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在天津,舊時又稱天津衛。它曾是中國北方最大的開放城市和工商業城市。新中國自主研製的第一輛自行車、第一塊國產手錶都出自這裡。
但在民間,這座城市最終被人記住的卻是相聲和早點。「衛嘴子」形象地描繪出天津人的兩大特點:能說和會吃。尤其是「吃」。在天津人心中,虧錢、虧本兒不能虧了嘴,一天的希望都寄托在一頓好吃的上。坊間早就有「借錢吃海貨,不算不會過」的說法。
「早點」代表了一個城市的味覺記憶,每天醒來的「第一口」最重要。天津的早晨,是伴隨著熱氣騰騰的煎餅攤兒開始的。
煎餅皮兒必須是綠豆面、得加雞蛋和蔥花、只能配餜子或餜箅兒……這種誕生於小推車上的早點,幾乎耗盡了天津人所有的較真。
2018年,天津市餐飲行業協會「煎餅餜子分會」成立,制定了詳細的製作方法和標準。 「吃套煎餅餜子在別處不是個事,但在天津卻是件大事。」協會會長宋冠鳴稱。
大年初一,崔根榮的煎餅餜子還在營業,一早就有食客排隊購買。 新京報記者 王翀鵬程 攝
小火慢工
「煎餅界的高級工程師」
1月25日,大年初一,在天津紅橋區芥園道,一大早老崔照常出攤兒了。過年期間,仍有不少食客買煎餅餜子。有的攤一套,吃著往家走;也有買兩三套的,小跑著往回趕。
「多擱點辣子。」三十多歲的王明(化名),是煎餅餜子的忠實愛好者,一周得吃三、四次。「得嘞,一辣解百膩。」老崔動作熟練,不慌不忙。
老崔名叫崔根榮,今年50歲,是煎餅餜子個體經營戶,有些食客愛稱呼他「根兒老闆」。他個子不高,一米七左右,身形壯實,皮膚黝黑,額頭上兩道明顯的皺紋組成一個「丁」字,笑起來露出一口不太整齊的牙齒,長相有七分像電視劇《蝸居》裡海藻的老闆陳寺福。
老崔的一天是從早上四點開始的。
泡了一夜的綠豆個個碧綠飽滿,塞進小石磨裡磨成黏糊糊的豆糊,拌上小米麵等三、四種面,倒上五香料泡的水,滿屋都是豆子的清香味兒。
調味兒的面醬需要炸制,鮮紅的腐乳加調味料蒸熟,有了這幾樣東西,煎餅餜子的味道已經成了一半。放好推車,點火、熱鍋。煎餅餜子攤兒一冒熱氣,天津人的一天就開始了。
很快有食客上門。
「嘛的?」「餜箅兒的。」大爺彎著腰,腦袋歪著湊到餐車的窗口裡,拉開提到脖子下面的拉鏈,從黑色羽絨服的內兜裡掏出兩個雞蛋,「倆雞蛋的。」
一勺麵糊倒在熱好的鐺上,手腕用力一扭,竹耙子從中間向外旋轉,麵糊成了標準的圓形。這套功夫,老崔練了三十幾年。
磕上倆雞蛋,扔一把蔥花,竹耙子再轉一圈,看著蛋液包裹著蔥花,牢牢附著在煎餅上。老崔的話匣子打開了。
「起得夠早吶您,給誰買早點吶?今兒天兒夠冷,您那蛐蛐還養著吶?嘛?有證書呢?」來買煎餅餜子的人,大多是住在附近的居民。只要買過一次,下次再去,老崔準能找著聊天的話題。
攤煎餅的火候很重要,講究小火慢煲,才能達到金黃酥脆的效果。給煎餅翻面的工夫,老崔開始念叨自己家的事兒:他媳婦去考駕照了,學了一年多,才輪到考科目四;他在附近一家早點鋪裡租了個窗口,今年春節不能休息了,「咱在那兒,相當於是煎餅界的高級工程師。」有熟客和他開玩笑,要白吃不給錢。他也絕不讓玩笑掉地上:「我這錢袋子您也提溜走。」
煎餅兩麵攤熟,整齊地碼上餜子或餜箅兒,像疊被子一樣把兩邊往中間對摺,薄薄地刷上一層面醬、一層腐乳,兩滴香油墊底,裝袋。全部過程只需要兩分多鐘。
剛出鍋的煎餅餜子口感豐富,柔軟又富有韌性的外皮包裹著酥脆的餜子,咬一口,吐出一口熱氣。有天津人形容這種感覺:你這吃著,地上有錢都不撿。
三代傳承
老方子和老味道不能變
今年是老崔賣煎餅餜子的第33個年頭。他17歲跟著母親學手藝,見證了天津煎餅餜子的變遷和發展。
解放前,老崔的姥爺就是做煎餅餜子生意的,傳到他這裡,已經是第三代了。「早期的煎餅餜子製作方法並不複雜,不加雞蛋,叫『素煎餅』。現在還有人來買『素的』,一聽準是天津衛的老人兒。」老崔說。
他曾聽母親講過,以前的煎餅餜子並不是現做現賣。手搖小石磨將綠豆磨成漿,摻上蝦皮磨成的粉和五香粉拌勻。開火,中間鼓肚兒的鏊子像一口倒扣的鍋,在煤球爐子上燒得滾燙。一勺麵糊倒下去,熱氣迅速升騰,竹耙子將麵糊攤開,轉出一張薄厚均勻的薄餅。
攤好的煎餅裝在小白盤裡,洋布棉被蓋著。有人來買,還要點火熱鍋,鍋裡倒上香油,小火煲成兩面金黃的脆皮,刷上一層辣椒糊,再撒上一把蔥花,齊活兒。
老崔家至今還留著姥爺傳下來的石磨。石磨不大,表面粗糙,石頭的縫隙裡還殘存著豆糊流過的痕跡。
早年間天津街頭賣煎餅餜子的小販。 受訪者供圖
改革開放後,允許個體戶經商,老崔的母親繼承了煎餅攤兒,一直幹到66歲退休。靠著這個小小的攤位,老崔一家的生活才得以改善。「我哥哥和我結婚的錢都是攤出來的。」
那時候的煎餅餜子已經是現賣現做,麵皮也主要以綠豆面為主,省去了大多數人無法接受的蝦皮和生蔥。加雞蛋也開始變得越來越普遍。
每個天津人都有自己喜歡的早點攤兒。雖然地段、攤位不同,但對於煎餅餜子的評判標準卻出奇的一致。麵皮兒不能發黏,黏了黏牙;就像郭德綱在相聲裡說的,「吃在嘴裡直黏上牙膛,得拿火筷子往下捅。」 也不能太幹,否則噎得慌;不能吃出雞蛋的腥味兒,刷在麵皮兒上的面醬不能太鹹也不能太淡,麵皮兒裡只能加餜子或餜箅兒。
「吃的就是這口老味道。」聊天過程中,老崔不斷提到「正宗」、「老味道」。他說,接手攤位後,他又做了改良,在綠豆面裡加了另外幾種面,還增加了幾味五香料。「但不管怎麼變,老方子和老味道不能變。」
有外地口音的食客來買煎餅餜子,老崔趕緊問:「果子還是餜箅兒?」好像生怕他們說出火腿、辣條。對待煎餅餜子的配料,老崔保持著絕對的「潔癖」,哪怕只是多一片裡脊、多一根火腿、多一塊鹹菜,「那都不是煎餅餜子。網上恁麼說的?叫邪教!」
崔根榮的母親以前也是煎餅餜子個體戶,當年的證件和紅章。 新京報記者 王翀鵬程 攝
從嚴治餅
煎餅界的三大要求八項規範
「天津的特色雖多,但似乎都拿不出手。唯獨能在煎餅餜子上找到絕對的自信。」 煎餅餜子分會會長宋冠鳴說。
但近幾年,香腸兒版、生菜版、辣條版的煎餅餜子橫空出世,只有食客想不到的,沒有商家不敢加的,一張煎餅恨不得裝下滿漢全席。有些攤位還推出巧克力、香草等創新口味。
創新型煎餅餜子異軍突起,老味道的權威受到了挑戰。為了保持天津煎餅餜子「血統」的純正,2018年3月,天津市餐飲行業協會煎餅餜子分會正式成立。之後,分會又公開了會歌,在「滋啦一聲國際範兒」的歌聲中,三大要求八項規範正式出臺。
「要用綠豆或者小米為原材料製作成的麵糊,煎餅的直徑在38cm至45cm之間……..」嚴苛標準堪比製造機器零件。「『從嚴治餅』不為別的,就是為了保證這口老味道。」
宋冠鳴說,協會正式成立前,他就組織了天津煎餅餜子百強品牌評選活動。他跑遍了天津百分之八、九十的攤位,吃遍了大街小巷的煎餅餜子,統計出380個參賽商家。經過三個月的網上投票,選出了一百個攤位。
「有人不服,來找我。我問了他家店鋪的名字,說『你們家皮兒味精擱的有點多,是不是?』他就不說話了。」
平時把「將就」、「湊合」掛在嘴邊的天津人,遇到煎餅餜子突然就不將就了。老崔家的食客張阿姨去年跟著女兒定居上海,吃過了那邊的煎餅餜子之後,整天嚷嚷著回家。「甭說吃,拿到手裡一聞味兒就不對。」她跟老崔比劃著。
「可不麼,根兒在咱這兒呢。」 老崔呵呵笑著,在左邊的鐺上畫了個圓圓的圈。
宋冠鳴算了一筆帳,粗略統計,目前天津大約有400個煎餅餜子攤位,按照每個攤位每天賣100套煎餅,每套賣6元錢的價格計算,一年下來,這些不起眼的攤位就能創造8000多萬的價值。「煎餅餜子擱別處根本不算個事兒,但在天津就是大事。」
去年,老崔的女兒大學畢業,老崔動了心思,要把她培養成接班人。過年期間,她也要來早點攤幫忙,負責收錢、裝袋。
「我弄盆面擱家裡,讓她沒事就練。」老崔告訴食客們。女兒手慢,麵皮兒沒法攤成圓形。但老崔還是很快給予了肯定,「基因決定你就是攤煎餅的料,有天賦!」
同題問答
新京報:用一個詞總結2019年?
崔根榮:收穫。今年我在隔壁早點鋪也開了個窗口,生意算是有一大進步。
新京報:新的一年有什麼願望和規劃?
崔根榮:把我的手藝傳承下去
新京報:你最關心的社會問題是什麼?希望怎麼改變?
崔根榮:原來外地人到天津都要品嘗「三絕」——「狗不理包子」、「十八街麻花」和「耳朵眼炸糕」。現在還要嘗嘗煎餅餜子,這算得上是天津「第四絕」。希望煎餅餜子從業者都能堅守老手藝、老味道,不要砸了咱們自己的招牌,讓人家一吃就直咧嘴。
新京報記者 王翀鵬程
編輯 胡杰
校對 郭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