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棠
採訪小記:20世紀90年代初,因為原在中芭工作、鄰居張京海老師夫婦的介紹,有幸認識劉慶棠老師,開始長達20多年的交往。他是我少年時代的偶像,他所塑造的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黨代表洪長青的形像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是萬分痴迷。
他是個愛聊天的人,閒談中說了很多舊事。我在1998年7月15日、2001年1月31日時曾詳細筆錄他的口述,現根據此記錄原稿稍加整理成文。劉慶棠老師已於2010年夏天病逝,帶走了一生的沉重嘆息。他曾有寫作回憶錄的計劃,可惜天不假以時日,來不及對自己一生的成績和教訓做一個真切的總結。現在整理的口述稿只是從他自己的角度,講述了他所經歷所知道的一些事情,一定帶有以往歷史的苦澀痕跡和片面性。
留著山羊鬍子的姚文元
我與姚文元初次見面是在1968年,在樣板戲劇團大會上見到的。
20世紀80年代初期,在秦城監獄專案進行得差不多,一撥撥人走了,人變少了,就讓我們幾個一塊兒看電視。看電視時,誰跟誰在一起,都有安排。我和遲群、王洪文三人在一起看了好幾個月,姚文元突然加進來了,我們都沒有思想準備。第一次他來時留了鬍子,山羊鬍子竟留到胸前,禿了頭髮,跟我們打招呼,比過去開朗熱情,很願意講話,他說:「你們都在這,都在這……」、「今天我們一塊看,多幾個人看熱鬧……」
工作年代他的話很少,讓他講才講,不會主動講話,是個挺悶的人。他在臺上時很少開玩笑,在公開場合顯得拘束。開會時要是周總理、江青在場,都要特意提醒一句:「文元同志說點意見……」他才會說一點。
我驚奇地問他:「怎麼留起鬍子?」他說:「好啊,留了鬍子顯得老成……」說著就哈哈大笑起來,變得十分爽朗。
在看電視的過程中,他會主動評論。在我的印象中,他評價過女歌唱演員王靜的唱法,還有一個殷秀梅是中央廣播樂團的,這個團原來歸姚文元領導,他對這個團的演員比較了解。有一次電視裡播殷秀梅的獨唱,他評論了一段:「在女高音中,殷秀梅是最好的,聲音表達得好,情緒好……」他問我們覺得如何?我說:「你說得對,她學了美聲,同民族唱法相結合,過去唱革命歌曲沒有全用美聲……」王洪文、遲群在一旁說:「你們是專家,要說起專業評論,我們是外行,懂得少,只是看熱鬧……」
姚文元原來內向安靜,好看書。我覺得他到了秦城後性格是有一點變化。有一次看電視時我問他最近在做什麼事?他說:「看書,寫點東西……」後來監獄裡我認識的小朋友(指看守)告我,姚文元寫了一本哲學方面的書稿,是談辯證法的,他要求出版。
當年我是42歲,他有47、8歲,看上去顯得老了,但他的身體素質還可以,還是顯得健壯。他老跟我說:「鍛鍊鍛鍊啊……」我說:「我每天都鍛鍊……」他說:「我也鍛鍊……」他問我:「你看我怎麼樣?老成一點?」我說:「是起了作用,老一點了。」他聽了就「咯咯」笑起來。過去他很少開玩笑,很嚴肅的,現在也說說笑笑,有時還笑得特別大聲。遲群就願意跟他開玩笑,逗了說。
張春橋後來很少說話,別人說好的不回答,說不好的更不回答,一般人達不到這種境界。他在秦城得了膀胱癌,請了原周總理治療組吳階平等6位大夫來看病,手術很成功。我在秦城無意中碰到他一次,看到他頭髮光了,顯得很胖。
後來我住在公安部所管的復興醫院,一位劉姓大夫告訴我,住在隔壁病房的是張春橋,見到來訪的公安部部長,自己照樣看報不搭理。部長說:「張春橋,最近身體怎麼樣?」不搭話。部長又說:「你對我們有什麼不滿意,可以提出來。」張春橋還是不說話。旁邊的人急著說:「張春橋,部長問你,你回答,你應有禮貌……」張春橋依舊不吭聲,部長只好說:「今天先說到這,等有機會下次再說……」
可是沒等部長出了房,張春橋就跟大夫們說話,非常有禮貌。
依我的觀察,以前工作時張春橋確實話很少,別人說話他認真聽,最後才說幾句。江青、上海那些人佩服他,都聽他的。講一個比喻,如果張春橋說奔東,原來說去西的江青也只好改變,也奔東去。
毛主席病重時曾提出想看影片,甚至提了三看三不看的原則。這個事情就由我、廣東省委書記韋國清、香港港澳工委梁某某負責,向香港邵氏電影公司借來中外影片五百部。我事先審查片名和材料,然後打電話告張耀祠、張玉鳳、毛遠新,讓他們到發行公司去取片子。
1977、1978年批判我時,提及這件事,就說我是巴結江青、張春橋,好像特意要給張春橋看電影,上綱上線很高。我說,你們冤枉張春橋,他愛看報紙,就是不願意看電影。每逢節日上映新片前,我要打好幾次催促電話,讓他趕快審查,說:「五一節要上映,再不審查就來不及印拷貝呢。」他才答應說:「第二天一起床就看……」審片時,他意見不多,總是說:「同意你們的審查意見,很好……」有時也會提幾個小地方修改,江青、姚文元在這方面提意見提得多。
政治制度有問題,制約人,這樣管制延長了很長的時間,管得那麼嚴。審查電影萬一錯了,誰敢承擔責任,誰都害怕。
我聽張春橋說過,他不愛看電影,愛看書、看報紙,每天都要看香港幾個代表性的報紙,養成習慣。
張春橋與鄧拓曾經在《晉察冀日報》一塊工作過,他當過鄧的副手。1965年底批《海瑞罷官》之前,張春秋偷偷地向鄧拓通風報信。1976年11、12月間,當時鄧拓、「三家村」還沒平反,《人民日報》刊登了批判張春秋的長篇文章,裡面就提到張春橋給鄧拓報信的事,把鄧拓和張春橋都一塊罵了。當時我們關在西直門國務院第二招待所,看到了報紙,這一段話我印象很深,因為覺得突然,沒有想到還有這樣的事。我反覆想這件事,覺得張春橋與鄧拓有私人關係,在大風浪來臨之前,他冒著風險通報只是希望老領導鄧拓要有思想準備,能沉住氣。
我見過江青與周總理爭執,爭得臉紅耳赤。江青對我們說過:「我從來沒有反對過周總理,但我們有時意見不同……」在我們眼裡,江對總理是尊重的。我們當時就聽說,當年在延安時周總理是支持江青與毛主席結婚的。
到人民大會堂開國務院會議,吃工作午餐不要交糧票。而到釣魚臺開會,江青要讓我們交錢、交糧票,不許揩國家的油。老太太自己也交,非常認真。
京劇老演員裘盛戎老向幾十元工資的青年人借錢,錢數積起來變得很大。江青知道後替年輕人焦急,要裘自己去還這些錢。
當時京劇名師李少春境遇不好,江青有意讓他去當教員,有改善、保護之意。有一次李少春遇見我,就問:「讓我當教員,你知道嗎?」我說:「江青同志同意你去……」他怕此事是假的。但江青對此事很認真,一直惦記著。
有一回李少春病了,精神方面壓力大,有點失憶。開會時,江青問:「李少春同志怎麼樣?」浩亮說:「現在好一些,記憶好一點。」點擊查看:1962年中印戰爭中林彪到底有多狠?
我把李少春跟我說的話轉述一遍,說:「他有顧慮,怕是假的,怕去了又挨打……」江青一聽很激動,動情地說:「你跟他關係密切,多做工作,對他的病情有好處。」我們就去找他,多方鼓勵他。
李少春
後來李少春病危,住進積水潭醫院。我把這個消息告訴江青,她說:「你什麼時候去?你今天就去吧,代表我去看看他,問一下在治病方面需要什麼幫助?」我們當天下午就去了醫院,李少春愛人侯玉蘭守在那裡。李少春已處於彌留之際,我握住他的手,他睜開眼睛看到我,我小聲地告訴他江青慰問的話語。他彌留了三天,在場的醫生告我,他還是有下意識的反應,還有一種直感。
裘盛戎等名師由於歷史原因有抽大煙的習慣,文革中被迫停了,受不了。裘有一天直接告訴江青,請求幫助。江青酌情同意,建議由醫生控制,少量飲用,讓他上臺演出,同時慢慢戒掉。她說:「這是舊社會給他帶來惡習,要勸他改正。他是國寶,應該好好保護。」
運動前江青曾對八一廠導演嚴寄洲的影片提了修改意見,嚴寄洲沒改動。江青就批評他固執己見,不把我們放在眼裡。結果運動中江青的話被用上,整得他很苦。江青認為這樣處理不好。1974年我管電影,江青找我:「慶裳,給你說一事,嚴寄洲給我來過一封信,很誠懇,說好幾年沒工作,想發揮點作用,悶得慌。文革中整他厲害,有人利用我隨便說的話,折騰他不輕,弄得我現在很困難。你去一趟八一廠,不要提我,怕八一廠又有人折騰。你出面保他,讓他出來工作,他有這個能力。你替我保一下,你明天就去,然後給我回電話,不順利的話,我再給你出主意。」
我就去八一廠開座談會,演員王心剛、張勇手、李炎,總政陳亞丁等都來了。我問八一廠創作情況,順便抽空問到:「嚴寄洲同志情況怎麼樣?」陳亞丁說:「群眾衝擊厲害,壓力大,靠邊站,情緒消沉。」我又問,身體如何?他們說不錯。我說:「事物是一分為二,他是有錯誤,但也是對電影工作有貢獻的人,長期不工作,對八一廠是損失。身體挺好,應該早一點讓這個同志出來工作,你們看有否困難?」陳亞丁聽了覺得驚訝,他也明白這不單單是我的意見。王心剛事後告我,已向嚴寄洲轉達,他流了眼淚,表示要做貢獻。第二天嚴就出來工作了。
1977年嚴寄洲在報紙上刊登大文章,揭發江青怎麼迫害他。我看了就想,其實有一段江青對他的導演工作還是過問了,力所能及地關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