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烈屈子,千年一嘆!
一聲讚嘆,一聲悲嘆。屈原縱身一躍,將自己定格成中國歷史上最早的悲劇英雄。
楚國社會千瘡百孔時弊叢生,政權昏暗腐朽搖搖欲墜,政治生態險惡,官場上毫無清明正氣可言,使屈原有生不逢時之感。他的真知灼見被君王視如草芥棄如敝屣,他的才幹遭到無能之輩的嫉妒,「上官大夫與之同列,爭寵而心害其能」。楚懷王授權屈原負責起草國家憲令,屈原草稿未定,而「上官大夫見而欲奪之,屈平不與」,上官大夫便向楚懷王進讒誣告屈原,使之「信而見疑,忠而被謗」。用現在的流行語來說,是魑魅魍魎們的「羨慕嫉妒恨」禍害了一代忠臣賢良。
更可悲的是,屈原遇上了兩代昏君。
強秦兵臨城下,弱楚危在旦夕,楚懷王卻屢中張儀之計,違背盟約與齊斷交,既惱羞成怒又不講信義,既貪婪自私且鼠目寸光,終於孤立無援,求救無門。被晾在一邊的屈原看到了楚齊斷交的嚴重後果,力阻無效,反而被逐出朝廷,流落到漢水之北。後來楚懷王終於被秦國誘捕,客死他鄉。被流放的屈原「睠顧楚國,繫心懷王」,為故主的罹難而悲憤,更為不思進取、無所作為的新主而悲哀,為新主聽任滿朝奸佞庸臣禍國殃民而憤怒。頃襄王更是心胸狹窄之人,他一怒之下將屈原驅趕到更偏遠、更艱苦的江之南。面色憔悴、形容枯槁的屈原披髮行吟,頑強地寫下一篇篇政治性的辭賦詩作,執著地訴說他的愛國憂民之情、救國濟世之策,堅定地表達他的楚國復興之夢。無奈頃襄王在媚秦自戧的道路上越陷越深,楚國也就氣數已盡,行將就木了。公元前279年,秦國悍將白起攻打楚國,引水灌城,一下子淹死楚國軍民幾十萬人,還攻佔了屈原的出生地、楚國的國都郢。第二年的五月初五,一代愛國名臣屈原投江殉志,留下千古奇恨、千古沉冤、千古悲歌。
臣事明君,將遇良才,這是中國歷代仕子所追求的昌明環境。國與國的較量實質上是王與王的對弈和對決,一國之強弱取決於一君之明晦。屈原經歷三代君王、事奉兩代國君,但他們一個比一個昏聵,一個比一個素質差。楚懷王胸懷狹隘、目光短淺,朝秦暮齊、言而無信,低劣的政治品格、低下的政治智慧,使楚國的式微成為必然;頃襄王更無理政智慧可言,耳聾目塞,縱容小人弄權,使楚國駛入了加速滅亡的快車道。兩朝昏君,一般器量,是楚國的不幸,更是屈原的大不幸。作為一位政治家,屈原從明亮轉為黯淡,直至隕落,是他個人的悲哀,更是一國之殤。
屈原的悲劇,也在於他自身的不悟。
他或許沒有意識到,他的壯志難酬除了有小人的嫉妒和陷害外,深層次的原因是國內階級矛盾尖銳對立,而又缺乏一個強有力政治集團的統治。屈原所代表的士大夫階層與君王之間的矛盾,是改革與守舊、民權與君權、維權與專制、分權與集權之間矛盾衝突的集中表現,是他的改革思想與君王權力意志之間、國家利益與統治集團利益之間矛盾衝突的深刻反映。而且這些矛盾在內外交困中迅速發酵激化、不斷升級,使社會的分崩離析一觸即發。外有強梁虎豹環伺,內有蟻蠹貪噬豪取,風雨飄搖的楚國大廈安有不傾覆的道理?屈原滿腔熱情地想挽狂瀾於既倒,無疑要成為矛盾的一方——這是勢單力薄的一個人與一個腐朽勢力、利益集團的對峙,文弱書生想螳臂擋車,這是他的幼稚、天真與單純。面對外腐內朽、苟延殘喘的統治系統,屈原沒有跳出專制權力的樊籬,沒有號召民眾摧毀專制統治的意識和力量。他不如70年後的農民陳勝、吳廣那麼勇敢無畏,不如楚國貴族後裔項羽那麼氣魄蓋世,不如流氓無產者劉邦那麼無所顧忌。這三撥人都是楚人後代,是他們前赴後繼、共同奮鬥,三年而滅秦,應驗了屈原同時代先知的預言「楚雖三戶,亡秦必楚」。脫離政治系統使他失去了權力,脫離廣大民眾使他失去了根基,屈原的抗爭無異於自己抓起頭髮往上拔,即使拔光頭髮也無濟於事。這是一種不徹底的反抗,但是,反抗總比不敢反抗好。
屈原的悲劇,還在於他文人式的愚忠。
怒也好、怨也罷,罵也好、哭也罷,屈原的忠君思想是不曾動搖的,他的死也證明了這一點。這源自他所受的封建傳統的教化和傳統文化的薰染,源自他的政治理想對專制統治的倚重和依附、對君王權力的效忠與臣服,源自他的政治品德和人格操守。有人言其為才所困、為情所惑,那實在是看低了屈原。屈原的遠見與胸懷是他的同僚們無可企及的,只是他有著書生的意氣與弱點,崇文而不尚武,有宏韜而少謀略,沒有革命的勇氣與能力,沒有振臂一呼而應者雲集的號召力,沒有敢說敢為、揭竿於阡陌之中的魄力。他把全部理想寄托在一個君王身上,一葉障目,看不到時代的趨勢、朝代的更替、社會的規律、民眾的力量,他的忠君思想顯然具有濃厚的愚忠色彩,是一種文人式的抗爭,是那個時代無可銑削的胎記。
屈原以身自潔、以死明志的精神可贊可嘆,但一己之淨並不能換得天下之潔。他的投江,無疑是投向黑暗、腐朽、窒息、昏聵君主專制和汙穢官場的一枚人體炸彈,有驚世駭俗的一聲轟鳴,但也只是一響而已,終究無益於國內政治矛盾的緩和與消弭,無濟於民生的改善和楚國命運的起死回生,更無力撬動古代封建專制統治的沉重鐵板。他以自戕的方式,給一個國家的式微畫上了一個富有預兆式的句號,所蕩起的漣漪波及中華民族兩千多年。
屈原從政治頂峰墜入人生的窘境,從政治家回歸到落魄文人,從理想的賁張走到了慘澹的現實,這種落差使他的思維從博大走向了單一、從宏觀走向了微觀、從靈變走向固執。他看到了楚國的末日,不願意接受秦國即將一統天下的趨勢,在奮起與隱遁之間,作出了痛苦和尷尬的選擇。其實這是中國第一次實現大一統前夕的無謂掙扎,在摧枯拉朽的歷史車輪面前,一切都會被碾得粉碎。屈原稀裡糊塗地充當了一個有節氣的螳臂,既可敬,又可憐。為一個不值得的政治系統而殉情,這是屈原的局限,也是屈原的悲劇。
屈原,是中華民族的一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