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雕作品《曉見寒溪有炊煙》創作隨想
聽了一夜的雨,黃庭堅的思緒隨著時急時弱的雨勢不斷的交替變換,真情的奔瀉,年華的流逝,惆悵與快樂,榮光與悽然,都隨著雨聲,潛入了歲月的迴響。
窮得叮噹響的幾個朋友,是湊了錢才買的酒,這酒,是黃庭堅一生中喝到的最醇美的佳釀,他品償到了人世間最純淨,最真誠的友情!
昨晚的這場豪雨和昨晚的這場豪飲都一樣痛快!
東方漸曉,黃庭堅從松風閣中踱步而出,這個依山而築的樓閣,位於鄂州西山的九曲嶺上,樓閣周邊,遍布挺撥的松樹,從被夜雨洗滌過的一棵棵老松下走過,他不禁連連讚嘆「真好!真好!」是的,「斧斤所赦今參天」啊!躲過斧頭砍伐的松樹,終會長成這樣的參天大樹的,他往山下望去,只見山腳下的寒溪畔,正有炊煙嫋嫋升起,剛剛又經歷了失意打擊的黃庭堅,此刻內心充滿溫暖,這個凌晨,他把昨夜在夜雨松風中的凝想和感慨,就著眼前的這片山水,溶入了這首感情真摯、意境宏闊的《松風閣》和那幅透著深沉、凝重卻又神閒意濃,充滿著他人格光輝的書法絕品《松風閣詩帖》。
依山築閣見平川
夜闌箕鬥插屋椽
我來名之意適然
老松魁梧數百年
斧斤所赦今參天
風鳴媧皇五十弦
洗耳不須菩薩泉
嘉二三子甚好賢
力貧買酒醉此筵
夜雨鳴廊到曉懸
相看不歸臥僧氈
泉枯石燥復潺湲
山川光輝為我妍
野僧早飢不能饘
𣇈見寒溪有炊煙
東坡道人己沉泉
釣臺驚濤可晝眠
怡亭看篆蛟龍纏
安得此身脫拘攣
舟載諸友長周旋
也是一個下雨的夜晚,雨過後的深更,書房外一片寂靜,當讀到「曉見寒溪有炊煙」時,我似乎沿著詩人的目光,看到了蜿蜒於西山腳下的那條溪流。
那是一條在夏天時也冒著寒氣的小溪,在詩人筆下,是自然地理的名稱,但從詩境閱來,也可理解為心境之流,是一條流淌於詩人心底的苦寒之溪,詩人少時家境貧寒,青年喪偶,中年履不得志,多次被貶,且患有頭眩症,所以心裡難免潛流著失意,悽苦,但也恰是這條寒溪,帶走了浮燥、怨氣和欲望,它蕩滌心靈,洗去塵俗,使人沉靜,安分,清潔,自在,也使他的後期創作達到精光內斂,深沉老成的境界。
「曉見寒溪有炊煙」一個「曉」字,隱寓著詩人在悽冷中感受到的溫暖,這份溫暖來自於真摯的友情,儘管人生中難免有著悲歡離合,但友誼之光永放光芒!世稱「蘇黃」的兩位詩壇豪傑,在北宋年間的「元祐唱和」期間,演繹了多少華彩的詩壇樂章。這期間,他們用詩這個特有的藝術媒介表達了對對方的關切,比如,在為元祐文人喜愛的畫家郭熙的《秋山平遠圖》唱和時,黃庭堅用「黃州逐客未賜環,江南江北飽看山,玉堂臥對郭黑畫,發興己在青林間⋯⋯」來表達既對郭熙畫作境界的讚美,又浸透了對蘇軾所經歷之磨難的理解與關切,另外,畫面中江村野景,晚秋中的平原之境勾起了他們強烈的歸隱之意,寄託了他們對淡泊境界的追求,表達了相同的人格理想。「東坡道人己沉雄」,爾今,人生中的知音,最好的良師益友己不在,心裡是何等的傷感和失落,但是,身邊還有最真誠的朋友,「嘉二三子甚好賢,力貧買酒醉此筳」,在他途經鄂州,遊西山而夜宿松風閣時,幾個清貧的朋友傾囊買酒宴請了他,在人生最失意的時候,還有這樣的朋友陪伴,使這個參透世道人心的詩人,從心底感動不已,這個夜晚,該是他最難忘的美好之夜,友誼之光溫暖了他的心境,點亮了他心底的光明之火,於是,在這個雨後的清晨,心底的感動和豪氣隨著冉冉升起的太陽一起噴湧而出:「泉枯石燥復潺湲,山川光輝為我妍」
讀到這首詩時很是感慨,愰然間,我仿佛代入了這個畫面,趟入了那條冰冷刺骨的寒溪,在那個寒冷的深夜,不自禁的打了一個大冷顫,此前,我以為已經趟過了人生中最寒冷的溪流,而此時我才明白,人生的旅程中總會有冰冷刺骨的寒溪在等你,它流淌著苦難、失敗,也流淌著欲望、誘惑、功利和欺騙。
我點燃了一支沉香線香,一股清香沁入心脾,頓覺清爽,望著飄蕩於眼前的香霧,我似乎看到了寒溪畔那嫋嫋升起的炊煙,那炊煙,是身處逆境的人心中升騰起的綿延不斷的希望。
一塊沉香木經過時光的磨礪和風雨的洗禮,與堅硬的黑檀木一起,在我的刻刀下,化為堅㓞不撥的老松和連綿起伏的遠山,我用木雕這一淋漓著我幾十年心血的藝術表現形式來舒發我的感受和感悟,儘管它無法映現山谷先生這首詩的藝術境界,但是,在藝術創作的路上,只要擁有像山谷先生這樣豁達的心境和堅守百折不撓的精神,本著對天地人心深邃哲理的不懈探索,就一定能使自己的作品呈現出光明磊落的氣象和無限的詩意。
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午間,我登上城北天馬山上的天馬閣,只見樓閣四周青松挺撥,樹木蔥蘢,向西而望,遠山連綿峻秀,山下圳湖映碧,向東望去,可極目遠舒,只見興化平原遼闊秀麗,山腳下的綬溪蜿蜒向東,在冬日暖陽下,波光粼粼,我不由高聲誦讀「老松魁梧數百年,斧斤所赦今參天⋯泉枯石燥復潺湲,山川光輝為我妍,山川光輝為我妍!」
2019年元月31日寫於莆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