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攝《霸王別姬》時,蘆葦(右二)與張國榮(左二)、陳凱歌(左三)、張豐毅(左四)等人合影。
前言
在講我們的主人公之前,先做一點鋪墊。
最近綜藝《演員請就位2》貢獻了不少熱搜,和陳凱歌導演有關的也不少,比如他對劇本清奇的改編,生生把《甄嬛傳》中甄嬛和果郡王死別哪一幕拍成了喜劇。
但這個不再贅言,僅看圖片輕鬆下。
《甄嬛傳》改編版
讓我有感觸的是,他對李誠儒說起《無極》時的耿耿於懷。
李誠儒先是誇讚了《霸王別姬》,然後說了句,受《無極》評價影響,之後的沒再看過。
李誠儒聊《無極》
這一句,立馬觸了逆鱗,陳凱歌開始尖銳地回擊:
他比較保守,梨園世家的子弟,封閉世界裡出來的,相對比較保守。
對那個世界的進步啊不太關心,只要西皮二黃一響胡琴一拉,兩眼一閉,搖頭晃腦戲就來了……
你看見沒有,像他明天他要幹嘛去,他跟我說,他要去杭州鬥蛐蛐……
他是生活和沉浸在過去時代中間的,感受到過去時代夕陽的一位老藝人。
讓陳凱歌衝冠一怒的還有柳巖,當然,不是因為她的美貌。
柳巖在採訪時問陳導:「如果《無極》票房不如預期,會不會傷到您的自尊?」陳導立馬拉下臉來:「我對你的話很不高興,你這個問題非常不友好.....」採訪會結束後,還怒氣衝衝地說:「哪個問問題的小記者?」
柳巖後來回憶說,那時她剛剛出道,做了一個月的噩夢,生怕得罪了大導演,被公司開除了。
......
和這些人不友好了,對那麼牛氣陳導來說,或許不過是 who care?
但是我不知道因為另一個人對《無極》的批評,陳凱歌和他不再相來往時,陳導的心裡有沒有過一疼?
或者,若他有終能于謙卑下來回顧這一生沉浮的時候,他的腦海裡一定會浮現出這個人,而想到他時,陳凱歌會不會有幾分遺憾?
是的,蘆葦——《霸王別姬》的編劇。
《霸王別姬》在豆瓣電影Top250中排名第2
這個名字,很多人恐怕都是很陌生的,但電影界的人極少有人不知道這個名字,如果說不知道,那也恐怕不能稱為界內人士。
他當然不只是《霸王別姬》的編劇。
他還是《最後的瘋狂》、《瘋狂的代價》、《黃河謠》、《秦頌》、《圖雅的婚事》、《狼圖騰》等作品的編劇,每一個拿出來都足夠分量。
當然,還有《活著》。
《活著》在豆瓣電影Top250中排名33
01
《活著》這部電影,我看了不下十遍,然而每看一遍,每一個場景每一句話,還是覺得有味道有感動。
那些看似樸實無華的話語 ,很多瞬間就讓人落淚。就像一個絕頂高手,外表那麼普通,不經意間走過,拍你一下,等走過了,才覺得五臟六腑都受到了震動。
也是從這部片子,我連一個資深電影迷都算不上的人,開始好奇這麼棒的故事,這麼高水準的對原著的改編,誰做到的?
我相信這是很多人和我同樣的感受,至今為止,張藝謀和陳凱歌的作品都沒有拍出能與這兩部電影比肩的作品。或許畢生,他們也都不會再有了。
因為他們都失去了蘆葦。
此外,還可以舉出反面的例子來說明蘆葦到底有多牛。
王全安拍《白鹿原》時,編劇本來是蘆葦,但王全安對他的劇本改動太大,只用了百分之一二十,電影拍完,蘆葦很失望,覺得它對不起《白鹿原》這本小說,對王全安說,你也別給我上編劇了,有點丟人,你也是影壇老將了,怎麼拍這麼臭的片子?
蘆葦與陳忠實討論劇本《白鹿原》
他無法不憤怒,《霸王別姬》他寫了兩稿半,《活著》寫了兩稿,《白鹿原》寫了7稿,他花費了如此多的心血,結果王全安把它拍成了田小娥情慾史。
蘆葦對此一直耿耿於懷,他說:我死後,我的《白鹿原》劇本如果能夠投拍並公映,請把電影海報在我的骨灰盒前燒一張。」
在電影界無論是否與他交好,沒有人可以在他面前有傲氣。
人們都說他是「中國第一編劇」。
他卻說,這是「被侮辱與被損害的職業」。
蘆葦(左)與張國榮
02
蘆葦等當上編劇純屬自學成才。
他只讀到了初二,在老師眼裡,他是一個不招人待見的壞學生,三門功課不及格,很可恥地留級了。
後來他做了編劇,老師驚訝不已,這個壞娃子,怎麼就當了編劇。
老師不知道的是,在這些表象背後,這個頑劣的壞娃子有些得天獨厚的條件,已無形中給了他春風化雨般的滋養。
1950年3月蘆葦在北京出生,三歲那年,他跟著父親坐火車來到古城西安。
延安時代,他父親給邊區主席林伯渠當司機,後來被調到西北局任機關的車隊隊長。
他父親出身貧苦,只上過二年私塾,卻是那個時代少有的多才多藝的人,他喜歡音樂和讀書,什麼東西一學就會,甚至自己動手做了一把小提琴。父親還自學英語,後來達到能夠用英語直接閱讀文學原著的水準。
蘆葦說,他從小是一個性格矛盾的小孩,好動又安靜,天真又早熟,熱愛閱讀卻不愛上課,覺得學校的書本死板無趣。同時又是一個愛玩鬧,想入非非的小孩,經常帶著一群孩子偷蘋果偷桃子,到處招貓逗狗,惹是生非。
這個問題小孩,卻對美很敏感,少年時代的他,自傲的是畫畫,還曾在市裡獲獎。
多年之後,他還記得,在他家附近,那時周圍還是大片大片的農田,天氣晴好的時候,連綿起伏的終南山盡收眼底。從窗戶遙遙望去,可望見大雁塔,夕陽中的塔樓,古樸蒼邁,感受到關中大地的美。
年輕時的張藝謀、陳凱歌
成名之後,張藝謀、何平等都很快搬走,但30多年了,蘆葦一直守著他的古城。蘆葦一生都對這片土地深入骨髓的眷戀,這種眷戀也深深融入到他後來的創作裡。
更愛的是讀書。
父母開明溫和,家裡衣食無憂,總有各種經典書籍可看,他看到的第一本父親的藏書,是哈代的《苔絲》。
父親工作所在的西北局圖書館,藏書非常豐盛,世界名著等各種書籍琳琅滿目,他可以看到各類世界經典名著,還可以看到很多那個時代世面上看不到的藝術畫冊,在圖書館,按著索引卡片在書架上翻找,遇到好書就放不下,雖然似懂非懂,但卻沉醉其中不能自拔。
西北局每個禮拜放一場電影,他很早就接觸到經典電影。1957年,他7歲的時候,就看了義大利新浪潮經典電影《卡比利亞之夜》《警察與小偷》《偷自行車的人》等。
初中時,他迷戀上蘇俄文學,尤其是契科夫的作品。
他說:契科夫作品中「含著眼淚的微笑「深得我心,他的故事大多講面對困境中的情感與心靈,團結尖銳又寬厚,人性的優美在他傷感的文字中閃爍,在他娓娓道來的詞句後面,有一顆高貴的靈魂。
而如果我們對蘆葦的作品很熟悉,那就會知道,這一點對他影響有多麼深。
十五歲時,他讀肖洛霍夫《靜靜頓河》,半夜三更,看到動情處,他悲痛欲絕,聲淚俱下,母親聽見了,以為他神經出了問題,把書沒收了。
18歲那年,自在美好的生活戛然而止。
電影《活著》劇照
03
上世紀六十年代的政治風暴襲來,他的父母很快收到衝擊,被下放改造。
1968年10月,正值他高考那年,他隨著「上山下鄉」的大潮到了到寶雞縣八魚鄉清巷堡村。寶雞縣屬於關中西府地區,是周朝的發源地。民風淳樸,處處皆是古蹟與典故。
和那個時代的幾乎所有知青一樣,他也受了很多苦,打炮眼、背石頭、扛水泥。
修水庫時,他用1.5米長的鋼釺掄鐵錘,雙手不知磨破了多少層皮,流了多少血,結了多麼次痂....雙掌最後變成了打著厚厚老繭的熊掌,鐵錘也打到最後只剩下70公分。
但印象最深的還是挨餓,他個子大,都是吃不飽,偷苞米偷蔬菜都幹過。
在那裡,他還目睹了一些非正常死亡,生命的脆弱,讓他深深感到人生的哀傷和無常。
農民的悲慘與命運,也使之前一直衣食無憂的意識到,許多國人的短視與自私,都是源於飢餓困窘。
和那個時代的很多青年一樣,他也受了很多苦,總是繁重的超負荷的勞動,印象更深的是挨餓,他個子大,總是吃不飽。
嚴打」時期公告
王天兵說,蘆葦那個時代走過來的,常常會是:人家「沒吃過苦」,只有他受的苦算苦;(1983年嚴打時,因跳家庭舞會,還有過11個月不堪回首的牢獄之災)
但是蘆葦只是說「誰沒吃過苦」,因為在蘆葦看來,苦難大概是生活的語境,每個人都在熬著各自的困難,天子與賤民無從倖免。
那是一種寬廣,更是一種眾生平等的悲憫。
當然,也因為,那片土地、那段經歷給了他更寶貴的東西。
這片土地也給他那麼豐富的滋養,在田地裡幹活,聽著農民唱秦腔和眉戶,他幾次就學會了、領會了那唱腔中飽含的悲苦情感。
農民語言的生動多彩讓他驚嘆不已,他把那些對話都些進日記,那種魅力和不可捉摸的神奇,讓他明白,語言就是人物,多年後他說,沒有這段經歷,後來的《白鹿原》、《狼圖騰》、《歲月如織》是寫不出來的。
就像王天兵說的:對鄉土的迷戀與認同,使他自稱為半個農民……他除了擁有一個西化的大腦外,還有一副醇正的中國心腸。
呼嘯了千年蒼涼的北方朔風,艱苦的生活, 粗糲了他們的面容,卻讓他更接近了民間的真實,柔軟堅定了他的心,奠定了他不變的來自民間的立場。
歷史複雜之處,是扭曲的時代中未被泯滅的人性,那種人性的力量,更讓他感受了那種氣數:我們普通人歷盡萬難不屈而能夠綿延下來的氣數。
這種氣數始終隱含在他的作品,更在他血液裡。
編劇/ 蘆葦
04
1971年他很幸運,招工進了工廠,那個工廠叫5702,是空軍的一個修理廠,在當時算是最好的單位之一。
先在青訓隊待了一兩個月,接著分到車間當車工,很多年後,他仍然清楚地記得在一架620型車床旁邊,一個師傅操著上海普通話,認真的教他怎麼操作車床,但半天的操作之後,只不過讓他清楚的知道自己不想幹這個工作。
那種日復一日機械化的重複勞動,讓他覺得自己成為機器的附件兒,他害怕失去自由,害怕變得麻木不仁。
更重要的是,這個軍工廠在八個小時工作之外,每天再加一個小時的政治學習時間,還有沒完沒了的批判會,各種政治運動,這讓他感到窒息般的痛苦。
不到兩個月,他就說要走,工廠的勞資幹部特別驚訝,和他說,本單位有5000名職工,自從成立以來,只有進不來的沒有進來還要走的;說進了廠子要走的,第一個人是個神經病,你是第二個。然後提醒他,你是不是神經不大對頭了,該到精神病院檢查一下去。
蘆葦直接告訴他,我有沒有神經病無關緊要,貴處本人是不待了。
也有人揣測,他如此瀟灑了炒了別人打破頭都難進的國營單位,該是分到上好的去處。
他沒有更好的去處,他只是想再回到農村。
在他看來,農村雖然苦,窮,但是在鄉野開闊的環境中感受四季變化,看蒼茫大地,萬物枯榮,春去秋來,大雁南飛,遠比在工廠封閉壓抑的小環境,面對冰冷的沒有生命的機器,要好得多。
但農村也回不去了。
那時農村也人口過剩,好不容易把知青們打發走,又來分社員們的糧,縣上也不肯接受。他就這樣晃蕩著,懸著,成了沒有戶口,沒有單位的黑人黑戶社會閒人。
幸運的是,這時候他父親解放了,有工作有收入。父親很是開明,看到他當時雖然沒有工作,卻一天到晚看書學習,覺得他不是遊手好閒之輩。
他把物質壓縮到最低限度,在父親的庇護下如饑似渴地讀書學習。他說那時的自己就像動物園裡的困獸,對社會、人生道路都有一腦門子問題。
對他而言,思想的出路比暫時的生存重要十倍,這事關一個人的終生方向感。
思想的路,只有在書裡,在那些先賢們的質疑、思辨和智慧裡。
他和幾個志趣相投的青年偷偷組織了一個地下讀書小組,讀羅素,讀維根斯坦,這對他來說是種人生觀上的啟蒙,認識到人類思想天地其實非常廣闊,空間無限自由。
這個小組裡的很多人很多人後來都成為日後中國政壇 、經濟領域的風雲人物 ,這其中就包括當時剛被招工到陝西歷史博物館的中央的一位高官。
陳凱歌與蘆葦
05
在黑人黑戶,無業游民的生活四年之後,1975年,有人給他介紹了西影廠一份工作:去當炊事員。
他當然不樂意,但彼時無可選擇。所幸的是,進了工廠,領導問他有什麼特長,蘆葦想了想,自己曾經和西安的一位油畫家張榮國先生學習過一段時間繪畫 ,就說自己會畫畫 ,於是便被安排做了廠裡的繪景工 ,這是美術部門最低級別的工種。
那時西影廠的廠長是吳天明,周圍都是年輕的新生力量。好多跟他一塊玩兒的朋友都當了導演,他們常拉他做美工,因為熟悉,好使。
其中就有周曉文,周曉文的第一個電影是《他們正年輕》,劇本研討時,美工也參加,蘆葦邊看邊罵劇本不好。
周曉文問他:「你說不行,你覺得怎麼行?」聽蘆葦說完後,覺得靠譜,劇本就交給他改,電影拍完後,大家都覺得好玩。
但此時,也還沒有誰覺得他可以做一個真正的編劇。
《最後的瘋狂》電影海報
真正讓人們認識到他有這個功夫,是周曉文拍《最後的瘋狂》。他拿到劇本後,又開罵,周曉文又讓他改。
蘆葦很清楚地記得那一天,他把劇本交給周曉文,在屋外和周曉文老婆聊天,不一會兒聽見周曉文在屋裡鼓掌,蘆葦知道他認可這個劇本了,心裡非常興奮。
這部電影後來大獲成功,1987年到1988年,不但賣了三百多個拷貝,還得了金雞獎。
周曉文為組織下一個劇本,給了蘆葦200塊錢經費,蘆葦來到齊白石的老家,和齊白石的孫子和侄孫子生活了半個月,七天的時間,寫了劇本《星塘的阿芝》。(十年後,一個朋友幫他把這個劇本參加夏衍電影文學獎,還獲了獎。)
後來,蘆葦又為周曉文寫了《瘋狂的代價》,迄今為止,這時改革開放以來最早、也最成功的警匪片。
吳天明愛才,找到蘆葦,對他說:「蘆葦,你也別當美工了,寫劇本吧。」
他的編劇之路正式開啟。
很多人認為蘆葦編劇是天賦異稟,其實一切都是博積薄發。
他珍愛一本叫做《世界電影》的雜誌,一遍一遍地翻,直到現在,他保留著1981版的《世界電影》。
他當一個學徒工一個月才掙二十塊, 他會借了錢,專程自費坐一天一夜的綠皮火車慢慢搖到北京,在電影院門口買黑市票。他喜歡《黑神駒》 就拿著速寫本和鉛筆走進影院,看了五遍,每看一遍,又寫又畫,從導演風格、劇作、表演、攝影、美術、音樂六個角度進行分析。
每一部電影,他都猛做筆記,做筆記多了,忽然有一天,他想到電影跟類型有關——任何一部電影都是類型電影。
這條路,通了。
然後,陳凱歌找上他,拍了《霸王別姬》。
然後,張藝謀找上他,拍了《活著》。
.....
如我們所知,這兩部電影都拍出了高水準,也贏得了無數讚譽。國家影壇也覺得中國電影突然具備了大片的敘事能力,電影故事能橫跨數十年,而且人物命運與歷史洪流相輝映,「有了史詩般的巨製」。
蘆葦也很興奮,是他看到 了沉寂已久的中國電影發軔的前兆 ,讓他的創作達到了「關注生命,凝視靈魂」的境界。但後來,他在很多場合又說過這樣一句話 ,「那時我以為我們中國電影終於起步,誰知道那就是我們的終點。」
只是春夢一場。
張藝謀與蘆葦
06
他說很有幸在陳凱歌、張藝謀藝術生命力最純真最旺盛的時期和他們合作,那是一段非常珍貴的時光,他講起的時候無不懷念。
那個時候他們都是很純粹的追夢人,張藝謀和他商量劇本都是騎自行車到他家,餓了就隨便整點饅頭、方便麵什麼的。實在太累了,拉條毯子往沙發一靠就對付了。
、
張藝謀《秋菊打官司》工作照
為《秋菊打官司》採景時,張藝謀的便飯就是,一碗麵就一頭蒜,同行的人挺不住,埋怨西安人就知道吃麵。
那時他們的關係就像哥們那種親密,不分彼此。一切以電影藝術為重,也常常爭論,爭到急處,口無遮攔,互相譏諷,都臉紅脖子粗了。但不管怎麼拌嘴,心裡熱乎,因為離心中的電影夢又近了一步。
他盛讚拍《活著》時候的張藝謀,創作心態,激情、技藝達到了一個高峰,承認他已經超越了自己所做劇本的水準。他記得張藝謀的誠懇,拍《大紅燈籠高高掛》後總結了三十多條經驗。
年輕時的陳凱歌
他也清晰記得那時的陳凱歌。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他跟陳凱歌出門都坐北京街面上最便宜的面的,連大點兒的計程車都捨不得坐。陳凱歌一米八四,蘆葦一米八二,兩條大漢蝸居鬥車,卻在雄心萬丈地縱論電影。
他們經常忙到三更半夜,在北京到處找豆汁喝,一壺也就一兩塊錢。
但聊起往事,蘆葦更多的是悵茫。
他們後來不是沒有過再合作的機會,蘆葦參加了《滿城盡帶黃金甲》的劇本研討會,在討論了八天後,他覺得劇本太爛。
張藝謀聽後不以為然,自信滿滿地說:「一個周潤發,一個鞏俐,一個周杰倫,一個我張藝謀,組合起來就是兩億票房。你信還是不信?」
他突然醒悟:已今非昔比。
陳凱歌拍《風月》時也找過他,但蘆葦翻閱了舊上海大量的資料後,覺得這個「拆白黨」的故事靠不住,他說人物沒有不真實感,這怎麼拍呢?
陳凱歌籌拍《荊軻刺秦王》時,蘆葦憂心忡忡地去找他說,這個劇本完在主題、人物、情節上有嚴重缺陷。你這是拿大商業片的投資去搞——好得好聽,搞一部實驗性的五類型電影,這樣幹你踏實嗎?
陳凱歌回答:踏實得很。
當時他面對陳凱歌,腦子裡卻冒出一句湖南人常用的喟嘆:喚不回來的。
喚不回來了,那時的純粹,那時的勃勃生機。
追夢時代過去了,追夢人無夢可追。我當然希望回到那個時候,可是已經回不去了。現在一個電影還沒拍呢,已經被各種欲望搞得支離破碎了。
就像謝園說過的:當時我們的真誠是一紮就疼的,我、陳凱歌導演和攝影師顧長衛的眼神都是純粹的,沒有任何雜念。而現在無論我們怎樣針灸都無法觸到那個穴位了。
他自此看著他們被商業潮流裹挾,委身俗流,一路失守, 一路下坡潰不成形。
他為張藝謀痛心:「如今呢,張藝謀動輒就做好幾個億的大片,把商業運作,投資項目看得很重,這樣拍電影難免摻雜了太多違背藝術規律甚至主流價值觀的因素,我很奇怪張藝謀這樣的大導演,怎麼會拍出漏洞百出的電影呢?
《英雄》
他說《英雄》是水貨,開了極壞的風氣,它聚集 了最優質的資源,最優秀的演員,最好的製作團隊,如此華美壯麗的畫面,可消費性完全壓倒了價值觀。」
「張藝謀是拍《紅高粱》《秋菊打官司》《活著》電影的導演,誰能相信他竟拍出了《三槍拍案驚奇》這樣的電影呢?」
《三槍拍案驚奇》
他為陳凱歌嘆息:在拍《霸王別姬》的時候他很有激情,判斷力也敏銳,之後呢,多的是精細籌算和自負自滿,而品格的靈氣卻離他遠去了。
他直言不諱批評他們的作品:
他說《趙氏孤兒》不知所云,徹底喪失了方向感,像一輛方向感失靈的車輛開到哪兒算哪兒。
他讀《無極》的批評尤其尖銳,說看時一肚子氣,覺得是部非常失敗的電影。他還用了很多尖銳的詞,說它主題虛妄,也很虛無,情節散亂凌亂。
最讓陳凱歌難以接受的恐怕是那句:拍出《無極》,那是真正的陳凱歌。
在此之後,他和陳凱歌相忘江湖,再無任何交集。
這些年,他合作、支持過不少人,但最終還是分道揚鑣的多。
比如王全安。
他看了王全安的《驚蟄》後,覺得很好,是可造之材,《驚蟄》後期沒錢了,蘆葦就想辦法給他找錢,讓他做完後期,給五個廠長一人寫了一封信,懇求支持新人。
《圖雅的婚事》也是蘆葦一手扶植上去的,他給王全安找的資金,寫的劇本,給他現場盯。
《圖雅的婚事》劇照
拍到一半沒錢了,王全安準備拉著行李卷回去,蘆葦拉住他,從晚上7點一直說到11點,說服他有錢也拍,沒錢也得堅持把他拍完。
柏林金熊大獎。
但拍《白鹿泉》後,兩人也徹底鬧掰,他從不掩飾他對王全安《白鹿泉》的失望甚至憤怒,甚至說它:「土炕」上一處平庸的情色劇。
他盛讚賈樟柯的《小武》,說是那年最傑出的作品,對他充滿期望。但後來他也坦誠地說:《站臺》、《任逍遙》、《世界》一部不如一部也是事實。
他尤其厭惡《小時代》這樣的電影,說他:因價值觀的腐爛敗壞,導致故事和影片質量的崩盤,變質為這個時代特產的豔俗濁流留下了一份鐵證。
陸川曾驚呼:「天哪,他這麼說話,是要把電影圈裡的人都得罪光嗎?」
陸川後來也一定知道了,他其實也批評了《南京,南京!》,說這部電影價值觀荒謬、敘事角度混亂,登錯了舞臺,搞錯了角色.....
很多記者都說,說起電影,蘆葦是最直言不諱的那個。他的確如此,覺得不好的也藏著掖著住,覺得好的就不遺餘力的誇。
他說:《1942》也有不少問題,但可貴的是有文化堅守的品質;《泰囧》製作目的和方向都很到位的商業品......
他在拍紀錄片的徐童等人身上看到了希望和光亮,多次誇讚他。
因為在他眼裡,徐童的《算命》、《麥收》、《老唐頭》,把中國人今天的真實生存狀態給雕刻出來了,他相信今天的人未必會認識到徐童的意義,但將來必會,因為徐童把缺位的老百姓,把這個時光雕刻下來了。
.....
在講起和王全安的愛恨糾葛時,蘆葦說:我當時支持他也好,批判也罷,都是為電影質量,我和他無親無故,甚至都不認識。
他最常說的一句就是:我純粹是對事不對人。
有人說他那麼點名抨擊曾經密切合作的影壇老友,不成熟,不成長。他說:成長不成長有什麼關係?保留住心中尚存的那點真摯的感覺,使自己的心靈不至於枯萎死亡才頂頂要緊。
在他心裡「歷史是生命,你要尊重它。」電影也是。
他批評了那麼多,從來不是出乎驕傲,只是更謙卑。
編劇/蘆葦
07
這麼多年了,蘆葦似乎永遠穿一件圓領套頭衫,一條綠軍褲(那是在甘肅一個軍用倉庫清倉時買的便宜貨),一雙圓口黑布懶漢,扎條寬皮帶,走起路來大步流星。
從他的外表很難判斷他的身份,有次他參加全國文代會,他這身打扮被門衛當成電工攔在門外,並指著一旁說電錶室在那兒。
蘆葦就是這麼衣著隨意的人,不管是作為文代會代表被國家最高領導人接見,還是在陝西省委的頒獎會上也好,他都是這身打扮。
他至今還住在西影廠的老房子裡,不吸菸也不喝酒不玩牌打麻將,一直堅持用鋼筆寫劇本。
王天兵對此,說:他既屬於又不屬於這些芸芸眾生。仿佛在某個時間點上,他已做出了身心的選擇和穿著的取捨,之後再也不願在這上面多花費任何心思了。
在他的平凡中,流露著一種貴族的奢侈。
他覺得沒那麼高深,他說「我本布衣,過普通人的生活就好。」
他仍然堅持寫劇本,一年至少一部,甚至更多,但拍出來的極少,大多成了「抽屜劇本」。
他當然也非常遺憾。朋友稱他「不為錢所動」,他糾正說,「我也沒那麼高尚」,「創作的時候,錢不是第一目標。自己有衝動沒衝動,這個是最重要的。」
他有太多堅持。
沒感覺的不接。馮小剛曾說找他,他說「不懂喜劇」;他對烏爾善很欣賞,可烏爾善帶著《鬼吹燈》來著他,他說自己擅長的領域比較窄,「不懂玄幻。」
張紀中想找他拍《水滸》、《紅樓》,他說自己沒有膽量......
王天兵感慨他是電影界絕無僅有的肯坦誠自己不懂的人,蘆葦說,那是因為我知道個人的局限,每個人都不過是恆河中一粒細沙……能幹乾脆脆地承認「我不懂」。
很多人請他去講編劇課,他也不太感興趣,因為:可以交流的是劇本的寫作方法,唯獨價值觀的取向和打動心靈的力量是不可說。
他反問:史詩的視角有辦法交流的嗎?這是個人看問題看事物的價值觀與經驗決定的。他說:一切技法皆可教,唯獨感人的力量教不了。
而如果沒有純粹和真正的敬畏,沒有用心用情,又如何感動他人呢?
就像魯迅說:「從血管裡流出的都是血,從河流裡流出來的都是水」。
對他而言,當編劇就是一個「我歌我泣」的過程,是第一個哭的人,「得白紙黑字一場場戲交出來,得流汗、流血,也流淚」。
這些年來,無論如何起伏跌宕,他都有個不變的信念:展現人道主義和人性是電影的終極價值。
因為:人性是「豐饒之海」,與動物與神靈的複雜性相同。面對人性如同面對大海,會感動也會恐懼。
如今的中國電影市場看起來多麼繁盛,他卻說「一片荒蕪」。
他很無奈,因為一部震撼心靈的作品,一定會有一個靈魂在,那就是編劇,然而在中國,明星、導演、出品人才是資本追逐的對象。
在好萊塢,一部劇本的創作費用要佔15%左右,,但在中國不到1%,那些投資過億的大製作,沒有一部捨得投資放在劇作上。
有一個作者說:當我們津津樂道的是編劇時,那時中國電影才會有真正的輝煌。可在四壁喧囂中,這個最牛的編劇卻看起來那麼寂寞。
有人說他過時了。
然而,也許是,他那麼固執的守著【那些本不該過時的東西】,所以,過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