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
文︱ 趙長春
牡丹現在不覺得自己的名字怪裡怪氣了。
牡丹現在覺得牡丹真的很好看，名字就也好聽得很了。
牡丹是在洛陽安樂窩出生的，那時候爹媽正在那裡打工，就在一家種植牡丹的園藝公司裡。當時，扛著大肚子的媽正在看一朵牡丹花，準確地說是正要開的蓓蕾。媽仔細地看，好像牡丹就在媽的輕微呼吸的氣息中開了，一掙一彈，黑黑的花瓣就吐出來了，媽一喜心一跳，大腿間一熱，牡丹就生下來了，「她爹，還是個閨女！」
後來，牡丹好幾歲了，爹還很埋怨媽不該在那個關鍵時候看牡丹，牡丹花屬陰，看啥生啥，「你咋不在那個時候看鐵樹咧？」爹覺得那個時候看鐵樹的話，生下來的就不是牡丹——爹媽出來打工時就懷了她，就想給姐姐生一個弟弟。出來前，在一個小診所裡照了B超，說是兒子；還叫人看了媽的走相和吃相，也說是個「帶把兒的」。
爹和媽就從老家出來了，怕鄉裡抓計劃生育的給帶走，因為姐姐還不到五歲，上面還不給指標……爹說媽也說，「管他呢，先生出來，大不了罰款，有了兒子就划得來。」
快生的時候，媽的肚子不大，不像懷姐的時候很向前撅。賣菜的那個老頭一邊往稱好的菜裡添放一把菠菜，一邊說，「一定是個小子！你看，兒和娘親，屁股靠著媽，就不顯懷了；要是閨女，和媽是對頭，臉對著媽，屁股朝外，肚子就顯得好大！」說得媽好高興，就又聽了老頭的話，買了一隻老母雞，拎著，象一隻抱了窩的老母雞，昂首挺胸地回了出租屋。爹一聽，更高興，埋怨媽應該再多買點好吃的，好好地補一補。就這樣，一邊補，一邊捨不得讓媽幹活了。
媽是個閒不住的人，不幹活就著急，就在牡丹園轉，就轉到了那棵黑牡丹前。媽聽老闆說過，黑牡丹稀罕，主貴得很，誰要是能看到黑牡丹花開就是有福的人。媽就覺得三月的春風真暖，就覺得那牡丹攢著勁兒要開，就半彎著腰看，目不錯珠，這一看正好：牡丹花開了，牡丹也生下來了！就有了媽的那聲喊「她爹，還是個閨女！」
當時，爹正按照牡丹園老闆的要求，修剪一棵百年老牡丹。老牡丹雙瓣，依著一棵古藤，枝繁葉茂，倒葉垂花。百年了，老闆珍貴得很，作為鎮園之寶，冬天蓋屋，開春餵骨頭湯……爹說「比人都主貴。」老闆說，「也對也不對，啥都沒有人主貴！」
正說著，爹和老闆就聽到了媽的一聲高喊，慌慌張張跑過來，爹差點兒暈過去，「哎呀，說好的是個兒子呀！？好好的咋變成閨女了？」好在老闆一看牡丹，「這閨女好哩，將來能給你們帶來大福氣，好好養著吧……」
就養著了。聽媽說，剛開始爹不待見牡丹，好幾個月了，還沒有名字。媽催爹，爹說，「起啥名咧？還是找個人家送出去吧！」「你敢！？」媽就急了，把牡丹抱得緊緊的，「越看越好看哩，人家老闆還想認成幹閨女，說妮兒長大了有福！」爹就嘿嘿笑了，「除了有點黑，真是可好看哩，我就是怕你不想要，背包袱……」媽就趕緊給牡丹餵奶，牡丹象是聽懂了爹媽的對話，咕嚕咕嚕地吃奶，不忘從衣襟裡衝爹笑，笑得叫人心疼！
爹就說，「其實我早想好了個名字……」
「啥？」
「牡丹！」爹說，一笑，笑得有些幹，臉色紅通通的。「好名字啊！」媽抱著牡丹「牡丹牡丹」地親。爹心裡說，「啥好名字，要是有蛋才好哩！」
老闆也喜歡牡丹，老闆的老婆也喜歡牡丹，一高興，就認牡丹做了乾女兒，主要是爹和媽幹活實在。爹和媽幹活實在，圖的是長遠，不用來回找活，比在家種地強多了。
幹活實在還有個原因，爹媽想好好地學學種植牡丹，也想在老家搞個牡丹園。因為在牡丹六歲送回老家上學時，老闆和老闆的老婆也一起來到了老家。老家在一條河邊，砂壤土，松暄暄的，排水好。老闆跟著爹在河邊轉悠時，眼睛一亮，這土質，種牡丹好！離城二十來裡地，河邊楊柳成行，風來習習，水波蕩漾，有不少的人騎車、開車來
釣魚、休閒……老闆心一動，對爹說，「兄弟呀，你別在我那裡打工了，你就回來吧，我和你嫂子支持你，包一二百畝地，搞個牡丹園，搞農家樂……放心吧！為了我幹閨女，也得幫你把牡丹種好，把生意做好！」
說幹就幹，政策好，地便宜，人氣旺，一百多畝的「濱河牡丹歡樂園」就開成了。爹和媽在洛陽學了不少手藝，為人又厚道，加上洛陽老闆的指導，從春到夏到初秋，天天有生意。或者是天性，牡丹愛牡丹，每到寒暑假，就到洛陽去，跟著乾爹乾媽學這學那。初中一畢業，乾脆進洛陽農專讀了「三加二」，學牡丹的繁殖與栽培學農業經濟管理啥的，畢業了，就又回到了老家，幫助爹媽經營「濱河牡丹歡樂園」。當晚的日記裡，牡丹很激動地表達了自己的心情，「洛陽學牡丹，濱河育牡丹，牡丹愛牡丹，牡丹比牡丹，看誰個牡丹好看！」
她還寫了一句話：「要是那個師兄也來多好，唉，姓名也沒有記下，長得什麼樣也記不清了……」表達著些許惆悵。
就這樣，牡丹在「濱河牡丹歡樂園」裡忙活著，經常與牡丹打交道，牡丹更出落成牡丹了，爹看著高興媽看著喜歡，「當初多虧沒有送人！」乾爹乾媽看著後悔，「當初要是收成自己親閨女就好了！」四個人把話說透了，就哈哈地笑，笑得牡丹心裡忽閃閃的。
閨女大了心事稠，牡丹確實有忽閃閃的心事了。有人追求不假，可是不入牡丹的眼：油嘴滑舌的，流裡流氣的，沒有真本事的，圖牡丹美的……況且，牡丹心裡有個影子了，那個當年比自己高兩屆的師兄，在一次全系修剪技術大賽上得了一等獎！印象只是影影綽綽的，沒有敢看人家！
一轉眼，又一個春天，二十多的大姑娘了，早就知道自己的美，因為來玩的人的目光就是鏡子哩：男人的眼睛發光，女人的目光發亮，或貪婪或羨慕或忌妒或欣賞，都表達著牡丹的美好，比三春的牡丹都好看，大朵紅，姚黃，豆綠，葛巾紫，都沒有活生生的牡丹好看哪！
牡丹離不開牡丹園了，牡丹園也離不開牡丹了。爹知道媽知道，乾爹乾媽也知道。這樣說牡丹時，牡丹一笑，「知道你們想攆我走哩，我就是不走。」說著，就進牡丹花叢中忙活去了。
又是春天，人來人往。條件好了，城裡來休閒的人更多了，包括農民，也在農閒時到園裡看看牡丹了。牡丹當然喜歡這種熱鬧，可她更喜歡到園子最後面的那個角落裡去，那裡，有個人讓她心裡忽閃閃的，只是，不知道今天他會在不？
這人來過好幾次了，牡丹印象中，好象去年春天他就來過，只是不敢肯定。上周，花剛開時，牡丹轉園子，在那株老藤蘿下發現了他。人年輕，戴眼鏡，翻著一本書，比對著眼前的一株牡丹，很專注很認真，對於牡丹的到來沒有感覺。牡丹就有些心裡不高興，誰見我都是眼睛一亮，這個人，哼？牡丹就走過去，故意很專業地剪下一枝殘花，那人就從書上抬起了眼睛，「你？」見那人看自己，牡丹眼睛一亮，好象在哪裡見過，可是記不起來了。那人一笑，又低下頭看書，書很厚，《中國牡丹》，上大學時，牡丹在圖書館裡看過，不能帶出館。這樣的人在這樣的環境裡看這樣的書，牡丹覺得這種感覺很好很美，覺得那人也耐看了。只是，人家不理她，還是低頭看書。一個大姑娘家，一個勁兒地瞅人家，想和人家說話，還真的放不下架子，何況自己還是「濱河牡丹歡樂園」的園主呢，至少算是吧。這樣想著，牡丹就走開了。走出好幾步了回頭，剛巧那人抬頭看她。牡丹心就跳了：這樣的人，叫你看的時候不好好看，偷偷看人，叫人怪害羞哩！就趕緊走了。那人繃著嘴，笑，差點笑出了聲。下午，牡丹就有意在老藤下放了個馬扎，站著看書，多累呀！她去的時候盼望那個人不在，這樣放馬扎的時候就不覺得臉紅了。她去的時候，媽問她帶馬扎幹啥？她說想坐著畫牡丹。撒這樣的謊，牡丹好象還沒有過，心裡嗵嗵地跳——可巧，那人不在，牡丹覺得自己做賊了，心可虛，左放也不是，右放也不是，終於放下了，就趕緊走了。過了一會兒，牡丹又怕別人坐了馬扎，再過去，嘿，就是那個人，坐在那裡，畫牡丹，很認真。牡丹就走了，兩三天沒有去那個地方。今天，那個人還來不？牡丹不確定，可她就想去瞅瞅，想確定下來。這兩天好象兩月，不，兩年！怪了，以前平平靜靜的，現在有種莫名其妙的期待。沒有期待的日子，很平靜，比這種處於等待之中的焦渴要好。她覺得有一根細細的芒，輕輕地刺著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可是，那人不在！牡丹失望地坐在了馬紮上，順著視線，牡丹下有一幅畫。畫面中有個女孩兒在看牡丹，女孩兒的面目很熟悉，題著一行字：牡丹看牡丹。牡丹臉騰地紅了，畫的是自己呀！再看，還有一個小紙條：小師妹，看來，你是真的不認識我了。我說過，只要繁育出牡丹新品種，我就來找你！！牡丹譁地釋然了。她把畫抱在懷裡，站了起來，她覺得有人走過來了，帶著春風，春風撲面而來啊，不，牡丹覺得，那春風太好了，撲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