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像愛因斯坦、弗洛伊德這樣在納粹開始對猶太人的大屠殺前逃離了的猶太人,相對數字是很小的。
費舍爾在《強迫症的歷史:德國人的猶太恐懼症與大屠殺》中寫道:1941年12月7日的晚上,也是珍珠港事件的那一天,700名猶太人被帶到羅茲西北35英裡處的波蘭小鎮徹爾姆。12月8日上午,被改裝成毒氣卡車的運輸箱式貨車,排成長長的隊列駛抵徹爾姆;700 名猶太人被裝入卡車運走;廢氣通過管子傳送到車廂內;在通往附近森林的路上,車廂裡的所有猶太人,包括婦女和孩子,都被毒氣殺死;而森林便成了他們的埋葬地。當這一幕上演的時候,日本對珍珠港發動了攻擊。「正如吉爾伯特·馬丁所指出的那樣,這兩個事件的關聯是,這一天永遠聲名狼藉」。這一天,也是納粹對猶太人「最後解決方案」開始的一天(20)。
所謂「最後解決」,就是從肉體上徹底消滅。在此之前,納粹試圖把猶太人驅逐出德國和所有納粹佔領區。猶太人移居海外,儘管困難重重,但在納粹統治的早期,那些相對來說比較富裕的猶太人,逃離仍然是可能的(21)。那些有可能逃離的人之所以沒有逃離,最終在大屠殺中喪生,很大程度上要歸咎於他們對納粹的錯誤估計和對故土的難以離舍。
當納粹開始他們的統治時,德國的猶太人大都沒有料想到猶太人將被趕盡殺絕。這裡的原因,部分在於猶太人認知的麻痺,部分在於希特勒早期對猶政策的變幻莫測。希特勒的目標從未發生變化,即把猶太人趕走出德國或者把他們徹底消滅。但是,希特勒也深知,要實現這一目標,需要等待合適的時機。希特勒於1933年1月成為德國總理。在最初幾年,希特勒感到自己的權力還不夠穩固,還必須注意自己在國內國際的形象,還要以國際國內和平的維護者的面目示人。因此,這幾年,對猶太人時而進行殘酷的迫害,時而又似乎有所緩和。正是這種狀況,使猶太人難以下定逃離的決心:「斷斷斷斷續續的緩和標誌著希望之光,哄騙了相當多的猶太社區得出錯誤的結論:事態很快就會變好,正如它們過去一直那樣的,或者穩定在可以忍受的水平。」(22)
猶太人難以下定逃離的決心,還因為對德國的熱愛。猶太人已經在德國生存了好多代,他們對德國有著高度的認同。德國是他們的祖國。不少猶太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作為德國軍隊的一員,在戰場上衝鋒陷陣,獲得過榮譽勳章。他們曾經為德國拋頭顱、灑熱血,他們不願意相信德國最終沒有他們的容身之地。所以,面對納粹的反猶行動,「許多德國的猶太人採取了坐視的態度,心懷最好的希望,決定留在德國。」(23)
在德國的猶太人不相信希特勒真的會消滅所有的猶太人,在德國以外的猶太人更不相信。參與以色列建國、曾任以色列勞工部長、外交部長和政府總理的梅厄夫人在回憶錄《我的一生》中也說,「當初所有的人,包括我,做夢也想不到希特勒消滅猶太人的誓言真的會執行。在某種意義上,我認為,這應該歸因於善良人們的起碼信任,我們不相信這種極為邪惡的事情真的會發生——或者這世界會允許這種邪惡發生。這不是說我們容易上當受騙,只是因為我們不能想像當時還不可想像的事。然而今天,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什麼不可想像的事了。」(24)
是的,對於猶太人來說,目睹了、經歷了納粹對六百萬猶太人的大屠殺之後,還有什麼是不可想像的呢?
一開始是不願離開德國,後來,則是想要離開卻無處可去。世界各國相繼對猶太人關上了國門。
然而,也畢竟有人在一開始就洞察了納粹的本質,就毫不懷疑納粹會做出任何瘋狂的舉動。德國的哲學家卡西勒,《符號形式的哲學》和《人論》的作者,也是猶太人。1933年春天,希特勒當上德國總理不久,卡西勒就看到了納粹體制對猶太人意味著什麼。他明白,這個體制的終極目標決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對猶太人的迫害,而是對猶太人的滅絕。卡西勒看清了納粹主義的本質,即納粹主義本質上具有非理性的毀滅性,它永遠不會停止消滅它真實和想像的敵人。卡西勒私下對妻子說:「我們這種人在德國沒有什麼可追求,也沒有什麼可希望的了。」又說:「我猜想這個政權將持續十年,但是它激起的邪惡可能持續一百五十年。」(25)於是,卡西勒及時逃離了德國。
在洞察了納粹的本質後,卡西勒便對納粹的行為不再關心,因為他知道,這些都是必然要發生的,同時,這一切都是過程,而納粹的毀滅也是必然要到來的。費舍爾在《強迫症的歷史:德國人的猶太恐懼症與大屠殺》中說,卡西勒「一直認為,假如一個人抓住了任何生存條件的本質原則,那麼他就不必使自己忙於這一環境所產生的細枝末節。甚至在他逃離德國的時候,他都沒有讓自己沉溺於最近發生的納粹行為。他所擔心的只是這一萬字徽的國度是變態的國度。它和他過去熟悉的德國沒有一點相似之處。他相信這個新的體制因為自己非理性的動力而最終自我毀滅。依靠以無限的成功不斷證明自己,當成功最終轉向失敗的時候,這個體制將毀滅其存在。」(26)
萊託勒說:「我從沒有離開船,是船離開了我。」卡西勒逃離納粹的時候也在心裡說:「我從沒有離開德國,是德國離開了我。」
2017年6月30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