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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寶釧為什麼一定要選擇薛平貴？一個上流社會的女人，遇到一個乞丐，便將千金之身輕許，這背後，總應該有點什麼吧？
她是沒有父親好好愛過的女孩，是天生的亡命之徒，即便金尊玉貴，內心依舊一無所有。她不懂得被愛的好，不會為自己挑男人，人生裡更為重大的主題是背叛。
隔壁同事的手機鈴聲，是一段高亢的閩南語唱詞，好聽，但不知唱的是什麼。有天看《中國好聲音》，裡面有個小姑娘唱的正好是這段，才知道原來是講薛平貴和王寶釧：「我身騎白馬走三關，我改換素衣回中原，放下西涼無人管，我一心只想王寶釧」。
等到那同事的手機再響起時，我總會有點分神，內心默默地吐槽，那位薛平貴，對王寶釧有這麼深情嗎？張愛玲都說了：「薛平貴致力於他的事業十八年，泰然地將他的夫人擱在寒窯裡像冰箱裡的一尾魚。有這麼一天，他突然不放心起來，星夜趕回家去。她的一生的最美好的年光已經被貧窮與一個社會叛徒的寂寞給作踐完了，然而他以為團圓的快樂足夠抵償了以前的一切。」
她說那部演繹了薛平貴和王寶釧所謂愛情故事的京劇《紅鬃烈馬》，是「無微不至」地表現了男人的自私。
但這個自私的男人，卻是王寶釧自己選的。她斬斷所有的過去，過去裡的社會關係，在他還是一個乞丐的時候，選了他。
一個上流社會的女人，遇到一個乞丐，便將千金之身輕許，這背後，總應該有點什麼吧？
在金庸小說《天龍八部》裡，這背後的東西，是背叛，對於背叛者的背叛。段譽他媽刀白鳳恨透了丈夫段正淳的不忠，以和偶遇的乞丐發生關係來報復；
在《紅鬃烈馬》裡，這背後的東西，卻被輕易地帶過，宰相之女王寶釧在花園裡遇到一個名叫薛平貴的乞丐，沒說上幾句話，就慷慨贈金，並指點他過幾天來搶自己拋下的繡球，三言兩語間，就將終身輕許。
古代戲劇裡不乏一見鍾情的故事，但崔鶯鶯也曾猶豫，杜麗娘更是獨自低回，誰也不曾像王寶釧這樣迫不及待，以至於，她讓我有這樣一個感覺，與其說，她急於投奔她的愛情，不如說，她急於藉助某個途徑，向父親展示自己對他的背叛——她的父親，當朝宰相王允像一切父親一樣，指望她嫁一個門當戶對的人，就她的能力而言，沒有比選擇一個乞丐，更為痛快的反擊了，這意味著她對父親那個世界最為徹底的輕藐。
她的父親王允，確實也是個讓女兒很難忍住不去反擊他的父親。
他一登場，儼然就是手握女兒命運的君主，王寶釵看得十分莊重的拋球招贅，在他眼裡如同兒戲，隨時可以一筆勾銷。他不由分說地，要求女兒更換人選，並告知已經為她相中了新科狀元。當王寶釧反對，他也沒有一絲耐心，傾聽她的意見，立即勃然大怒地說她「該掌嘴」，他像以前那樣以為勝券在握，一步步地逼近女兒的底線。
這種家長式的作派，在今天也毫不陌生。不難想像，他的暴脾氣，一定如此這般地發作過無數次，因為他是一家之主，因為他在外面吆五喝六。但與過去不同的是，這次，王寶釧有了與父親對抗的籌碼，不是她選擇的薛平貴，而是她對薛平貴的選擇，對於貧賤的選擇。當她下定決心與父親背道而馳，王允的權勢威儀就變得無足重輕，置身於無立足地，她不用再害怕這個咆哮的男人。何況，這一次，一個「義」字握在她的手裡，她認為，她有了可以和父親抗衡的能力。
最終，她脫下父親的地位為她掙得的兩件「寶衣」，丟下她給父親的道德差評，揚眉吐氣地離開相府，投入她的新生活裡。
她並沒有得到幸福。如我們所知道的那樣，結婚不久，薛平貴就開始奔他的事業，輾轉騰挪到西涼，當上了那裡的王。雖然他也有諸多的不得已，但決不至於十八年裡，沒有機會打聽她的音訊。說到底，還是因為，身為中國男人，他總要把事業放在首位的，須要等到功成名就，他才會想起寒窯裡等待他的那個女人。他那突起的歸心，你很難說，是為了她，還是為了那突然被記起的曾經貧寒潦倒的青春。
他快馬加鞭地往回趕，出現在她的面前，如果是美國電影裡的情節，他應該立即上前去擁抱她。但不知怎的，他突然有了一種貓戲老鼠般的興致，謊稱是她男人的戰友，跟她開了一大通玩笑，直到她翻臉，才上前告知，自己就是她苦等十八年的那個人。
她當然原諒了他。他把她帶回西涼。張愛玲說她「在一個年輕的、當權的妾的手裡討生活。難怪她被封了皇后十八天之後就死了，她沒這福分。」也有人看不得這結尾，要改成「從此他們過上了幸福的生活」。但不管是哪一種，無疑她這一生，沒有真正的幸福過，雖然她從她父親的家庭暴政裡逃了出來，但她投奔的這個男人，與她父親，哪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呢？
他們一樣不曾重視過她的感覺，把權勢看得比天大，只是後面這個，是她自己挑的，她要為他圓謊，要無條件地，接受他一切主張。如果她有一絲怨恨，就是向父親認了輸，假如說一個好父親是一個女孩人生裡的第一桶金，一個糟糕的父親，就是一個女孩終身都不能切割的不良資產。
有個好父親的女孩，是林徽因那樣的，打小被珍視，讓她也懂得自珍，不會被他人的熱情蠱惑，她知道真正的愛是怎樣的，她要審慎地選擇，矜持地決定，她選擇的男人，會像她父親那樣珍惜她；
沒有父親好好愛過的女孩，則是天生的亡命之徒，即便金尊玉貴，內心依舊一無所有。她沒有體會被愛的溫柔，不懂得被愛的好，她不會為自己挑男人，人生裡更為重大的主題是背叛，她一意孤行、卻也是別無選擇地，將自己的人生，變成了一場不幸的馬太效應。
表面上看，王寶釧贏了，她父親在她面前也不得低頭，但她下的注太大，拿出自己的一輩子去賭，終是得不償失。而她的父親，難道又真的希望她如此不幸？但這位中國式的父親，他最多只是承認自己看走了眼，沒看出女婿能幹出這麼一番事業，他的揚眉與低首，依舊是建立在對於權勢膜拜的基礎上，決不會，從一個父親的角度，做絲毫的反省。
本文原標題《王寶釧和她的中國式父親》，摘選自閆紅新書《從尊敬一事無成的自己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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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李小託（漫漫），材料學博士，現居紐西蘭，
喜歡貓，喜歡簡單隨意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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