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時期,是個大師雲集的時代,其中李叔同,是最具傳奇色彩的人物之一。
他的前半生是出身巨商之家、風度翩翩的貴公子,在音樂、繪畫、書法等領域頗有建樹,一首《送別》成為傳唱百年的經典。他的後半生卻選擇遁入空門,潛修律宗一派,成為受人敬仰的弘一法師。
在李叔同的身上,我們似乎能看到幾分《紅樓夢》中賈寶玉的影子。他們似乎都有點「不務正業」,對求取功名之外的事物十分熱衷,在感情上又十分敏感,更重要的是,在經歷人生種種波折後,他們都毅然斬斷世間所有羈絆,自此青燈古佛伴餘生。
以李叔同為主角的傳記電影《一輪明月》中,有一個鏡頭印象深刻。
西湖之上,兩隻小船遙遙相向而來,一邊是已經剃度出家的李叔同,另一邊載著他在俗時的日籍妻子雪子,雪子含淚道:「我就要回國了。」李叔同答「好。」雪子又問:「弘一法師,請告訴我什麼是愛。」李叔同說:「愛,便是慈悲。」兩人靜默無言,此一別,便是永遠。
看到這一幕,不由想到《紅樓夢》高鶚續本中寶玉出家的場景:只見微微的雪影之中,一個光頭赤腳、身穿大紅猩猩氈的人迎面走來,對著賈政的船隻俯身拜別之後,就與一僧一道飄然遠去,賈政試圖追尋,卻只見白茫茫一片曠野。
李叔同與賈寶玉,跨過現實與虛幻、時間與空間,在某種程度上形成了互相映照的關係。但是,對於「民國版賈寶玉」李叔同來說,由於他所生活的特殊時代背景,以及個人經歷的複雜性等原因,李叔同的人生故事呈現出另一種豐富斑斕的色彩。
在作家蘇泓月所著的傳記作品《李叔同》中,我們得以隨著時間的線索,走近不同階段的李叔同,看他的喜怒哀愁,讀懂他悲欣交集的漫漫人生。
01 鮮衣怒馬少年郎,人生基調卻多悲涼
青年時代的李叔同是個風度翩翩,才情出眾的貴公子,在天津的交際圈中小有名氣,人稱「桐達李家三公子」。他出身巨商之家,父輩以經營錢鋪、鹽莊為生,積累財富豐厚,往來結交的都是社會名流,家宅搬遷時,奧地利公使及夫人不僅登門祝賀,還送來了一架價值不菲的鋼琴。
在外人看來,李叔同無疑是個家境優渥、無憂無慮的小少爺,跟榮國府那位「富貴閒人」寶二爺有一拼,他在《憶兒時》中寫:茅屋三櫞,老梅一樹,樹底迷藏捉。高枝啼鳥,深水遊魚,曾把閒情託。不過,李叔同的生活並不似表面看上去那般幸福完滿。
從出身來看,李叔同的母親王鳳玲是家中四姨太,嫁到李家時才19歲,彼時李叔同的父親已是67歲的垂垂老者。「老夫少妻」的組合併無多少愛情的成分,更多的是想要延續李家香火,畢竟家中長子早亡,只剩下次子李文熙,如果新娶的妾室能生下幼子,家中又可以人丁興旺些。
李叔同的出生令父親喜出望外,但在注重出身的舊社會中,庶子身份始終是縈繞著他心頭的陰雲,他才思敏捷,又心思敏感。在他出生後,生母幾乎被父親徹底遺忘,李家這個大家庭中,像王鳳玲這樣的女子還有好幾位,她們生活在壓抑與落寞之中,閒來便以吃吃禪茶、念念佛經。
5歲那年,父親去世成為李叔同幼年最特別的記憶之一,這是他第一次親眼見證生死,長達數天的盛大佛教儀式,磬鐘木魚聲聲,法華香燭氤氳,肅穆莊嚴的景象在他的心裡留下深刻的印象。
童年生活的種種經歷,在無形之中讓李叔同與「佛」有了牽連,為他幾十年後剃度出家埋下伏筆。
隨著年歲漸長,李叔同儼然「素緞長袍綴玉辮,已是翩翩少年人」,他讀書、習字、練琴,才情卓然,有時也隨母親到戲園子聽戲。戲臺上津門名伶楊翠喜的一曲「好一枝春雪凍梅花」,令他如痴如醉。
一個是鮮衣怒馬少年郎,另一個是柔情似水美嬌娥,墜入愛河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然而,他們的戀情首先就遭到了母親的反對,李家也不可能接納一個「戲子」做兒媳。萬般無奈之下,李叔同接受了母親的安排,娶了開茶葉莊的俞氏為妻,此後又因捲入康有為變法,匆匆與楊翠喜作別,帶著妻子和母親到上海暫避。
02 傷懷遠遁走異鄉,是重生,亦是逃離
李叔同在上海生活期間,寄住在友人許幻園的城南草堂中,許幻園夫婦醉心於研究《紅樓夢》,還曾續寫「八紅樓」,他們的身邊自然聚集了一群文人雅士,他們寫詩、遊玩、集社、出書,樣樣都風雅之至。
但是,彼時的清末社會正在經歷一場動蕩,前有八國聯軍侵華,後有義和團運動,時勢的動蕩也讓李叔同心中多有不安。
當他再次回到天津時,眼前的頹敗荒涼觸目驚心,曾經的戀人楊翠喜早已不知所蹤。據說她被段貴芝重金書生,送給了京城一位王爺做妾,還和袁世凱攀上了交情,想要圓夢重溫,無異於痴人說夢。
李叔同在詞裡寫:晚風無力垂楊柳,情長忘卻遊絲短。……痴魂銷一捻,願化穿花蝶;簾外隔花陰,朝朝香夢沉。一片痴情隨風而逝,縱有許多不甘,又能如何?更何況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像楊翠喜這樣的女子,命運似乎並沒有給她太多選擇。
感情上的創傷尚未癒合,新的打擊接踵而至:李叔同的母親去世了,未能見到母親最後一面,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遺憾。
李叔同曾說:「我有很多個母親,我的生母很苦。」她的半生都困於生活的枷鎖,哀怨愁苦無人能解。在她過世後,李叔同想要把她的棺槨從大門送進李家的要求,被兄長和族中長輩拒絕,因為她是妾室,「外喪不得入內」。
性情向來叛逆的李叔同沒有因循舊制,他為母親辦了一場特別的西式葬禮,流程、要求通通刊發在報紙上,所有弔唁程序一律從簡,他坐在鋼琴前,為母親吟唱:「夢,揮淚出門辭父母兮,嘆生別離;父,語我眠食宜珍重兮,母語我以早歸。」字裡詞間,皆是喪母之後的深沉思念。
情人遠去、母親離世,李叔同離開上海,孑然一身來到東京留學,他化名「李哀」,對外稱自己出身富裕之家,無妻無子,唯有雙親尚在。
在東京時的李叔同,開始了種種新的嘗試,他學習油畫,作品一度入選白馬會;他興致勃勃地辦藝術雜誌,《美術雜誌》《音樂小雜誌》,試圖將新的藝術知識傳遞迴國內,雖然兩本雜誌一本未能刊行,另一本也只發行了一期。
他去看西洋戲劇,自己還「反串」飾演《茶花女》中的瑪格麗特一角,一時風頭無二。異國的陌生經驗,讓李叔同獲得了「重生」,並且他遇到了新的愛情:年輕的日本女孩雪子,她是他繪畫時的模特,亦是他塑造女性人物的靈感來源。
03 中年出家,有偶然,更是命運的必然
從日本留學歸來後,李叔同有了兩個家要照顧:上海的雪子、天津的俞氏和兩個兒子,桐達李家的生意隨著局勢的動蕩逐漸沒落,後來走向了破產的邊緣。曾經不諳柴米油鹽事的貴公子,成了家中的經濟主心骨。
他的工作幾經波折,先是在《太平洋報》工作,不久後報社倒閉,後來又到杭州一師教授繪畫與音樂,有時還要到南京高等師範學校做兼職教員,在杭州與南京兩地奔波。
作為藝術教師的李叔同,在課堂中首次引入西方的人體寫生,引起一時的熱議。他在學生們頗有聲望,有愛才惜才之名。他在豐子愷幾乎要被退學時挺身而出,主動代學生致歉,讓豐子愷得以繼續求學,他從不算豐厚的薪水中,每個月撥出一份,留作劉質平出洋留學的經費。
但在課堂之外,杭州這樣一個民國文人云集、佛寺林立之地,李叔同的心意似乎也在發生在新的改變。課餘時間,他會到寺廟中聆聽誦經梵音,小住幾日體驗僧人生活。
1918年春節,他來到虎跑寺斷食修行,身體上的苦修卻讓他的精神狀態大為改觀,他寫下「空空洞洞,既悲且欣」八個字,還把自己的名字改為李欣。
正是這次斷食修行,讓他起了出家的念頭,好友尊來無意中說出的一句:「索性做和尚吧,多徹底,多痛快啊」,讓他堅定了自己的心意。夏丏尊原本的一句氣話,卻在無意中成為他踏入佛門的助緣。
在正式剃度出家以後,李叔同變成了弘一法師,友人、家人、同事中一片反對之聲,但他義無反顧。有人問他:「忍拋骨肉乎?」答:「人事無常,如暴病而死,欲不拋又安可得?」大概只有這種「狠心」與決絕,才能揮別俗世種種,成為苦修的禪僧。
李叔同的佛門生活是「苦行僧式」的,他修的是瀕臨失傳的律宗,遵守嚴格的戒律,他過午不食、飲食起居極為簡陋。
雖然在僧俗兩界都很有名氣,但他時時處處都只把自己當尋常僧人,他著手編輯南山律的經書,被尊稱為「重興南山律宗第十一代宗師」,他雲遊於各地寺廟,或坐禪靜修,或開壇授課。在戰火紛飛的年代,他也不曾置身事外,把友人所寄來的供養分發給饑民,為陣亡的將士們祈福超度,他的慈悲心與愛國心早已融為一體。
蘇泓月在《李叔同》中寫:李叔同用了六十三年時間,完成了常人幾世的人生。
誠然,李叔同是一個極為複雜的人物,他所使用的名字就有近200個,李叔同、李岸、李欣、李廣平、李惜霜、李廬、釋演音、弘一法師……每一個名字的背後,都藏著他的一段人生故事,凝聚著無數悲歡離合。
在他人生的最後時刻,他寫下一紙遺囑,上面寫著:當此誦經之際,若見予眼中流淚,此乃「悲欣交集」所感,非是他故,不可誤會。
他的一生底色悲涼,庶子的特殊身份、母親的鬱郁而逝、被安排的婚姻、無果的戀情、友人的四散分離……他經歷過太多的不快樂,《送別》中那兩句「人生難得是歡聚,唯有別離多」,大概是他內心最真實的感悟之一。
從世俗的角度來說,李叔同固然是位不世出的天才,但他同時又是不合格的丈夫和父親,對妻子俞氏的長期冷落,斬斷雪子的情絲,都有殘酷的成分在。但是,在後半生的僧人生涯中,「苦修」在一定程度上也成為他「贖罪」的方式。這種矛盾性,或許也構成了李叔同「謎」一般的複雜人生。
參考資料:
1、蘇泓月,《李叔同》
2、傳記電影,《一輪明月》
3、紀錄片,《紅塵內外:李叔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