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丨大齡博士的困窘:這世道,越讀書越貧窮

2021-01-17 網易新聞

《大國小民》第814期

本文系網易「大國小民」欄目出品。聯繫方式:thelivings@vip.163.com





1

我們村很小,幾十戶人家,雞零狗碎地散布在一條小河邊上。生活雖艱苦,但村裡的孩子卻都很愛學習——在這裡,「讀書改變命運」是每個家庭從小灌輸給孩子的道理。

的確,讀書的確改變了一些人的命運,比如大軍。

大軍和我父親是同齡人,當年在焦作一家專科學校畢業後,被分配到洛陽的鐵路部門上班。每年春節他帶老婆孩子回來,我們這些孩子都會追著他那輛黑色的轎車跑。等車在家門口熄了火,大軍便下車來和大家打招呼,給男人們遞煙,他老婆則打開車子的後備箱,給女人和孩子發糖果——那是一種形狀奇特又好吃的軟糖,以前見都沒見過,我總是剝開糖含在嘴裡,再將塑料糖紙小心翼翼地裝進褲兜。

等寒暄完,大軍便拍著車門,高聲喊著:「快下來,到家了!」後車門這才打開,兩個和我年齡相仿的男孩子便從車裡走出來,眼神羞澀,帶著些遙遠的高貴氣息。兩個人上衣上面印著「101忠狗」的圖案,那部動畫片,我在我們家14寸的黑白電視上看過。

「還是上學好啊!」人群散開時,總會有人這麼說。

大軍每年回來,對父親也是一個重大的事件。他當年和大軍一起讀高中,高考時差了幾分;而大軍邁過了一道坎,從此和他有了不一樣的命運。傍晚的飯桌上,父親說話的聲調會比往常高出許多。他會興致勃勃地講起和大軍一起上學的往事,講大軍如何勤奮,說他點煤油燈看書時,兩隻鼻孔燻得黢黑。

「人家大軍是人,你也是人。你看人家坐辦公室坐的,保養得多富態。你臉上的皺紋比篦子齒還稠,你都能當他爹了。」母親挽起袖子坐在門口洗碗,調侃起了父親。

我們姐弟幾個就跟著母親哄然大笑。父親只好用一臉的嚴肅掩蓋尷尬,對我們怒目而視:「不好好學習,你們以後就跟我和你媽一樣!」

昏黃的15瓦燈泡下面,我看到父親油光滿面的臉,和鬢角翹起的幾根白頭髮。

那幾張透明糖紙後來一直被我夾在了一本殘缺的《今古傳奇》雜誌裡面。有時我會抽出來一張,壓到姐姐的書本上面。透過糖紙,原先黑色的鉛字變成了半透明的,四周增加了淡淡的彩色。

我反覆打量著它們,像穿過胡同時感受到風一樣,心頭掠過一陣迷狂。

2

在村裡所有的小夥伴中,和我關係最近的是隔壁大伯家的堂哥。堂哥只比我大4個月,從光著屁股時我倆就在一起玩。7歲那年,大伯和父親騎自行車馱著我們,一起去鄰村的小學報名。

從小學一年級開始,每次班級裡舉行期末考試,總是我和堂哥輪流當第一。那時,我們能想到的最有意思的事,就是「學習」。下午放了學,我們會爬到河邊一個廢棄的機井房上面,趴在混凝土澆築的房頂,各做各的習題。有一年寒假前的期末考試,他依然是第一名,被獎勵了一個精裝筆記本,而我只拿到第三,領到一個文具盒。領完通知書和獎狀回家,我哭了一路,覺得沒臉面對父母。他默默地和我走在一起,很慚愧的樣子。

小學四年級時,班裡來了一個中年女老師教語文,聽說是大隊書記的兒媳婦。她只有初中學歷,十幾年沒有摸課本,害怕讀錯了字被笑話,每次都點名由我和堂哥先來讀課文。我讀課文時故意飆高聲調,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受到了優待。

當時每天和我們一起去上學的,還有同村的張林。和我們不一樣,張林的學習成績一直是班裡的倒數幾名。那時,我們三個是村裡父母教育孩子的固定典型——當然,張林是反面教材。

一次,我和堂哥在大伯家院子裡寫作業,張林媽來串門,一見到我們倆,扭頭就回去了。不大會兒,她拎著張林的耳朵,將他提溜到了我們面前,猛吐一口唾沫罵道:「沒見你比人家少吃一個饃,你也跟人家好好學學!」

張林的耳朵被擰得幾乎見到血色,他媽剛一放手,他立刻從一旁鑽了出去,在院子裡嬉皮笑臉地說:「我學不會,我真的學不會!」一副潑皮無賴的模樣,邊笑邊朝門口跑。

張林媽大罵一聲「X你娘」,掄起大伯家的豬食棍子就跑去追他。

張林精力旺盛,但從不放到學習上。他在自習課上用打火機燒女生的辮子,被老師懲罰在操場跑十圈,回來照樣精神十足,和前後桌開著玩笑。他一點也不為自己的學習成績感到羞恥,還給鄰村的學生介紹我和堂哥:「這兩個尖子生都是我哥們兒。」

我和堂哥面面相覷,臉上有羞澀,也有得意。

3

我和堂哥讀完初中,又一起考進縣城的重點高中。來到更好的學校,我倆身上的光環很快便消失了。但村裡人已經將我們樹立成了榜樣,每次回家,都管我們叫「大學生」了,好像我倆考上大學是板上釘釘的事。

張林初中沒讀完就輟學了,他先是去了崑山,後來又去了蘇州,給襪子廠打包裝,又在電子廠安裝電視機零部件。

有一年,張林過年回來,請我和堂哥吃飯。他變胖了不少,頭髮剪成了流行的「燕尾式」。幾杯酒下肚,講起在外打工的艱辛和兇險:在服裝廠裁褲角,夜裡工作到兩三點,他體力不支,半睡半醒地蹬機器,結果手指差點被機器絞進去。聽著他的講述,我感到眼前甚至有朦朦朧朧的煙霧升了起來。

高一時因為身體不好,我休學了一年,從此比堂哥低了一級。但兩個人心裡仍在較著勁兒,每次考試的年級名次就是參照物。

2005年高考結束,堂哥不負眾望,考到了四川某農業大學,「211」。領通知書那天,半個村子的人都去了他家祝賀,還有人慫恿堂哥,「以後領個漂亮的川妹子回家」。

大伯臉上很有光,笑呵呵地說:「還得上學呢,可不能瞎搞。」

鄰居西京哥說:「那能有什麼?考上大學就是進了保險箱了,以後找個工作每月拿個萬八千,吃穿不愁的。」周圍的鄰居都連聲附和。

我也過去看堂哥。接過他的通知書,那燙金的幾行字,看得我心跳加速。堂哥對我說:「明年就看你的了!你肯定比我強。」

第二年夏天,我考到了省裡的一所重點大學。我努力不讓自己顯得太激動,拎著那個紅色的信封從城鄉公交車上下來,朝家裡走。村頭站著許多閒聊的人,大家爭相傳遞我的錄取通知書。那個暑假,堂哥因為實習沒有回家,我給他打電話報喜,他樂呵呵地用四川話說:「等過年回去了,咱們好好擺龍門陣!」

我和堂哥仍舊像少年時代那樣奮鬥著:堂哥每年都會拿獎學金,我參加全國俄語比賽,取得了最好的名次;他本科畢業順利考上了南京某農業大學的碩士,進了國家重點實驗室,我次年考研成功,在最好的外語院校深造、出國學習;他研二那年順利保送本校的博士,我碩士畢業應聘到四川的一所大學做老師……

我和堂哥在學業上「平步青雲」,張林離我們的生活似乎也越來越遙遠了,過年回家遇到他,也只是泛泛地聊幾句。有時候翻起小時候的相冊,打量著照片中的三個孩子,內心會不由地被一種知識分子的清高填滿、隨即膨脹。

我想,儘管我認定張林是我們的兄弟,但我們註定要和他過不一樣的生活。

4

2013年8月,我成了一名高校老師。拿到第一個月的工資後,我驚訝了半天,給堂哥說:「我的崗位工資只有2200塊。」

他也很驚訝:「怎麼可能呢?」

此前,我倆對「大學教師」的想像是一樣的——不錯的薪水、高社會威望、自由的學術環境。我將工資表格截圖給他,他發來一個無奈的表情。

堂哥為我未來的生活擔憂,但他也幫不了我:他每個月的博士津貼只有2000塊,而且還得抓緊攢錢——春節他就要結婚了。

我倆只能互相安慰,他說:「再等等吧,沒準課時費下來發現還不錯呢!」

又過了兩個月,我告訴他,我們的績效發下來了,平均下來每月能拿到4100元。他替我高興,說:「不少了!你也是每個月有餘錢的人了。」

我笑笑,心裡卻依然覺得不踏實。畢竟這些錢,每個月吃穿用度之後也沒剩多少。

我像其他人一樣,覺得自己也應該為未來的生活做點積累。於是在教書之餘,開始熬夜做筆譯。為了掙點錢,我幾乎什麼樣的活兒都接:有時是文學作品、作家訪談,有時則是鑽井報告、養豬場簡介、醫療設備的操作流程。

有一次,我在網上看到廣州一個翻譯公司發布的兼職翻譯招聘信息,酬勞很好。招聘信息最後讓有意應聘者匯去90元錢,寫清楚地址,他們會把資料寄過來。我興衝衝去郵局匯了90元,等了好幾天也沒有收到資料——這才知道自己受騙了。和堂哥抱怨,他說:「讀了那麼多書,依然過不好這一生——說的就是你和我啊!」

其實兼職做翻譯是一件苦差事。那些翻譯公司從客戶手裡接活,一般俄譯漢每千字報價220元左右,分派到譯員手裡每千字只給90元。我曾經仔細計算過,按照我的翻譯速度,一晚上翻譯2000字就是180元,這樣每個月做十幾天,也算是一筆收入了——不過和成都的房價相比,這些錢完全可以忽略不計。我打開那些售樓的網頁,看幾次就心虛了,趕緊關掉,假裝對房價一無所知。

儘管工程項目翻譯賺得多一點,可我內心最喜歡做的還是翻譯文學作品。我特別享受深夜裡一個人靜靜翻譯小說或者詩歌的時刻。

有一次,我反覆閱讀帕斯傑爾納克的那首《夜》,翻譯了其中的段落,寫在了書籤上:

「別睡,別睡,你要勞動,
不要停止創作,
別睡,你要和睡意鬥爭,
像飛行員,像星河閃爍。
別睡,別睡,藝術家,
不要向夢境屈服。
你是永恆的人質,
時光的囚徒。」

有些文章自己讀起來很喜歡,就動筆翻譯、投給雜誌社,這些都是純粹為了滿足精神追求才做的事,畢竟,在郵局等一個上午領50塊錢的匯款單,也是一種五味雜陳的體驗。

5

堂哥結完婚,和嫂子一起在南京租房子住。有了家庭後,開支增加,堂哥生活也更加拮据起來。

有一年,他獲得了國家獎學金30000元,很開心地和我打電話。我問堂哥:「這筆錢準備怎麼花?你不帶嫂子出去旅遊一趟?」

「還旅遊?」我聽見電話裡嫂子立刻插嘴道,「你不知道你哥多麼小氣,每回我提議說,咱們出去玩一次吧!他老是對我說:咱們門口的下馬坊公園還不夠你玩的?先把周邊的中山陵、玄武湖、大鐘亭這些免費的看完再說吧。」

我哈哈大笑,知道嫂子並沒有真生氣。後來又打電話,聽說他們拿這筆錢交了房租,總算「好鋼用在了刀刃上」。

我們都盼著堂哥早點博士畢業,趕緊參加工作。但畢業那年,當他把西北某「985」高校的工作邀請拿給自己的導師時,導師意味深長地望著他,問:「這樣的學校你也願意去?實驗室那麼差,你打算在那裡待一輩子嗎?」堂哥立刻就退縮了。

他知道,導師其實希望他留在本校。不過,留校的前提是博士後出站,他自己也覺得應該拼一把。

回家和嫂子商量後,堂哥申請了中科院的博士後,實則還是在南京的實驗室做研究。他們兩人都非常喜歡南京,盼望再奮戰兩年後,可以最終留在這座城市。

「博士後畢竟每個月有6000多元的工資呢,加上你嫂子的工資,生活小有盈餘。」他在電話裡重複著這幾句話。我不知道他是在寬慰我,還是在寬慰自己。

我也支持他再闖一闖:「畢竟你們還年輕,也不著急買房子。」可事實上我知道,當時嫂子剛剛因為意外流產,花了一筆錢。

不過,在電話末尾,他心情突然愉悅起來,對我說:「我們也是有車的人了!」

我猛地一驚:「你們這時候買什麼車?!」

他嘿嘿笑著說:「是電動車。我們算過,兩個人坐公交和地鐵花費太高了。現在我騎車帶著你嫂子,到我們學校我下車,她再自己騎到公司。半年就可以省出一輛電動車的錢!」

我聽著他的生意經,又驚訝又覺得感慨:「哥,你有沒有發現,以前我們打電話整天談學習談人生理想,現在每次都在談錢。」

他哈哈大笑,笑完兩個人都覺得有點悽涼。

6

在我和堂哥逐漸感受到生活不易的這幾年,村裡也在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

不知是哪一年開始,周圍村鎮的人陸續做起販賣假煙假酒的生意。我曾聽三伯繪聲繪色講過這一行當的生意經:他們有的和當地菸草局搞好了關係,將真品和假冒菸酒摻在一起賣;有的在門口掛上「禮品回收」的牌子,等附近的顧客拎著別人送的高昂菸酒過來之後,趁人不備迅速將其調包,然後故意開低價,使得對方帶著假菸酒離開;有的直接租很小的店面開空店,只要有買家來詢問,他們便從地下室或者附近的單元房裡調假冒菸酒過來。

菸酒本來就是暴利行業,加上其中摻雜的假煙假酒,村裡很多人都像出水的公雞——抖起來了。沒多久,家鄉的人就紛紛在城市買了房子,過年回家,那些名貴車輛把村裡鄉裡的道路堵了個水洩不通。

那年回老家,順發叔就坐在村頭的樓板上,我拉著行李箱從那兒經過時,他正對著駛過去的汽車念叨:「晉、魯、冀、鄂、皖、新,乖乖,咱們村是要把菸酒店開遍全中國呀!日他娘的,現在誰還管它違法不違法,這年頭能掙到錢就行。」

我和他打了個招呼。他笑著問我:「你的車呢,大學生?」

對這類問題,我和堂哥避之不及。明明已經畢業多年,村裡人見面依然喊我們「大學生」,只是現在這稱呼已經完全變了味,成了某種甚至都不算隱晦的嘲諷。

如果是在十幾年前,村裡人大概要對做假煙假酒生意的人背地裡吐上三口唾沫。但現在,他們只會在閒聊時比較誰家的店面大、誰的存款多。最近幾年,菸草局加大了懲治力度,我們附近幾個村子,每年都有人因為這個在外地被抓。可村裡人似乎已經看淡了「犯事兒」、「蹲監」,他們會說,為了掙大錢,能擔得起風險的,那叫「本事大」、「有種」。

於是,很多初中沒有念完的孩子,也被家裡人從學校喊回來,託關係、求親戚,只為送進那些菸酒店,做個收銀員。

三年前,東風哥的兒子葦子輟學回家,因為只有16歲,東風哥找人謊報年齡辦了個身份證,讓兒子去給一個親戚家看菸酒店,不料被抓去判刑一年半,一張大餅臉瘦成了苦瓜臉。他出獄後的那年冬天,一向心善的涼嬸兒在我家門口玩,看到葦子遠遠走過來,問了幾句他在監獄裡的生活,可並沒有警告他「以後違法的事兒可不敢幹了」,而是叮囑他:「今後小心點,別做櫃檯,這樣出事了跑得及。」

張林也是在這場菸酒風暴中發跡的。從工廠出來後,他先是跟著二舅買賣菸酒,生意順了就開始單幹,接著又僱人開起了分店。

7

儘管生活逼仄,我內心的理想主義還時斷時續地燃燒著。在大學工作了兩年,我覺得自己還應該再讀一下博士,提高點能力。況且,在高校裡工作,讀博也是早晚的事情。

沒想到跟堂哥說了我的想法後,他卻勸我慎重點。

那時他博士後即將出站,因為找工作,被現實碰得頭破血流:形勢早已不同於兩年前他預想的那樣,他一次次坐上火車去面試,一次次被拒絕。有一次他面試完,才知道人家早就決定了錄取院長帶的博士生,只是為了湊夠3:1的招聘資格,他和另一位博士才收到通知,坐火車過去當「炮灰」。

「有個飯碗就不錯了,別想那些有的沒的了。」電話裡他的嗓音十分疲憊,像跑了三座山的夸父。

但我始終沒能戰勝那自命聖賢的念頭,還是報名參加了考試,並且辭掉了工作。備考的日子艱難而痛苦,我發現自己再也不能像小時候那樣心無旁騖地學習,因為總有這樣那樣的生活瑣事牽扯著我的精力。收到博士錄取通知時,我百感交集,想想未來幾年的生活問題,頭皮有些發憷。

我給堂哥打電話說:「我考上了。」

堂哥沉吟了下,說:「你保重吧。」

我們倆都沒再說什麼,也絲毫不覺得意外。我早就不會因為拿到錄取通知書而驚喜萬分,他也不會像曾經那樣恭喜我。

辭職離開成都前,我將兩三年熬夜翻譯、寫稿子掙到的12萬元拿出來,借錢加上貸款,買了一間40平米的小房子——我預感到自己讀書期間會把這筆錢花掉,心想,不如用這種方式逼自己一把。

籤合同時,售樓小姐告訴我:「銀行審批下來大概要三四個月的時間。」我笑著回答她:「我倒寧願它晚點批下來。」因為審批成功就意味著要開始還房貸,而我還不知道第一個月的房貸在哪裡。

六月底,堂哥給我打來電話,說他的工作確定了,去河北的一所師範大學。

「有人才引進費嗎?」我急切地問。

「現在好點的學校哪還有這個,只有科研啟動費5萬多元,分5年發,每個月大約1000元。」

「那臨時宿舍有沒有?」我語氣有些游離了。

「別想了。每個月給幾百塊錢租房補貼。」他的聲音更低。

儘管如此,堂哥還是決定去了。然而學校有規定,新引進的人才會分批進,他要接著等。

堂哥決定去石家莊後,給張林打了個電話——張林的菸酒店就在石家莊,以後可以經常見面了。張林接到電話特別開心,說一到石家莊就趕緊見面,「我現在在西安」。

堂哥漫不經心地問:「你跑西安幹嘛去了?」

張林支吾了半天,才含含糊糊地說:「現在不是房子都在漲嘛……我來看房子……」

張林當時在石家莊買了兩套房子,已經屬於「限購」行列了。聽說西安也馬上要限購,他和幾個朋友趕緊去了那裡,準備搶一套做投資。

那天晚上堂哥又和我聊天,聊完,兩個人都心情沉悶。我在出租屋待著,看了會兒綜藝節目,感覺異常煩躁,躺在床上一遍遍地刷著微信朋友圈,突然跳出堂哥新發的狀態,是一首摘引的古詩:

王濬樓船下益州,
金陵王氣黯然收。
千尋鐵鎖沉江底,
一片降幡出石頭。

8

堂哥和嫂子決定把所有東西從南京先寄到老家。當然,也包括那輛電動車。他們找了一輛順風車,花200塊錢把電動車拉回了老家,準備以後帶到石家莊去。

兩個人原打算在老家一邊安心等工作安排,一邊迎接孩子的到來。堂哥還有兩篇論文在修改,準備投一下國際權威的植物學雜誌。可幾個月過去了,工作通知遲遲不下來,而嫂子因為身體原因,第二次流產了。

這次意外給堂哥的打擊很大。兩邊的父母都不在家,他一個人在醫院打理照顧,強忍住不去多想,不和嫂子目光對視——他怕兩個人都會忍不住放聲哭出來。

「又有一張卡上的錢花沒了。」堂哥給我發了一條微信。

我當時正在校外給培訓機構代課,一節課100元,還沒有領工資。代課是偷偷做的,我怕導師知道了會生氣。畢竟對於一個博士來說,這麼寶貴的時間應該用在科研工作上。我雖然糾結過,但很快就把自己說服了:學校每月給博士的生活補助是1250元,而我每月的房貸就要交1890元。不做兼職,我連飯都吃不起,哪有力氣翻書呢?

所有沒有工作的博士生幾乎都是這麼做的,大家在走廊裡遇到也經常會互相問詢:「今天沒去做兼職?」

代課生活持續了半年,春節過後,工作結束了,我又一次陷入了經濟危機中。借了幾次錢,後來一個朋友建議我:「你為什麼不在網上開個俄語輔導班呢?」我靈機一動,不久將有全國俄語專業四級考試,我可以開個四級語法輔導班,教學相長,也能有點收入。

我懷著激動,在微信裡編輯完招生廣告,要點「發送」時,遲疑了起來。我身上那種知識分子的清高和自尊又席捲而來,思慮再三,我只是將招生廣告發給了曾經教過的學生,並特意屏蔽了導師、以往的同事和同學。

點擊「發送」的一剎那,我百感交集:感謝微信朋友圈還有「不給誰看」的功能,它就像我身上的最後一塊「遮羞布」,讓一個讀書23年的博士生保留住僅有的一點「體面」。

「直播授課」進行了一個月,每天半個小時。我招收了50名同學,大都是昔日自己的學生。我不好意思多收錢,每人40元,最終掙到2000元,還了當月的房貸。畢竟是自己喜歡的事情,學生們認可,我也做得很有動力。但也僅有那一個月——很快要四級考試了,我又得尋找新的門路。

堂哥和嫂子同樣面臨著吃飯的問題。雖然在老家,也還是免不了日常消費。沒得到通知就貿然去石家莊有些不明智——房租本身就是問題,嫂子失去孩子後,身體弱,無法立即找工作,而堂哥自己又不知道可以做什麼工作。

真的,他讀了二十多年書,除了做研究,還能做些什麼?

堂哥不寫論文的時候,也會在網上做點小兼職。他曾經向我推薦過一個翻譯網站,別人把需要翻譯的中英文小句子發過來,一群在網上做兼職的網友開始搶單,翻譯一條1元錢。

他開心地告訴我:「有時候一天可以搶到30多句話。」

我聽他這樣講,依稀想起幾年前,鄰村有人給村中無事可做的婦女分配串窗簾珠子的工作。二大娘眯著眼睛挑著繡花針,坐在桌子旁邊一絲不苟,一天半可以掙10塊錢。

這種聯想讓我覺得心酸,我只能儘量對堂哥說點樂觀的話:「那你們這個還是比我做俄語筆譯掙得多,我翻譯1000字才給90塊錢。」

有一天,堂哥和嫂子大概確實是閒得無聊,看到村裡農閒的婦女去別人承包的地裡砍白菜,於是靈機一動:為什麼不去做點體力活掙錢呢?掙一點是一點。

兩個人來到白菜地裡,幹了一天就做不下去了——村裡的婦女嘻笑著,四處招呼同伴:「都來看呀!博士生都來砍白菜了!一個博士生,一個大學生……」

他們回家後,互相摟著哭了很久。堂哥後來告訴我:「還是在咱們小時候這個村子裡,還是那些鄰居。只是你都不知道,兜裡沒有錢,你該怎麼從他們身邊抬頭挺胸地走過去。」

9

2017年1月份,堂哥終於如願到石家莊入職,嫂子也進入學校的附屬單位工作。但緊接著他們就面臨著石家莊房價暴漲的現實。

「趕緊買一套吧!再不買就買不起了。」他的同事們都善意提醒他。

於是,堂哥這樣一個木訥、遲鈍的知識分子,發動所有關係密切的親朋好友,用了半個月的時間借到了50萬元,加上自己和家裡的10萬元積蓄,付了一套60平米商住房的首付款。

暑假時,我從北京回家,順道去石家莊看他。沒聊幾句,他就告訴我:「今天晚上我要請你和張林吃飯,你可一定要陪好他,這次買房子他出了大頭。」

說著,他從錢包夾層抽出一張小紙條,說:「這張紙條值50萬。每天我都拿出來看看,簡直就是壓在我背上的大山啊!」

我望著他眉頭緊鎖的嚴肅相,忍不住無奈地陪著笑。接過紙條來看,一張小小的黃色便籤紙,上面工工整整寫了很多人的名字:某個親戚的2萬、大學同學的3萬,同事借給的1.5萬……

當時得知他籌款時,我剛還了一個月房貸,卡裡的餘額不足四位數。我想了想,從朋友那裡借了2萬給他。這張紙條上也寫著我的這一筆,後面加了一行楷體備註:急,優先還。

張林借給的錢最多,15萬。

看完這些數字,我也覺得呼吸困難起來。抬頭問他:「你現在每月工資多少?」

「3800。」他面無表情,眼睛直直地盯著我,像在宣判什麼一樣。

我輕輕搖著頭,無論如何不能相信。有一瞬間,我突然很抒情地想:他可是讀了二十多年書的博士後出站人員,是國家斥巨資培養的高等科研人員,未來國家發展的主力軍啊。

「再等等,會好的。」我又搬出當年他安慰我的話,安慰他。停了一會兒,我又說:「給你們說個笑話吧!前幾天我教過的一個學生,在北京請我吃飯,問起我在大學裡的工資,他說,老師你來我們公司吧!我們公司實習期的工資就是你工資的兩倍多……」

我的這個笑話引得三個人一陣含淚的笑聲。

嫂子後來嘆氣說:「不要比較了。你們是知識分子嘛,應該安貧樂道。」

我望了堂哥一眼。他端起碗,把碗裡的啤酒一口喝乾,像悔過一般,低沉的聲音從被壓迫的嗓子眼裡傳出來:「我怎麼覺得,咱們這些年被讀書坑了呢?」

編輯:許智博

題圖:《北村方向》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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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貧窮的家庭,孩子越「自卑」?教育本沒有絕對公平可言,你信嗎?世界本不是絕對公平的,但是我們有幸生活在一個相對安全又公平的環境中。任何事情都有相對性,有貧窮就會有富有。對於每一個家庭而言,你相信越貧窮的家庭,孩子越「自卑」嗎?教育的本質到底是什麼?教育對於我們而言真的是絕對公平的嗎?我想每一個人心裡都有一個不同的答案。教育與金錢的關係如何?如果沒有金錢,真的能夠受到好的高等教育嗎?一、越貧窮的家庭,孩子越「自卑」?
  • 孫立平:真正的大國重器是小民瑣事
    在有些人看來,這都是些小民瑣事。至少說,在當今的世界上,很多的事情,中美貿易摩擦、朝鮮棄核、美伊關係、敘利亞衝突,似乎哪一件都比這些瑣事重要。即使是與此無直接關係的看客,也覺得這些事情更吸引眼球。但是,假如你就是一個想踏踏實實安安穩穩在這世上過日子的小民呢?
  • 不明白這四點,越努力工作越貧窮
    換句話說,貧窮和富有,都是會遺傳的。02▼貧窮的現實根源:「老鼠賽跑陷阱」知乎上有一個瀏覽量上百萬的問題:為什麼很多「小土豪」宣稱錢靠賺不靠省,而巴菲特和芒格仍推崇節儉生活? 清崎講了「老鼠賽跑陷阱」的故事:老鼠在轉輪上跑步,卻不知道它跑得越快,輪子轉的就越快,最終老鼠精疲力竭只好停下來。 窮人之所以根本不可能實現財富自由,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為陷入了老鼠「賽跑陷阱」。
  • 越難越愛丨無懼世事變改 還是越難越愛
    這是「粵潮盞」的第394次推送 電視劇《使徒行者》片尾曲《越難越愛》演唱:吳若希
  • 《寄生蟲》:貧窮與富裕的越線之旅
    生而貧窮怎樣才能成功越界,寄生還是反噬?在影片《寄生蟲》基澤一家的選擇中展現的淋漓盡致。貧窮令人絕望,財富使人心生嚮往。貧窮似乎習以為常,但這一切都在基澤一家偶然打開樸社長家大門的那一刻開始發生了轉變。
  • 玄關大門忌諱出現這3種情況,容易招惹黴運,越住越貧窮
    凡事都有第一步,而這一步往往可以確定整件事情的基調,走得好,往後的事情必然明了清爽;走得不好,那之後就必須付出加倍的努力來彌補此間留下的遺憾。而家中玄關大門的風水便是我們整個家居風水的起始點,其布局的好壞程度直接關係著整間房屋的風水格調,擁有著不俗的地位。
  • 大國小民 | 只生了兩個女兒的母親,與一個時代的抗爭
    《大國小民》第1131期本文系網易「大國小民」欄目出品。聯繫方式:thelivings@vip.163.com2018年8月初,彩霞給我打電話報喜,說大女兒大貝已經被一所二本院校錄取了。因為激動,彩霞的聲音略微有些顫抖。
  • 越固執的人往往層次越低
    文丨清悠    源丨富書(ID:zhongchoudushu)01你可能會有這樣的經歷:跟人交談時,有時你從各個角度給他分析一個問題因此遇到問題時,你的個人構念所提供出來的對策就很狹窄,但卻成為了你的全部,你誤認為這就是所有的、最好的對策,沒有其他的可能。而當你的認知能力高,見識的多、讀到的多、經歷的多、有獨立思考能力時,你就會獲得越來越多的知識和經驗,你的個人構念就會越豐富、越飽滿,在同樣的問題面前你便不會只是執著於一種答案,而是有幾種可能的答案。
  • 屬於小民的江湖
    小民排檔越做越大的同時,小民的生活卻越來越悠閒。「不用炒菜了。」去年年底,小民的父親去世了。「對我的打擊很大。」她離開灶臺,回想前十幾年做排檔的經歷,沒有陪家人,也不會帶孩子。小民幫忙端菜,給熟客發兩根煙聊天。她記得每一個老客人,一個個指:這個女生吃了七八年,當時在音樂學院讀書,現在二胎都有了。這個男生也是上學的時候吃,麻城人,現在不在武漢,老坐火車回來吃。
  • 《九歲人生》貧窮但善良的人們
    禹民家庭貧困,父母卻寬厚,仁愛,這非常令自己驚訝,生活在那樣一個困窘狀態下的夫妻兩,卻能擁有一顆溫暖善良的心。媽媽給帶的便當總是塞得滿滿的,小禹民心疼,不想和同伴分享,媽媽卻告訴他為父母考慮太多,會使你變得吝嗇;父親總是早出晚歸的辛苦工作,可是每次打水的時候,還熱心的幫助鄰居。在父母親的影響下,從小就生活在溫暖裡的禹民,性格也是寬厚的仁愛的。
  • 一個人越窮,越應該在這三個方面投資自己,否則很難逆風翻盤!
    人窮不可怕,最可怕的事情莫過於窮得很穩定,人們再在貧窮的時候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病急亂投醫。怎麼理解呢? 就是面對世界上的誘惑,內心欲望不斷加深,從而亂投資,使自己陷入深坑中不能自拔!
  • 五種「年齡越大越貧窮」的面相,心眼小,眼光短,一生悽苦貧窮!
    一、鼻小凹陷在面相學中,鼻子為「財帛宮」,代表著一個人的財運、財庫和財路。如果一個人的鼻子長的小而內凹的話,這種人大多性格方面比較的懦弱,生性膽小怕事,缺乏膽量和勇氣,沒有主見和魄力,遇事總是猶豫不決拿不定主意,喜歡隨波逐流,被他人的思緒牽著走,而且心眼小、心胸窄,喜歡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計較個不停,一生財運不佳,掙錢比較的困難,若是鼻翼處長痣的話,那財運就更差了!
  • 中島敦:在這人世間活得越久,我就越感覺走投無路
    中島敦(1909-1942),出生於漢學世家,祖父中島慶太郎、伯父中島端均為漢學家,父親中島田人是中學漢字教師,這使得中島敦有著深厚的漢學基礎
  • 常說這句話的人,福報越耗越少(你是否也在說?)
    來源:國學生活(ID:gxsh789)古人云:命由己造,福自我求。她每晚都在樓上點一盞燈,為利安得爾引路,好讓他能安全遊過海峽。在一個暴風雨的晚上,那盞燈熄滅了,利安得爾看不到那盞燈,瞬間失去了遊過海峽的信念。他心如死灰,哀嘆道:「看來希洛已經不再愛我了!」他最終沒能遊過去,在水中溺亡。那盞燈就是他心中的信念,失去燈的利安得爾,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人,一旦失去信念,就會失去方向,折損勇氣。
  • 《貧窮的本質》是什麼?我們該如何逃離貧窮陷阱?
    各位書友大家好,歡迎大家再次做客老齊的讀書圈,2019年的諾獎經濟學家頒出來了,獲獎的是三位教授,其中的兩位是阿比吉特班納吉,還有他的太太艾斯特迪佛洛,這兩人所擅長的是發展經濟學,之前他們還合作寫了一本書,就叫做貧窮的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