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悲欣交集?
這是弘一法師——也就是出家後的李叔同在圓寂時寫下的四個字,其字面意思為「此刻離開現世,心中既感到悲哀,又覺得愉悅」。通過本次的清流講壇,你或許會對這四個字有自己的感悟。
李叔同是民國時期著名音樂家、美術教育家、書法家、戲劇活動家,中國話劇的開拓者之一,中國油畫、廣告畫的先驅之一,新文化運動和中日文化交流的先驅,西方樂理傳入中國的第一人。他從日本留學歸國後,擔任過教師,編輯之職,後剃度為僧,被人尊稱為弘一法師。
按說,文人相輕是常態。一個藝術家,這派人說好,那一派就不以為然。但李叔同不同,從民國到當代的文藝名家,提到他時,個個頂禮膜拜。對他的藝術造詣,美學家朱光潛、書畫家啟功、作家葉聖陶,都佩服得不得了;張愛玲夠驕傲了吧?她也說「至少在弘一法師的寺院圍牆外面,我是如此謙卑。」
李叔同和弘一,代表兩種割裂的、劇烈轉折的身份,又有一種連貫的精神在內。簡單地說,就是認真做事。
他做世俗之人時,是舊上海的「第一等翩翩公子」,全情投入的藝術家;出家以後,就是最勇猛精進的僧人。我們對他的人生,尤其是他最終走入的境界,沒法完全了解。但我們看到了:現實之中,真的有人清晰地走通了這條路。我想,世人對他的讚嘆,正是來源於此。
這兩個截然不同的身份的背後,是一種始終如一的精神。我在備課的時候,最打動我的,也是我最想和大家分享的,是他作為李叔同亦或是弘一法師所具有的徹底、坦蕩的認真。正如標題所說,這也正是他作為民國清流身上具有的獨特品質。
李叔同從小便接受良好的教育,曾在15歲就寫出了「人生猶似西江月,富貴終如草上霜」這樣悲涼、出世的詩句。
他在19歲那年攜母親和妻子從天津遷往上海,在當時上海的文化藝術圈裡大出風頭。他的詩賦被傳抄一時,號稱「二十文章驚海內」。
和他唱和應答的,都是有名的文人貴公子。他和其中的四位結拜為「天涯五友」。
那首被幾代人傳唱的「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是他寫給「五友」裡的許幻園的。
許幻園是上海新文學的領袖之一,後來受李叔同影響,皈依了佛教,他留下的遺言是:「兒子長大後學習藝術,要像李叔同一樣認真。」
李叔同在書法、美術、戲劇、音樂上,都有天才和成就。他既能粉墨登臺唱京戲,也能演話劇,在他留下的照片裡,我們能看到他反串《茶花女》的照片,據考證,這是中國人第一次演話劇。
而且,李叔同還不只是藝術先鋒,他是公認的五四新文化開山人物,是中國現代藝術的奠基人之一,中國最早的話劇團體「春柳社」是由他發起的。
他還引入了西方音樂,創辦了中國第一份音樂雜誌。
後面我還要說到,他也是近代史上重要的藝術教育家。總而言之,這時的李叔同,像文藝復興裡的人物,生活在藝術和美之間,繁花著錦,絢爛至極。
他的生命轉折出現在1905年,也就是26歲這年。他的母親在上海病逝。
李叔同在葬禮上彈奏鋼琴,為母親演唱自己寫的輓歌,成為當時天津報紙上的市井奇談。他還把自己的名字改成李哀,哀思的哀。他日後出家,和母親去世的關係很大。
葬禮過後,李叔同執意去日本留學,把妻兒留在了天津。
他在1905年留學,有一重歷史意味。這一年,清政府廢除了科舉,就在那兩三年前,李叔同還考過舉人,恐怕那也是中國歷史上的最後一次科考了。我倒不是說李叔同出國前還想著當官,而是說:廢科舉這件事,標誌著當時的中國被一系列的政治軍事慘敗徹底打垮了,人們對傳統喪失了信心,社會文化進入了巨大的真空。
和李叔同前後東渡日本的留學生,包括魯迅,大多肩負著一種既惶惑又沉重的民族責任感。李叔同選的是學藝術,他先考取了東京上野美術學院,學油畫、水彩,課餘又在音樂學院學鋼琴、學西洋戲劇。他這不是因為家裡有錢而「玩藝術」,他在文章裡嚴肅地寫道:音樂可以「陶冶性情,感精神之粹美」;繪畫能夠養成「健全之判斷,高尚之審美心」。藝術是他的天才所在,也是他塑造民族精神的理想。真正認真的人,一定都有為什麼要認真的道理。
1911年,李叔同學成回國,在天津的幾所高校教繪畫,他不是一個人回國的,還帶回來了一個日本妻子。
由於經濟動蕩,這時候的天津「桐達李家」已經瀕臨破產了。很快,李叔同去了南方任教,在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學校教音樂、繪畫,同事裡有他的好友、文學家夏丏尊,教出來的學生包括豐子愷、音樂家劉質平。
雖然教藝術,但國文比國文老師還好,歷史比歷史老師還好,英文比英文老師還好。他「律己很嚴,責備人也很嚴」,開學前就已經記住了每個學生的名字,會在第一節課上公布整個學期的教學計劃。他講課時全力以赴,雖然滿面慈祥,但同學們都是既怕他,又崇拜他。
李叔同也是最早在國內搞西洋音樂教育的,平常誰都沒聽過他練琴,但無論問多難的曲子,他都示範得非常準確。林語堂說:「李叔同是我們這個時代裡最有才華的幾個天才之一,也是最奇特的一個人,最遺世獨立的一個人。」
那些年裡,李叔同先娶的妻子俞氏和後來的日本夫人之間矛盾激烈,搞得他焦頭爛額,調停不過來。而他後人的回憶是:俞氏夫人一直在天津,沒到李叔同和日本夫人所在的南方去。
我為什麼要把青年李叔同的多情和他對母親的深情說得這麼細呢?不全是為八卦。我這麼理解:李叔同的多情不是濫情,它的意義在於敏感。那麼,一個李叔同這樣既敏感又應有盡有的人,心裡煩惱的是什麼呢?比起我們來,這樣的人能更清楚地看到:溫柔富貴鄉背後,仍舊潛藏著虛無,仍舊有解決不了的生死困惑。遠到出家前的佛陀,近到賈寶玉,都是如此。再加上李叔同是極為痴情、認真的人,他一旦下了決斷,就會沿著那條精神的窄路一直走下去,直到覺悟。
李叔同出家的決斷,是在1918年,39歲那年作出的。我下面這部分內容就來為你說說,這前後的過程以及弘一出家之後的修行。
我前面說了:他在外人看來風流倜儻,內心卻是憂鬱的、煩亂的,母親去世後的哀傷,一直沒有排解。
一開始,他是利用假期到杭州的虎跑寺去暫住,在那裡練字,為了治療神經衰弱,他開始嘗試一種日本的斷食法:在三周裡,從只吃粥和梅子幹,到完全絕食幾天,之後,再逐漸恢復到正常。
他感到斷食和靜坐冥想,非但沒讓他氣力衰竭,反而變得神清氣爽。在那些日子裡,他對僧人的清幽生活很羨慕。於是,此後就越來越勤,逐漸開始穿起出家人的衣服,打算住滿一年後正式剃度。
李叔同說,是好友夏丏尊激勵他的決心,夏丏尊對他說:「既然你住在廟面,又穿著和尚衣裳,何不就此出家?」我看夏丏尊的回憶文章裡說:他哪裡是那個意思?他是為李叔同的家庭和藝術而惋惜,說得是氣話——這也是人情裡的有趣之處。而豐子愷後來跟隨李叔同皈依佛教,則認為老師的這個選擇並不可惜,而是值得慶賀。
總之,李叔同提前結束了這一年的課程和考試,在虎跑寺出了家,又在靈隱寺受了比丘戒,成為正式僧人。他把平生積蓄的藝術品、收藏和財物,全部分給了親友和學生;把自己的金石篆刻,埋在了西湖邊上的西泠印社裡;把自己的油畫,贈送給北京美術專科學校。這在當時是一件轟動性的社會新聞,坊間傳說:李叔同在寺裡閉關修行時,兩位夫人到門前來跪地痛哭,求他回心轉意,裡面卻一天一夜寂靜無聲。他的心意已決,從此,世上沒有了李叔同,只有弘一和尚了。
該怎麼評價這件事?一直眾說紛紜:敬佩他意志堅定的人很多;惋惜他的藝術事業的,也有不少。
比較深入的分析者,認為這個事件,代表中國近代文化的悲劇性,分析他是因為感到藝術不能打破時代堅冰,才選擇退居佛門的。我在比較之下,覺得從內心體驗來看,還是豐子愷最了解他
豐子愷說:「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層。一是物質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靈魂生活。我們的弘一法師,是一層一層走上去的。他的『人生欲』非常之強。他的做人,一定要做得徹底。他早年對母盡孝,對妻子盡愛,安住在第一層樓中。
中年專心研究藝術,發揮多方面天才,便是遷居在二層樓了。
強大的『人生欲』不能使他滿足這一層,於是爬上三樓去,做和尚、修淨土、研戒律。」
在弘一看來,什麼是佛法?
他說,佛法不等於厭世。佛法的主旨,是洞察宇宙人生的本來面目,讓人追求真實、追求智慧,切斷生命裡的愚昧和煩惱。
弘一說,佛法也不是迷信,很多寺廟裡,確實混進來了神鬼的世俗儀式。但佛法的本來面目是莊嚴整齊的,沒有那些迷信內容。
他說,佛教徒應該以所有人的苦樂為自己的苦樂,抱熱心救世的弘大願望去修行。
弘一說法,不大講艱澀的佛理。他說,佛教的基本原則,就是要相信善惡因果報應,相信佛和菩薩的靈感。什麼是因果?因好比種子,種在田中;果是從種子裡發芽,漸漸成熟的。這雖然簡單,可是真能徹底去信的人不多。一個人能堅定的去信仰,品行和道德才能逐漸高起來。
按說,宗教信仰裡的說法,不適合用其他範疇的理論去解釋。但我曾看到一個很有意思的聯想:這種說法,在理性中也有近似的說法,比如康德認為:人可以把上帝理解為內心的假設。假設上帝會對人的道德行為給予報償,這可以讓人產生希望和信念。到底有沒有善惡報應,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可以從中獲得信心,去做一個有道德的人。這是符合實踐理性的推論,是合乎邏輯的。
文學家木心在一篇散文裡寫過:有位弘一法師的故交對他講:他曾在弘一圓寂前,和他一起登山。在山頂,他發現弘一眼神裡起了變化,就問:「似有所思?」弘一回答「有思。」「何所思?」「人間事,家中事。」木心感嘆說:如果弘一回答「無所思」,那就太可怕了,因為那是虛偽。他有如此高超的修行,才會坦率地說出自己仍然對世間懷有未能割捨的深情。
到底什麼是「悲欣交集」呢?有很多種解釋。比如有位法師說:「大師所謂的悲,是悲眾生沉溺生死;所謂的欣,是欣得往生極樂。」這是出家人的話。
我剛才為你講了藝術通才、痴心多情的李叔同,他也是中國現代藝術的奠基人,嚴肅認真的教育家。講了他如何與佛法結緣,作出決斷的經過。還講了他成為中興佛教律宗的第十一祖弘一法師的苦修之路。從他的痴情、深情說到了他的慈悲。那麼,什麼是悲欣交集,我相信你有自己的體悟。
在我這個平凡人看來,弘一所達到的悲欣交集境界也對我自己有很大的啟發。我目前無法達到弘一法師將眾生的悲欣都囊括於自己的胸襟之內,然而我自己也在慢慢學著用一種徹底、坦然的方式去接納生活中的快樂與悲傷。可能悲欣交集、苦樂參半就是生活的常態吧。我也想像李叔同或是弘一一樣用徹底、坦蕩的認真去感知悲欣,全情投入到我所愛的世界。
然而,弘一法師的境界已經超出了自我。那麼,他臨終所感到的悲欣,也許不再是自己的情緒,而是在世界上遊蕩的所有悲歡。
註:文中圖片均為箐霖同學ppt課件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