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本文原載於2016年11月25日《第一財經日報》,作者彭曉玲,原題《蔣介石與白團:歷史的隱秘反轉》。
1961年,岡村寧次訪問臺灣,白團成員列隊歡迎。
「我去釣個魚。」1949年7月,留著一頭刺蝟般短髮的日本陸軍前華北方面司令官根本博,和7名日本軍人搭乘小漁船穿過駐日盟軍的封鎖線,在海難中劫後餘生抵達基隆,卻引發軒然大波——舊日本軍人在臺灣地區的組織差點因此暴露,不得不潛伏得更加隱秘。這支代號為「白團」的日本軍事顧問團,此後在臺灣地區秘密活動了近20年,前後共有83名成員。在蔣介石授意下,此前還是拼死搏殺的敵人,搖身一變成為湯恩伯、陳誠、孫立人、閻錫山等國民黨高級將領的老師。舊日本軍人的角色和命運在太平洋的這個島嶼上發生了詭異的變化。多年後,一個廣為流傳的說法是,這些舊日本軍人在臺灣地區待那麼長時間是為了報蔣介石的恩。日本戰敗投降當天,蔣介石發表了那篇後來引起很大爭議,並被概括為「以德報怨」的著名講話。「戰爭也好,軍人也好,真的都是照這麼單純的心情與準則在行事嗎?」講著一口流利漢語的日本作家、資深媒體人野島剛追問。他長期採訪報導華人圈政治文化外交事件,自從2008年在蔣介石日記中發現眾多關於白團的記述後,疑慮就在腦海裡盤旋。出於一名記者的本能,他想在白團報恩說法背後挖掘出更多的「真心」。歷時7年完成的新作《最後的大隊》,是野島剛繼《兩個故宮的離合》和《謎一樣的清明上河》後,第三本關於中國的著作。接受第一財經記者專訪時,野島剛說,現在他可以更加深入地理解日本、中國大陸、臺灣地區之間近現代微妙複雜的關係了,人也是被歷史不斷捲入的,「蔣介石就是被翻動得最厲害的一位。」「白團的秘密是蔣介石日記公開後才發現的,此前在中國大陸和臺灣地區知道的人非常少。」蔣介石日記公開的重要推動者、美國史丹福大學胡佛研究院研究員郭岱君告訴第一財經記者。2008年,1945年至1955年部分蔣介石日記公開後,時任日本朝日新聞社駐臺北特派員野島剛去美國抄寫時發現,從1948年後半年開始,有關「白團」、「富田」、「日籍教官」等的記述突然開始增多。特別是1949年至1950年,幾乎連續不斷地提及。「以前日本人都相信軍隊在1945年8月15日全面投降時就沒落了,沒想到戰後還有軍人在臺灣活動。我越是閱讀蔣介石日記就越確信,白團是左右歷史命運的一大關鍵。」在臺灣「國防部」分館,野島剛還發現一封岡村寧次寫給蔣介石的信。2012年,野島剛又拿到時任「中華民國」駐日本代表團第一處處長曹士澄留下的一疊檔案,終於揭開了白團成立背後的人事謎團。中國歷史教科書中臭名昭著的岡村寧次為何要幫助蔣介石?據其日記記載,蔣介石「以德報怨」演說發表後,他感嘆「這是對於日本的一大開導」,「對於沒落的日本而言這時能給予中國協助的,大概只有技術與經驗了吧!」野島剛分析,那時他就有關於白團的設想。1948年11月底,這名隨軍慰安婦的提議者、侵華日軍總司令官在巨大的抗議聲中被國民政府宣判無罪。隨後,蔣介石秘密安排其搭乘美國軍艦回國。一回到日本,岡村寧次就著手物色人選。「白團成立有多種原因。」郭岱君也解釋,他們確實有報恩的心。但當時日本也是反共的,盧溝橋事變後與國民政府的好幾個合約都強調反共。這也是彼此合作的「基礎」。此外,戰後根據波茨坦宣言,戰犯、舊軍人和參與戰爭的其他人員都禁止擔任公職,前往臺灣的舊軍人也可藉機謀生。96歲的前日本陸軍少佐瀧山是健在的兩位白團成員之一。他向野島剛回憶,戰後好不容易才在藥局找到一份工作,每個月收入不到700元。而當岡村寧次的心腹小笠原出現在他面前時,開出的誘人條件是,「前往臺灣,就先預付20萬元」。1949年,白團在東京一個不起眼的旅館成立。岡村寧次是保證人,負責人是留學美國並在侵華戰爭時擔任過陸軍參謀長的富田直亮,中文化名為白鴻亮,這也是後來白團名字的由來。「白團成立在臺灣命運發生巨大轉折的瞬間。」野島剛解釋,1947年美國停止對國民政府的援助,此後蔣介石政權在大陸節節失敗,最終敗退臺灣,萬般無奈之下被迫選擇與日本合作。正因如此,野島剛形容,白團在臺灣如「舊日本軍人私生子般的存在」,也是近代亞洲錯綜複雜歷史下誕生的「怪胎」。「歷史是相當詭異的,很多事情很難預料。很多時候政治上的考慮都是現實考慮,沒有什麼道理可行的。」郭岱君也評論,蔣介石在日記中透露,美國人沒有與共產黨作戰的經驗,而日本人有。這種合作的念頭其實早在1945年初就出現了。對於日本軍人,蔣介石最初想讓他們在大陸戰場提供建議,以求在背水一戰中取勝。至1949年12月10日,包括蔣介石在內的「國民政府」從中國大陸完全撤退前的兩周,富田直亮也從重慶直接飛到臺灣,成為極少數目睹國民黨喪失大陸最後一瞬間的日本人。就是在這個轉折點,白團的存在理由直接轉為「保衛臺灣」和「反攻大陸」。白團在臺灣的活動從1949年持續到1968年,成員最多時的1951年有76名日籍教官,這也是白團活動的鼎盛時期。特別是1949年至1950年代前期,富田直亮和蔣介石几乎每周都會固定進行一次單獨談話,富田可以說是蔣介石身邊極受信賴的軍事顧問之一。國民黨軍隊撤退到臺灣時面臨崩潰狀態,而白團成員是受過日本近代先進軍事教育的精英,對蔣介石自然意義重大。尤其是給國民黨高級將領開設的培訓,大體上相當於日本陸軍大學的程度,涉及戰術訓練、戰史教育、後勤教育等內容。不過,日本學者松田康博也指出,蔣介石其實是在利用高級班設法抑制敵對派系陳誠系的坐大。比如他以陳誠嫡系胡璉將軍培訓不合格為名,將胡璉麾下的師團長全部換成不同派系的軍人。晚年,曹士澄唯一一篇談及白團的文章中披露,白團在臺灣20年,國民黨軍隊受訓人數達2萬人以上,「其成果輝煌,使國軍現代化,增進其自信力,『保衛臺灣』,安定了人心」。1965年蔣介石與白團部分主要幹部合影。前排左起:系賀公一(化名賀公吉)、大橋策郎(化名喬木)、蔣介石、富田直亮(即白鴻亮)、岸平博秀。1958年「金門炮戰」時,白團所有教官均活躍在第一線。一名成員生前回憶稱,教官們在金門島針對火力配置的死角進行徹底修正,從而使得防衛「完美無缺」。值得一提的是,當時除了白團,前陸軍華北方面軍司令官根本博為了報蔣介石的恩,也來到臺灣。1949年10月25日深夜爆發的金門戰役中,根本博就以私人顧問的身份協助湯恩伯,使得共產黨軍隊調整了解放臺灣的時間,加之後來韓戰爆發,以及美軍的介入,終使海峽兩岸陷於分隔。富田直亮(即白鴻亮)(左三)與部分白團成員在金門。白團在臺灣秘密活動時,美國也在臺灣駐紮軍隊。但蔣介石始終無法像對白團一樣對其推心置腹,並未把高級軍官的「精神教育」委以美方。在日記中,他經常以放鬆的筆調記錄和成員的會談、用餐、餐敘。而對於那些跟著他南徵北闖的國民黨高級將領,卻始終無法這樣放鬆。為了保存白團,蔣介石還想方設法頂住了美國的重重施壓。郭岱君說,蔣介石曾經請美國顧問和日本顧問各自培訓,之後雙方進行軍事演習。最後日本顧問那支贏了,白團才能繼續秘密留在臺灣。「在所有外國政治家當中,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像蔣介石這樣終其一生與日本有著極深牽連的人物了。在他87年生涯裡,有一大半深陷在日本的陰影之中無法自拔。」野島剛說,蔣介石與日本的關係,是解開他對白團「執迷」的關鍵。除了1927年拜訪宋美齡母親的日本之行讓蔣宋婚事得以獲準,早在寂寂無聞時代,蔣介石就與日本結下淵源。蔣介石青年時期兩次留學日本,並得以結識孫中山。軍事學校畢業後還在日本軍隊待了一年。這不僅成為他軍人生涯的原點,對此後一生行動模式也產生了極大影響。可以說,後來白團的誕生也緣於這段留日經歷。「他一直想學習日本、超越日本,對日本很有好感。後來不得不與日本人打仗,打完後又輸給共產黨被迫到臺灣。這時又想靠日本人反攻大陸。他就是在複雜的近代史中,被歷史翻動非常厲害的一個人物。」野島剛認為。1968年,日本和臺灣地區關係陷入低迷。恰好此時,內部關係同樣錯綜複雜的白團發生軍人酒後打架鬥毆事件。自此,和走向晚年的蔣介石一樣,白團存廢成為臺灣當局不得不考慮的問題。次年1月,除了富田直亮在蔣介石的挽留下繼續留在臺灣,白團全部成員返回日本。此後臺灣退出聯合國,接著中日、中美建交,臺灣的國際環境日益惡化。在這種情況下,同樣年邁的富田實在沒有辦法狠心拒絕蔣介石,他始終來往於日本和臺灣地區。富田去世前最後一次演講,還在談及「反攻大陸」。後來他一半遺骨留在臺灣。回到日本的白團成員,大都不願談及這段歷史,一直到1992年才有人首次部分公開披露。同樣在臺灣,曾經參加過白團訓練的重量級軍人,也幾乎都對這段往事緘口不提,當成某種禁忌。
「白團不僅在臺灣是機密,如何看待日本這個國家的存在,也有種非常微妙的心理。」野島剛說,這牽涉到臺灣地區的身份認同。而甲午戰爭後割下的傷痕,不僅在100多年後的今天依然觸動兩岸中國人的神經,並在未來相當長時期內,同樣會成為中國大陸和臺灣地區,乃至日本之間的敏感牽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