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狗尾草
本故事非虛構，為敘述方便，採用第一人稱。
1
頭天晚上，媽媽看完電視，洗了腳，高高興興上床去。
臨睡前，嘴角漾著笑，面若桃花，可能是受劇情感染。我和爸爸見她高興，心裡也跟著高興。
我和她道了晚安，鑽進被窩。
誰知，這竟是媽媽留給我的最後笑容。
翌日早，天沒亮透，我正在睡夢裡迷糊，爸爸大驚失色一把推醒我：你媽死了！
啊，不可能，昨晚還好好的！我嚇得哇一聲哭了。我前天才從鄉下回來，還沒來得及和媽媽嘮嘮嗑，媽媽就離我而去。
兒子，真死了，渾身冰涼，沒一絲氣息，大概是半夜死的，我知道那病遲早會要了她的命，沒想這麼快，她才三十九歲呀，你們母子倆分開十多年，剛聚就散。爸爸揪著頭髮，蹲在我面前，泣不成聲。
我一撲下了床，推開媽媽的臥室，抱住她嚎啕大哭。
媽媽生前人緣極好，山西XXX銅礦上的家屬都來弔唁，爸爸的同事們也來了，擠滿一屋子，一把把抹淚。
第二天下午，幾個舅舅接到電話，趕了一千多裡路，也來了，抱著媽媽淚流成河。我們把消息封鎖了，沒告訴外婆，怕她受不了。
第三日，媽媽下葬了，葬在礦區山頭。沒了媽媽的夜晚，爸爸吸了整宿煙，一地菸頭。
2
媽媽患先天性心臟病，爸爸帶他走訪了全國的許多大醫院，也沒治好她的病。醫生告訴她，不宜生育，為給爸爸留下一男半女，她硬冒著險生下我。
媽媽沒力氣照顧我，爸爸作為一礦之長，忙得整天不著家。我被送回鄉下，在外婆家讀小學，剛上初中，才回來。
外婆瞎字不識，把我疼成小皇帝，只知道讓我吃飽穿暖，不知道我學習好壞。
我像個野孩子，下河摸魚，上房揭瓦，渾身一身刺，和男孩子們吵嘴打架，成績一塌糊塗，回到礦區子弟學校後，只能留級。
一月後，盯著我十道題就錯八道的作業本，還有亂成雞窩的家，爸爸要給我找後媽。「我媽剛死，你就要找人，我不同意。」我的心浸在失去媽媽的悲傷裡，用勁喊。
兒子，礦上事情多，找個人照顧你，我才能安心工作，你成績撂下那麼遠，不能再順坡滑了。爸爸摁滅菸頭，不容我反對。
幾天後，王桂花來到我家，屁股後還拖倆流鼻涕的小子娃娃，大的十歲，小的八歲。
爸爸讓我叫王姨，我瞪了她們娘仨一眼：噁心死了，呸。往地上吐口濃痰，跑開。
爸爸不好意思地撇撇嘴：明明被外婆慣壞了，以後還望你多指教。
王桂花輕輕說：我知道明明一直在鄉下，缺少教育，放心吧，老劉，以後，我會用心教育他的。
王桂花是礦上的家屬，沒正經工作，丈夫死後，被臨時安排在礦區倒垃圾。
丈夫是運輸隊的司機，幾年前因私事，出車禍死了。礦上出於人道主義，給她家十萬撫恤金，公婆分走一半，王桂花手裡只剩五萬。五萬塊，2013年，錢已不值錢的年代，於他們家而言，也是杯水車薪。
找誰不能找？偏偏找王桂花，拖倆油瓶嘴，多大負擔。我堅決不同意。
兒子，王桂花人實誠，心眼好，她的為人，我最清楚。你媽生前跟她關係最好，把你交給他，我最放心。我是礦長，能找上有工作比她體面的女人，但誰也不如她合適，我考慮了不下百遍。
就這樣，王桂花走進我們家。爸爸苦口婆心給我做工作，我還是變著法子難為她，想把她氣走。
3
王桂花來後，幾天功夫，家的面貌煥然一新。被子疊得方方正正，地拖得一塵不染，飯菜熱乎乎，一日三餐，準時上桌。
來，明明多吃點，你正竄個。王桂花把幾片紅燒肉夾到我碗裡，我鼻子哼一聲，一把撥拉出來，扔在桌子上。
你個臭小子，不識抬舉。爸爸氣得寸發直立，隨手給我一巴掌。
老劉，甭生氣，明明剛沒了媽媽，心裡的坎沒過去，再說他才十四歲，多大點娃，哪能受得了你的大巴掌？王桂花放下筷子，在我頭上輕輕按揉。
我一把推開她，臉紅脖子粗：拿開你的臭手，誰讓你當好人，我討厭你。一把丟下碗，提上書包就走。
明明，揣上個熱饅頭，或帶上零錢，中午買點吃的。王桂花追出大門，在我身後喊，我頭也沒回，賭著一股氣跑了。
中午，肚子咕咕叫，兜裡沒一分錢，我正坐在操場上生悶氣。
王桂花來了，手裡握著飯盒，給我送午飯來了。「明明，我知道你早上沒吃夠，又不帶錢，給你送點吃的。」她拿袖口擦頭上的汗，大概剛倒完垃圾，沒來得洗臉，臉上髒兮兮的，像個小丑。
一幫男同學像窩蜂，嗡一聲湊過來，圍住王桂花指指點點，七嘴八舌，大聲嚷：明明，這就是你後媽，咱銅礦上搞衛生的髒女人，咦，看她的三花臉，哈哈哈。他們笑得前仰後俯。幾個女同學也湊上來，直喊髒，捂住臉跑開。
誰讓你來學校丟人，這下可好了，人家都知道你是倒垃圾的髒女人。我咬著牙根：以後，不經我同意，甭來學校丟人。我撂下狠話，走了。
她像只木雞，杵在操場，雙手捧著飯盒，淚流滿面。過會，才像丟了魂似的，一步步離開學校。
下午，回到家，我又把她數落了一頓，她咬著嘴唇，使勁噙住眼淚。水池邊，把手洗得發了白，起了皮，才去廚房切菜。
王桂花也真心大，沒把這事給我爸提一字。摸著她的脾氣，我更不怕她了。
4
星期天，她盯著我，讓我在家寫作業，不能邁出大門半步。
我自由慣了，哪能一下適應，像籠子裡的小鳥，煩燥極了，沒寫完一頁，趁她上廁所的功夫，偷偷跑出去。
跑到爸爸的花坪裡，見著紅玫瑰就摘，一口氣功夫，摘了一大捧。抬頭一看，糟了，十幾朵紅玫瑰都到了我手裡。
爸把紅玫瑰花當眼珠子養，他看到後，氣能把肚子撐破。怎辦？心生一計，我把紅玫瑰一朵一朵又別在枝頭上。
三步並兩步跑回屋，裝模作樣寫作業，捏著筆，不斷朝窗外望，一個字也寫不下去。太陽熱辣辣地，紅玫瑰肯定全焉了。
下午，爸爸回家，看到紅玫瑰被破壞的景象。捶胸頓足：誰幹的壞事？明明，是不是你？
不是我，我在寫作業，那兩個小子幹的。我把罪行安在他們頭上。
王桂花上前就給她那倆兒幾巴掌，打得他們直哭，他倆齊聲喊：不是我們幹的，明明幹的。
不是我幹的，你們幹的。我在寫作業。我大吼。
明明，我不相信是他倆幹的，他倆乖得像貓，一定是你嫁禍給他們。爸爸盯著我，我垂下頭，嘴裡再不敢強犟。
打爛你的屁股，什麼壞品質，幹壞事，栽贓別人，大了還能得了？爸爸脫下皮鞋，在我屁股上狠勁捶。
我疼得鬼哭狼嚎。王桂花一把拉住爸爸的手：是我那倆小東西幹的，你甭打明明。爸爸這才住了手。我知道，她在說謊，替我開罪。但我並沒感激她。
期中考試後，成績一公布，我每門功課都不及格，班裡倒數第三名，全班同學嘲笑我，我覺太丟人。
班主任生氣地說：劉明明，你是留級生，還在倒數行列，明天，讓劉礦長來見我。
我哪敢告訴爸爸，只能讓王桂花去。
班主任見著王桂花劈頭蓋臉一頓訓：劉礦長忙，肩挑著一個礦，我知道劉明明沒了媽，你既成了她的後媽，就要負起媽的責任，再這樣下去，劉明明連高中也別想上。
對不起，我用心不夠，以後，一定在明明的學習上多操心……王桂花低著頭，彎下腰，好話說了幾麻袋。
5
初二後半年，我的成績還沒趕上去。爸爸垂頭喪氣：唉，看來你不是讀書的料，讀完初中，就在礦上跟我幹吧，只要能吃苦，以後就有飯吃，我日後見了你媽，也有個交待。
說實話，爸爸說的對，我看見書就頭疼，一個單詞，今記住了，明就忘得一乾二淨。大概我真不是讀書的料。
初三時，我開始偷偷上網，沉溺在網路遊戲裡，成績一日不如一日。
王桂花和我爸認識不一樣，死心眼，偏偏讓我死命讀：明明，多識一字，總比少識一字強。你不能這樣，你媽在世時，關係跟我最好，如果我不管你，枉了我們相好一場，對不住你媽。
她越嘮嘮叨叨，我越反感她，認為她狗吃耗子，多管閒事。
網吧裡的小混混欺負我，我拿水果刀，一刀捅他在腹部，差點要了他的命。
網吧報了案，我被拘留。光醫藥費就給小混混花了幾萬塊，我爸把我罵得狗血噴頭，說我把他的臉丟盡了。
家屬不依不饒，又把我告上法庭。如果再花五萬塊，他們就撤訴，否則，我最少得在牢子裡呆一年。我剛夠十六歲，法律面前，我認慫了，後悔得要死。
我爸捨不得五萬塊，銅礦屬小企業，雖說是國企，可效益不好，工資低，他也沒幾個錢，我媽一直有病，花費不少，他恨不得把一分錢掰成兩分花。生氣地說：讓他在牢子裡呆一年，肉疼了，以後才知悔改。
王桂花想：如果明明呆了牢子，立了案，一輩子就有汙點，洗不清，抹不了，會影響一生。她果斷瞞著我爸，把手裡的那五萬塊給傷者家屬送去，十五日後，接我從拘留所出來。
我這才感覺到王桂花的好，拉著她的手，一點不覺她髒了，連聲說對不起，承認了以前的過錯。
她拍拍我的肩膀：人比錢要緊，錢沒了再掙，你還小，以後的路還長，哪能背汙點？吃一塹，長一智，以後爭氣就行。
6
我們一家五口，呈現出從沒有的歡樂。我去銅礦上班，爸爸看到我懂事了，心裡也高興。誰知，半年後，不幸又降臨，我爸突發心梗去逝。
家裡的天一下塌了，處理完爸爸的後事，我讓王桂花走，不想拖累她，讓她重找個男人，她有兩個半大不小的小子娃夠辛苦，再有我，瘦弱的肩能扛得起？
不，我不能走，你沒了媽，又沒了爸，還沒長大成人，現在，正是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我哪能拍拍屁股走人？我要看著你娶媳婦成家，活成個人樣才放心。
去年，我談了對象，她專科畢業，是礦上的化驗員，買房時，首付抓得我頭皮疼。王桂花拿出存摺，一把按到我手裡：這是你爸留下的十萬塊，你拿著去首付吧。密碼是XXXXXX。
我知道我爸手裡有一點積蓄，但沒想到有十萬。我抽出一半塞給她：這是我欠你的五萬。
她一把推過來，還啥還，一家人分什麼你我？拿上，你正在用錢的節骨眼上。
我第一次抱住她，抱得緊緊。好像我媽沒死，她就是王桂花。
那倆小子娃娃，正好放學回來，抱住我的腿，齊聲喊哥。
我熱淚盈眶：以後，你們就是我的親弟弟，王姨就是我的親媽。
王姨喜極而泣：孩子們，今晚給你們炒幾個好菜，慶祝明明買房。
這是爸爸走後，我們最開心的一頓晚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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