及宗教、哲學等等的思考。
下面帶來吳亮、李慶西、許志強的現場對話,看看這位集作家、評論家等身份於一身的「斜槓」中年,如何從書信中提取時代語言與敘述語態,抵達更廣闊的時間。
吳亮與李慶西
李慶西:
關於小說,我有一種最簡單的說法,一種是託爾斯泰式的小說,一種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小說。託爾斯泰的小說你不求它在敘事形態上有怎樣的創新,但他的小說有思想深度,藝術很完美,你挑不出毛病。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有創新的,別的不說,巴赫金給它歸納為「復調小說」,「眾聲喧譁」「多聲部」。但我個人閱讀經驗來說,它的創新是有缺陷的,《卡拉馬佐夫兄弟》裡面每個人都要發表自己的看法,每個人都在那喋喋不休,在我看來,這也是一種缺點。但是他絕對是有開創性的。文學史上,貝克特是很有開創性的,羅伯格裡耶也是有很大的開創性的,你要講缺點,他們都能列出很多缺點,甚至卡夫卡。我把吳亮的小說歸入陀思妥耶夫斯基這一路小說。
吳亮:
我都是給具體的人寫文章。慢慢的,被我評過的人,都是我的朋友了。我非常在意,被我評過的人的反應。
李慶西:
李白、杜甫當時就是朋友之間的寫作。他們當時的詩歌有很多都是贈送給朋友的。我覺得最好的藝術創作,都是心裡本來就有一個東西讓你非常激動,要跟最好的朋友分享。他們不會想到像賣暢銷書那樣去寫作去宣傳,這是現代社會的事情。
吳亮:
寫《朝霞》以後,我做了大量的筆記,其中一部分就變成了這本新書的一部分。還有我家裡的書信,八十年代以後,三十年的書信。每一次整理,就會看到一些信。信總是在刺激我。信中一些人,有的可能已經去世了,有的患病了,或者出國了,消失了。每一次看信的時候,我就總覺得這是一個歷史,是一段長長的時間,這些東西總是一次一次的經過我。後來我就想,要麼我就把它寫成小說,然後把所有的信燒掉。
去年一月,我就開始在微信朋友圈裡寫這本小說,公開的。這也是我對自己的一個逼迫。已經寫了,就必須寫下去。這個工作做了六個月,我把真的假的、可以用的信息,包括讀書和思考的東西,都放在這本書裡了。我有時候找一個人的信,馬上就找到了一個語感,就根據這個人說話的語調,進行我的寫作。所以寫完這個信,我就一身冷汗。我依附在另外一個人身上,在寫一個假信。所有真的人活的人死的人他們都附著在我身上,我用他們的語調進行了一段又一段寫作。對我的身體非常消耗。一個人完全在一個房間裡面,家裡面一堆信件,一堆死魂靈。寫到後來,我已經沒辦法再控制這個文本。所以到了六月,我就停下來了。
這裡面的一些東西,有的是我拿一封真實的信改成的,還有很多是完全虛構的。我就覺得虛構的東西變成了真實的事情。這些真的信反而像我撿來的。
李慶西:
你這本書和一般的書信體小說很不同。別人的寫法是收信人不重要。像《少年維特之煩惱》,前面是不寫收信人是誰,偶爾提及。你的小說,每一個收信人都在,而且他們都反覆出現,寫信人是誰不知道。你故意把寫信人消解了,或者說隱去了。也可以認為是「不存在」。甚至說,消解了一個敘述人。使人感受到就是給收信人說一番話,是他倆之間的心靈交流。
書信體小說歌德《少年維特的煩惱》、鬱達夫《蔦蘿行》
鬱達夫有一篇書信體小說叫《蔦蘿行》,雖然看起來是寫給他的夫人,但是他描述得那麼詳細,其實是超過了兩個人的言語範疇的。他必須要給讀者交待一些事情。歌德《少年維特之煩惱》,它裡面一場舞會也寫得很詳細,寫給朋友的信,雖然是炫耀自己認識了當地的一些人,認識了綠蒂。但是真正的書信不可能描述一場舞會是這麼詳細的。
吳亮:
有一段時間我不敢看這個小說。因為這個文本和它背後的那個更大的文本,它們同時存在。實際上這本書寫的就是時間、空間,人們一代代地消失。而現在呢,已經沒有人寫信了。寫信的格式和方式都不一樣了。以前寫信三天以後才拿到。現在,一個微信發出去,一個表情,或者開個玩笑,很快就能發出去,很快就可能有反應。時間的延宕,沒有了。
李慶西:
這個小說的敘述時間是上世紀九十年代至本世紀初。主體上是這個時間,有的是超過這個的。你書中有兩封信還提到非典和汶川地震,有一封信的時間應該是五十年代初,裡面出現了百代唱片公司。1952年改為上海唱片廠,後來改為中國唱片公司,簡稱中唱。同一封信提到開明書店改為了青年出版社,就是現在的中國青年出版社。這封信還出現了霞飛路。
還有更早的事情,是那兩封孔章荷芬的官司問題,兩個法庭的筆錄。章世駿應該原型就是張伯駒。它裡面提到張伯駒的《叢碧詞集》,《叢碧詞集》原書名叫《叢碧詞》三個字。雖然這個小說總體時間是九十年代到本世紀初,但有的時候你要把時間推到更早,甚至推到民國去。
吳亮:
我在這個信裡面,也有個小的想法。我有意識運用不同時代的語言,還有不同階層的說話方式。我花了很多時間看豐子愷的書信,我發現他有三個階段,最早是民國的時候,信的文採最好,到了五十年代以後,他要改造,慢慢他的文採就沒有了。這裡面有個註解,說豐子愷到了五十年代後期到六十年代中後期時,他所有的信都燒掉了。但有的信,當時是他一些朋友拿著的,後來朋友就還給他了。那些文字,就是當時的語言了。豐子愷是1975年去世的,那之前他也寫信,但是那時候就是很樸素,和之前完全不同。所以我覺得使用不同時間段的口吻,我要給它一個縱深。
豐子愷書信
李慶西:
《不存在的信札》裡面,沒有現在這個社會比較引人注目的人,比如政府官員、企業家等等。但是也沒有農民和打工者。不寫高科技,不寫股票市場,不涉及房地產問題。這個時代的許多風雲現象時髦現象都不寫。它抓住了紙質書信的尾巴,表現了一個民間知識群落的人際關係。從這個意義上講,《不存在的信札》也是對過去時代的一曲輓歌。
在我之前,程德培就給《不存在的信札》寫過評論,與小說一同發表於《收穫》雜誌。我寫評論時沒看過德培的文章,不看是因為不想受他的影響。後來仔細看了兩遍,感覺真是寫得精彩。我倆的思路大相逕庭,面對同一部作品,我的文章著眼於如何解讀這個文本,而德培的重點是如何理解這種寫法。應該說,他的取徑更契合這部作品的開創性特點。這不是一部需要作知識詮釋的作品,需要的只是受眾的經驗與想像力。現在不少歐美小說喜歡設置一套「知識考古學」的陷阱(從艾柯到丹·布朗,雅俗皆然),那是一大堆符號學、語義學和話語衍射的觀念史,由此建構的偽學術敘事偏是在接受層面上阻斷了文學想像。其實,敘事手法的創新不需要那種過度寓言化,真正的先鋒派不是學院派,是江湖派。福柯有一種杞人憂天的看法,認為文學的歷史是在增加新的斷裂,總是勾勒出一種不連續性的現象。其實,不能說是不連續,而是斷而後續。這種斷而後續的「斷裂」才是文學持續發展的生命力,否則當下的小說家寫不過十九世紀那些人。對於吳亮這種碎片化的大量留白的敘事,我深感解讀難度不小,寫作時亦儘量避免強作解人。現在看來,這是多餘的顧慮。我明明意識到,這是一個真正開放性的哈姆雷特式的文本,需要讀者積極參與故事建構,但礙於不可捉摸的「作者」敘事意圖,未能更多地表達自己感覺到的或是可以作進一步想像的故事內容。德培援引羅蘭·巴特「作者已死」的理論,完全把作者甩到一邊去了。其實,甩開吳亮,才能對吳亮這部作品作出更好的闡釋。其實,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沒有標準答案的完形填空,曼達、阿德和大愚,還有其他那些人物,在吳亮的故事中也在你自己的故事中存在,或許各有不同的活法。程德培說,我們只能在「誤讀」中求生存。
許志強:
我在讀吳亮第一批井噴狀態文章的時候,他的文章就是感性和理性兼具的,思辨不是學院式的,是從感覺泥土裡出來的。它是作家的寫作。到了《我的羅陀斯》的時候,吳亮寫了很短的敘事類的作品,一段一段的。當然那還稱不上是一個和《朝霞》《不存在的信札》一樣的文學作品,但也是從以前的吳亮身上分泌出來的。吳亮從當代文學裡面出走,走到藝術圈裡面,我覺得他在尋找自己的精神方位。可能精神方位在過去的當代文學的氛圍當中,還不能夠發揮,這個天花板可能還有點壓制,可能需要無意識地尋找一個寬敞的空間裡面去調動他藝術的評論、想像力、感覺,世俗的和形而上的東西。
《朝霞》是一個比較傳統的小說,是有線索有情節,金字塔結構,有核心人物和次要人物構建起來的。讀者看起來它有一個脈絡。但是它穿插了很多東西,對藝術的評論。剛才我跟吳亮說,《不存在的信札》其實和《朝霞》沒有什麼特別斷裂的地方,雖然形式是不一樣的,但是內容都是一體的。
通常的小說,一條街道是筆直的,風就是筆直的。這時候能不能把街道變成一個直角,或者岔路,風不可能再筆直吹了。讓它呈斡旋狀態的時候,它的天光雲影的氣息都會不一樣。所以同樣一段文字,經過他現在的小說處理和擺放之後,它的空間感是有變化的。那些混雜,那種遠近。像書中寫普陀山,是「普陀山裡七點就漆黑一片了,不少漸漸暗的,突然黑,好像有一隻無形的手拉下帷幕……」。接著,這段文字下面是大量的留白,和上面相比完全是另外一個語境,兩個語境,形成了一種語言的壓力,然後整個味道為之改變。
這種寫法,可能更適合吳亮想像感受的釋放。我覺得吳亮的下本作品會更精彩。理由就在於,作品裡面的動機,讀的時候可以時刻感受得到,然後吳亮還在不停尋找著更適合他的表達方式,而這個表達方式,它再次出來的時候可能是更加具有爆發性的。我喜歡他書裡那些對弗洛伊德的評論。我個人看重書裡面、這些信件裡面,非常瑣碎的生活描寫。一扇窗打開,裡面的人在洗澡。然後突然一段生活感受插進來。你隱約感受到這是一個離婚女人的生活場景。在平常小說裡,一個離婚女人的心理和窗外吹來一陣風是連接不起來的。只有把形式全部打碎之後,才可能會有。我沒想到吳亮在這個這個年齡,從一個作家,成為一個純粹的詩人。書裡面有一些詩歌的段落出現。我覺得吳亮下面的寫作還有前景。可能一個作品就是一個夢,夢下面就是更遠的前景。
新媒體編輯:傅小平
配圖:主辦方、出版書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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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斜槓」吳亮在新作中如何以書信創造一個無限迴廊,抵達更廣闊的時間?| 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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