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義淨,中國佛教史上的著名人物。他的事跡,為學者耳熟能詳。梁啓超依據《宋高僧傳》等對他所做概述簡短而全面,引文如下:
「淨年十五,便蓄志欲遊西域,年三十七乃獲成行,初發足至番禺,得同志數十人,及將登舶,餘皆退罷。淨奮厲孤行,備歷艱險,所至之境,皆洞言音,凡遇酋長,俱加禮重,經二十五年,歷三十餘國,留學那爛陀十年。歸時齎得梵本經律論近四百部,合五十萬頌,歸後從事翻譯。所出五十六部二百三十卷,玄奘以後一人而已,著有《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南海寄歸內法傳》, 皆佛門掌故珍要之書。」 ①
簡略回顧義淨的事跡,尤其需關注兩個重點。
其一是義淨的行程。義淨往印度留學,去與歸皆選擇了走海路,而且在印度期間,雖傳說他曾遊歷三十餘國②,但所週遊的範圍,似以佛陀行經的地方為主,限於鷲峰、雞足、鹿苑、祇林等佛陀聖跡所到之處。這是義淨與玄奘以及之前的法顯很不一樣之處,他不熟悉西域。于闐、高昌、梵衍那,這些玄奘筆下的西域故國,義淨不曾造訪。
(玄奘義淨行程圖,圖片來自網絡)
其二是義淨的學識。義淨留學那爛陀,長達十年。義淨對於以那爛陀寺為中心的佛教所教、所學,可以用融會貫通來比喻。義淨撰寫的《南海寄歸內法傳》有對西方學法的詳細描述,書中述及印度傳統語法一節,開中國歷史首次介紹波你尼語法體系的先河,當時流行的註疏著作,也是他所熟悉的。這看上去蜻蜓點水般的紹介,實則是深入淺出,非深入學習過這些書籍者而不能為也。義淨後來譯出眾多經文,數量可與玄奘相抗衡,並且有「釋門之象胥」之讚譽,這一切表明,義淨對於以那爛陀寺為中心的當年印度所流行的佛教經典,是熟悉的。因此他能夠齎「梵本經律論近四百部,合五十萬頌」而歸。而他所攜歸的那些作品名錄,正是那個時代正在流行的印度佛教著作最真實的寫照。
(《南海寄歸內法傳校注》封面)
二
述及實叉難陀,則不能不提《華嚴》, 不能不說武則天營造的譯經背景。實叉難陀到達之前,《華嚴經》已被隆重推出。《華嚴》一脈,雖先有被尊為雲華大師的智儼獨專推崇,然而真正使這部經聞達於武則天之耳畔的,是一位祖籍康居的和尚,名曰法藏。法藏的祖上曾是康居國的丞相,祖父來華,父謐皇朝贈左侍中。最初法藏是智儼門下的居士弟子,師從智儼學習佛法,直到至公元 670 年,武則天的生母榮國夫人奄歸冥路,已成為皇后的武則天為廣樹福田,度人為僧,並興建了太原寺。因此緣故,法藏出家,住太原寺,並開始了講經生涯。他為武則天講經,曾得武則天的賞賜。公元 672 年,武則天捐出自己的脂粉錢,建造了洛陽盧舍那大佛,把她敬奉華嚴的旨趣,昭彰於天下。
但此時,智儼、法藏宣講《華嚴》,使用的仍是東晉時代的譯本,即所謂六十卷本。到了法藏的時代,這部大經,不但譯文「歷年僅乎四百」,經文有缺失,以至於「經來未盡之言猶如射地,義有不安之處,頗類窺天,莫究闕遺,強成箋釋。」③後來,又有中印度來華僧人地婆訶羅(日照),比埒玄奘而有獨立的譯場,譯出眾多佛教典籍。依《大唐大薦福寺故寺主翻經大德法藏和尚傳》,日照來華之後,法藏曾配合日照,依梵文六十卷本進行讎校,顯驗缺如。而這一梵本的來歷不詳④。這一作為,甚至驚動了唐朝廷。於是法藏等人「尋奉綸旨,與成塵基師等,譯出補之。復禮潤文,慧智度語,依六帙本為定。」這也就是說,原佛馱跋陀羅的譯本,實際上在唐代被校訂過。這一事件是否屬實,已經不得而知。目前可確定的是,即使經過校訂的《華嚴》仍然不能令武則天滿意。崇信《華嚴》的一脈人使武則天確信,東晉流傳下來的漢譯本《華嚴》不完整,而于闐那裡另有大本《華嚴》。
(法藏大師,圖片來自網絡)
公元 678 年,中印度翻經和尚日照故去。又過了幾年,于闐僧人提雲般若攜帶百餘部梵本來到洛陽。武則天安排他在魏國東寺與法藏等共譯經書,並令首先譯出華嚴部類的。遺憾的是,提雲般若沒在洛陽生活幾年,便去世了,僅譯出篇幅不長的六部經書。但是,提雲般若的譯作十分重要,最能反映古代于闐佛教信仰的真實狀況。這六部佛籍中已有四部在現存于闐語佛教典籍中找到了對應版本。將這些內容吻合的典籍比較之後,我們知他的漢譯本,與于闐文本相差無幾。這說明,提雲真實曾在于闐接受過完整的佛寺教育,學識殊勝。其次,提雲來洛陽時,並不知道武則天等尤為崇信華嚴,因此所攜帶的百餘部佛經中,沒有《華嚴》的梵文本。但是,他顯然知道什麼經籍屬於華嚴部類,首先譯出了《大方廣佛華嚴經不思議佛境界分》、《大方廣佛華嚴經修慈分》。提雲般若在中土的時間雖短,然而他真正反映出于闐佛教所興之學。筆者認為,在于闐佛教史上,他的出現最為奪目,令涉及于闐佛教史的一些現象有據可依。
大約是提雲般若的出現,令武則天最終相信,大本《華嚴》的梵本在于闐。大約又是提雲般若的遷化,促使武則天下決心,發使往于闐求訪,並請來譯人。這個終於讓武則天如願以償的于闐僧人,正是實叉難陀。
三
義淨的歸期,在則天后證聖元年乙未仲夏。當他齎梵本經律論近四百部等達到洛陽時,天后親迎於上東門外,諸寺緇伍具幡蓋歌樂前導。而在這一年,實叉難陀也與梵本《華嚴》經夾同臻帝闕開始譯經。實叉難陀,代表了于闐佛教所倡所興。義淨西行,去與歸都走的是海路,而于闐遠在崑崙之北,故義淨似與于闐無緣。然而在洛陽,實叉難陀與義淨成為密切的合作者。甄別他們翻譯出的佛籍,其實可以看到7世紀後半以及8世紀初期中亞佛教與以那爛陀為中心的印度佛教之間的差異。
(武則天,圖片來自網絡)
提雲、實叉所體現的于闐佛教、中亞佛教,與義淨所體現的中印度佛教之間,最明顯的差異在於華嚴部類文獻。義淨攜歸的梵本佛經,內容囊括經律論,數量幾近四百部,遠遠超過提雲所帶來的百餘部。而實叉攜帶了多少梵夾,沒有任何材料曾經述及。但是,大本《華嚴經》傳入中土,卻是他的功德。《宋高僧傳》有這樣一句話,說義淨「初與于闐三藏實叉難陀翻華嚴經,久視之後乃自專譯。」這一句原本是對義淨的溢美之詞,然而卻明明白白地昭示出,義淨原沒有讀過《華嚴》;在他所攜歸的四百部佛經中,沒有這一部經。
依據《宋高僧傳》,可以得出涉及二人的時間表,以及曾經居住的寺院。
實叉難陀行跡
駐地
義淨行跡
駐地
證聖元年
(695年)
實叉難陀開始翻譯《華嚴經》。
東都大內大遍空寺、佛授記寺
義淨回到洛陽,參加翻譯《華嚴經》。
佛授記寺
久視庚子年
(700年)
武則天移居潁川三陽宮,詔叉譯《大乘入楞伽經》,再次為譯經制序。
譯《文殊授記》等經。前後總出一十九部。
潁川三陽宮、京師清禪寺、洛陽佛授記寺
起庚子歲
至長安癸卯
(700-703)
譯《金光明最勝王》,《能斷金剛般若》,《彌勒成佛》,《一字呪王》,《莊嚴王陀羅尼》,《長爪梵志》,《根本一切有部毘柰耶》,《尼陀那目得迦》,《百一羯磨攝》,《掌中》,《取因假設》,《六門教授》,及龍樹《勸誡頌》,凡二十部。
洛陽福先寺、長安西明寺
長安四年
(704年)
叉以母氏衰老思歸慰覲。表書再上,方俞,勅御史霍嗣光送至于闐。
于闐
和帝神龍元年
(705 年)
有勅再徵。
于闐
於東洛內道場譯《孔雀王經》。又於大福先寺出《勝光天子香王菩薩呪》、《一切莊嚴王經》等四部。
東洛內道場,洛陽大福先寺
景龍二年
(708 年)
達於京輦。帝屈萬乘之尊,親迎於開遠門外。傾都緇侶備幡幢導引,仍飾青象令乘之入城,勅於大薦福寺安置。
大薦福寺
淨隨駕歸長安。
大薦福寺
景雲元年
(710 年)
10月12日右脅累足而終。春秋五十九。
11月12日火化。
12月23日,勅使哥舒道元送其餘骸及斯靈舌還歸于闐。
大薦福寺
於大薦福寺出《浴像功德經》、《毘柰耶雜事》、《二眾戒經》、《唯識寶生所緣釋》等二十部。
大薦福寺
景雲二年
(711 年)
譯《稱讚如來功德神呪》等經。
大薦福寺
先天二年
(713 年)
義淨卒。春秋七十九,法臘五十九。
大薦福寺
通過這樣的對比,一些歷史的真實浮出水面。義淨帶回的梵夾,不但數量多,而且從接受的角度出發,理應得到更多的重視,優先譯出。因為義淨畢竟是在那爛陀寺接受了正統教育,而那裡是佛教初興的地方。他的梵語發音尤其正宗,能字正腔圓地發二、三合聲。連日常起居,也還保持著在那爛陀的習慣,所謂「漉囊滌穢,特異常倫」是也。然而,實際上,義淨帶回的經文沒有直接引起武則天的重視。他必須首先聽從武則天的旨意。在武則天的安排之下,他住在洛陽佛授記寺,而且在回國的當年,便參加到實叉難陀的譯經團隊。洛陽佛授記寺,顯然是武則天時代洛陽最主要的翻經院,這裡是實叉難陀下榻的地方。把義淨安置在佛授記寺,正是為了方便配合實叉難陀譯經。
(義淨《梵語千字文》書影)
聖歷二年(699),《華嚴》翻譯完成。看來此時義淨才被允許單獨起譯場。他搬出佛授記寺,先是在洛陽的福先寺⑤,繼而到長安的西明寺開始著手翻譯自己帶回的經籍,從公元 700 年到703年,三年期間完成了多部佛籍的翻譯,而首先完成的佛籍之一,便有《金光明》。
這期間,實叉難陀的生活,實際上以武則天為中心。武則天明顯對實叉難陀的譯經更加推崇。譯《華嚴》之初,她令翻譯班子進駐大遍空寺,而且親自為之作序。《華嚴》翻譯完成後,她令實叉難陀隨駕而行,令他翻譯《大乘入楞伽經》,又親自為之作序。而義淨顯然沒有得到這樣的器重。當義淨揣摩著武則天的喜好,於久視元年庚子五月五日翻譯完成《入定不定印經》時,將繕寫的經文進呈給武則天。此時武則天才作《聖教序》,令他放在經首。武則天對於義淨,以及對於他所翻經書的重視程度,顯然比對待實叉難陀要遜色些。長安四年(704),實叉難陀思母心切,反覆上書給武則天。武則天大發仁慈心,專門差御史護送他回到于闐。
經過對比,不難看出,武則天更偏好來自于闐,來自中亞的佛教。《華嚴》、《入楞伽經》是于闐佛教信仰的特色⑥。至於為什麼武則天偏向西域,這其中的緣故必然是多方面的,暫時不是筆者探討的領域。然而,此種有傾向性的選擇,恰是在文化交流過程中的推動因素。
四
可以明確的是,義淨曾與實叉難陀密切合作四年。《華嚴》譯畢,義淨獨起譯場,專心翻譯自己從印度取回的真經。而實叉難陀則再受武則天的敕詔,開始了《入楞伽經》的翻譯。除了《華嚴》、《入楞伽經》以外,署名實叉難陀譯出的經籍還有:
1. 普賢所說經
2. 如來不思議境界經
3. 如來智德不思議經
4. 大寶積經文殊師利授記會
5. 地藏菩薩本願經
6. 十善業道經
7. 右繞佛塔功德經
8. 大乘四法經
9. 華嚴經心陀羅尼
10. 觀世音菩薩秘密藏如意輪陀羅尼神呪經
11. 佛說救面然餓鬼陀羅尼神呪經
12. 施燋面餓鬼一切鬼神陀羅尼經要決
13. 甘露陀羅尼呪
14. 妙臂印幢陀羅尼經
15. 百千印陀羅尼經
另有一部《大乘起信論》尚不確定是否為實叉難陀所譯出。
上述佛籍,前三部屬於《華嚴》範疇,其中署名實叉難陀譯《大方廣如來不思議境界經》,正是提雲般若譯過的《大方廣佛華嚴經不思議佛境界分》,這一部經已經在于闐語佛教典籍中找到對應版本⑦,由此可認為,此經的原本,確係提雲般若從于闐傳入。其餘第9至15部經,基本上是陀羅尼,實為禳災祛病的咒語。截至目前,在已經發現的于闐語佛經文獻裡,咒語類的不在少數。另外,對於實叉的前任,于闐高僧提雲般若,《開元釋教錄》記載說他「咒術禪門,悉皆諳曉」(CBETA, T55, 565b)。這裡所謂「咒術」,映射的應是他通曉多部陀羅尼及相應的儀軌。提雲譯出的六部經,有兩部是陀羅尼。實叉譯出的其餘經籍,除外《華嚴》和《入楞伽經》,篇幅皆不長。這也與提雲所翻佛籍的篇幅相吻合⑧。由此,從內容,從篇幅,基本上可以斷定,實叉翻經所依照的原本,正是提雲當年從于闐攜來而未及譯出者。看來當年實叉難陀在完成了對《華嚴經》和《入楞伽經》的翻譯之後,轉而投入對提雲般若遺留的梵文寫本的翻譯,而義淨則專注於自己帶回的梵文佛籍。
注釋:
① 梁啓超,《 中國印度之交通》, 引自 《梁啓超全集》第 13 卷—— 《翻譯文學與佛典》,第 3775 頁。
② 《宋高僧傳》卷 1:「經二十五年,歷三十餘國。」 (CBETA, T50, no. 2061, 710 b)
③ 這一節參閱 《大唐大薦福寺故寺主翻經大德法藏和尚傳》 (CBETA, T50, no. 054,282a)
④ 原文有「果至聖唐調露之際,有中天竺三藏地婆訶羅(此雲日昭),齎此梵本來屆。藏乃親共讎校,顯驗缺如,聲聞於天。」 (CBETA, T50, no. 2054, 282 a) 筆者按:文中「齎此梵本」句,似乎說明,日昭曾攜帶《華嚴》六十卷本來華。但是沒有其它文獻輔助記載,因此恐不可信。
⑤ 武則天在《大周新翻三藏聖教序》文中明確點出,義淨從久視元年起,便已經住在大福先寺。這是一座翻經院。 (CBETA, T15, no. 646, 706a)
⑥ 《入楞伽經》的于闐譯本,雖還未得發現,但是在《贊巴斯特》之書等經籍中,有《入楞伽經》的段落,說明此經的確曾到達過于闐。 Emmerick 在一篇晚期于闐語佛教文獻中,找到了與梵語《入楞伽經》的對應經文(Emmerick 1983)。 這便是《入楞伽經》曾在古代于闐流行的實證。
⑦ 陳懷宇首先識別出這篇佛經有相應于闐譯本。參閱陳懷宇 2011。
⑧ 這六部經如下: 華嚴不思議境界分, 華嚴修慈分,大乘智炬陀羅尼經,諸佛集會陀羅尼經,造像功德經, 法界無差別論。這幾部經的篇幅都不長。
(原文刊載於《于闐·佛教·古卷》,中西書局,2013年版)
五
翻開《宋高僧傳》實叉難陀那一篇,他的經歷非常引人注目。實叉來華,皆因武則天。公元 695 年,實叉作為翻經人,與梵語《華嚴經》同臻洛陽,之後一直受到武則天的特殊照顧,隨武則天而動。704年,實叉因懷念年邁的老母,要求還鄉,又是武則天特派專使護送他回到于闐。在于闐住了沒一年,公元705年,唐中宗頒敕又傳至于闐。公元708年,他重回長安,與義淨同住一寺中。
真實的歷史是鮮活的,生動的。初唐時期,于闐已折服於唐的威靈,有于闐王伏闍信來朝,受拜為右驍衛大將軍。垂拱三年,即提雲般若為觀化上京而到達洛陽時,也有于闐王伏闍雄入朝,武則天曾封他的次子璥為于闐國王。長壽元年(692),有武威軍總管王孝傑、阿史那忠節大破吐蕃,克復龜茲、于闐等四鎮①,那場戰役,直打得「賊徒俄潰,如秋風之掃枯葉,類春景之鑠薄冰」。這以後武則天發漢兵三萬以鎮之,贏得了安西四鎮的和平,被史學家稱作是「西域史上一個重要的轉折點」(餘太山1996,172頁)。
(安西四鎮示意圖)
唐王朝的作為,深深地烙印在遺留下來的古代于闐文化之中。現存于闐語文書中,反映出唐王朝的管理模式的影響。于闐王國行政公文,也見到唐朝的公文格式「牒」(段晴 2012b)。于闐貿易也使用唐的貨幣②。
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之下,如此雄才偉略的大唐女主,親派人請走于闐高僧,後來又親派御史保駕送歸于闐。隨後她的兒子、做了皇帝的唐中宗再次敕詔。如此榮耀,又在大唐聲威之下,難道這樣的事件不曾在古代于闐的僧界俗界引起任何反響嗎?
還應提出的是另一個問題:實叉難陀歷時四年翻譯《華嚴經》,在此期間,他住在洛陽佛授記寺。同是譯經成員的義淨,也住在這座寺院。佛授記寺,曾經是洛陽的翻經院。四年的時光,兩位高僧朝夕相處,共同翻譯一部經書。這期間,揆情度理,二人之間總有時間相互切磋吧?作為佛教的高僧,實叉難陀怎能不對義淨從印度帶回的梵篋感興趣?怎能不求一睹為快?雖然沒有任何記載顯示二人之間是否融洽,但是從以下事實可以窺見,他們之間還是存在著某種友誼。當實叉再次被敕詔返回長安時,與義淨同住大薦福寺。所不同的是,此時義淨已經是長安這所大翻經院的寺主,義淨作為寺主接納了實叉難陀。後來正是在這所寺院裡,實叉難陀度過了他最後的時光。
六
《金光明最勝王經》是義淨最早譯出的作品之一。這部經書,是大乘佛教的重要組成。在所有佛籍中,無論從時間和空間衡量,這部典籍都是流傳最廣的,擁有多種語言的譯本。《金光明》的最後一部梵文本的抄寫,已經進入了1794年(Skjærvø 2004, xxxviii)。以曇無讖完成於公元420年的譯本算起,到最晚一部抄本的完成,此部經籍的流傳,竟然長達一千多年。於此,它在佛教信仰地的崇高地位,不言而喻。
(曇無讖譯《金光明經》敦煌寫卷)
在漢文版大藏經中,擇其要者,《金光明》有三個版本。一是公元5世紀初期由曇無讖譯出,二是公元597年隋代和尚寶貴集曇無讖本以及真諦等人補譯出之章節而成就的《合部金光明經》,第三部便是義淨譯出的《金光明最勝王經》(以下統一簡稱《金光明》)。
依 Skjærvø 在核對多種版本後得出的結論,現存於世的《金光明》梵文本的流傳,源於兩脈,一脈現存尼泊爾,有多部抄本。日本東京大學和京都大學雖然也保存有《金光明》的寫本,但日本的寫本屬於尼泊爾系列。另一脈是中亞寫本。中亞寫本,是指自上世紀初期,斯坦因等西方及日本的探險隊在新疆地區發現的梵語《金光明》寫本,基本上是殘卷,目前分散收藏在英國圖書館,德國布蘭登堡科學院,俄羅斯聖彼得堡,日本龍谷大學(Skjærvø 2004, pp. xxxii-xl)。而大谷光瑞探險隊在絲路南道找到的寫本殘葉,則保存在中國旅順博物館。最近幾年,在新疆又陸續出土零星梵語《金光明》的殘葉,收藏在中國國家圖書館以及烏魯木齊新疆博物館③。這兩脈之中,所有發現的中亞殘寫本都要比尼泊爾寫本古老得多。歐洲著名學者 Nobel 於1937年在萊比錫發表的拉丁字母轉寫的精校本,是基於尼泊爾寫本中最古老的一部而成就的。然而這一部已是公元1500年前後的抄本,當然,他同時參考了其它更為晚出的尼泊爾寫本,以及那時節他所掌握的中亞寫本殘片(Skjærvø 2004, xxxii)。
《金光明》在早期流傳過程中,已經歷內容的調整。僅以曇無讖的譯本與義淨的相比較,便可知,這部作品在幾百年的流傳中經過了擴充。其實這部經的名稱已經清晰地表達出前後版本的差異。依據部分中亞寫本,以及部分尼泊爾寫本,《金光明》的梵語名稱作Suvarṇabhāsottama-sūtrendrarāja,義淨的漢譯名稱《金光明最勝王經》與此最為接近,但仍有一些差異。關於這些差異,已多有學者論述(Skjærvø, Suvarṇabhāsottamasūtra, p. lii.)。筆者推陳出新者,在於對uttama一詞的解釋。
各種語言的《金光明》現存版本中,代表原始版本的,應是曇無讖的譯本。與曇無讖之譯本相應的梵語本沒有完整流傳下來。曇無讖的譯本,名曰《金光明經》,還原梵語,可以是*Suvarṇabhāsa-sūtra,不含uttama一詞。
那麼,uttama 一詞,究竟是何意義?Skjærvø的英譯:This Most Excellent Shine of Gold,依此而知,他理解的 uttama 是對「金光明」一詞的修飾語,而非針對「經」字。Nobel當年的德語譯名das Goldglanz-sūtra,則沒有譯出uttama。而從義淨的譯名《金光明最勝王經》,他理解的「最勝」是對「經」的修飾。uttama,梵語最高級形式。同一詞彙的比較級是 uttara,曰「上」,曰「後」。從文字出發,漢語習慣表述的「下」,在梵語是「上」,例如唯有「下文」才對應「 uttara」。如果說「上文」,則對應 pūrva。uttama 亦如此,表示「最上」,實際表示「最後」。梵語還有anuttama,以及anuttara,古譯作「無上」,取「後無來者」之寓意。而要從「優」字上升,表示「最好」,則不用這個詞,可用para,或者parama。所以,上文引Skjærvø 的英譯在理解上有誤。Suvarṇabhāsottama 整體是一個典型的梵語持業釋複合詞,前詞「金光」作比喻,所喻之義:「如金光一般的最勝眾經之王」。義淨的譯文是正確的,選擇了一個貼切的詞「最勝」,取最高最上的同義。然而實際上,這個詞完全可以譯作「最後」,意思是,這部經是最新版本。凡是使用了含 uttama 詞的寫本,所力圖表達的旨意在於,此寫本為最新版本。相對於曇無讖的《金光明經》,所有加上了「最勝」的,都是後出的。這與實際情形吻合。依曇無讖,這部經的原始文本之標題,原不含uttama。
七
所謂中亞寫本,以殘片居多。一些殘片,與曇無讖的譯本吻合,與尼泊爾寫本一脈的有差異④。但是這些古老的中亞寫本並非于闐語《金光明》的所緣底本。在現存全部于闐語佛教典籍當中,所存抄本數量最多的數三種書:其一,《贊巴斯特》之書。這部書顯然是多部經的集成。其二,《僧伽吒經》。截止於 2010 年之前,已經發現的屬於這部經的寫本殘片,多達 145 件。在筆者整理新疆博物館收藏的于闐寫本過程中,又發現了多件屬於《僧伽吒經》的殘紙。其三,即于闐語《金光明最勝王經》。這裡用了全稱,是因為凡是出現在于闐語寫卷中的這部佛籍的名稱,全部相當於漢譯《金光明最勝王經》(Skjærvø 2004, lxi)。于闐語《金光明》的不同抄本,至少已經發現有五部之多。
哈佛大學教授 Skjærvø 是于闐語《金光明》研究的集大成者。他認為,所有于闐語《金光明》殘存的寫卷,可以分出三個層次。最古老的寫卷,以英國圖書館Or.9609 編號為代表者,寫於5至6世紀。做出這樣的判斷,是因為這部分抄本與尼泊爾寫本最早的那一部吻合,而不一致的地方,卻與曇無讖的譯本一致。少部分又只在義淨的版本中找到了對應。
第二層次的寫卷,被Skjærvø 稱為中古于闐語寫卷,是指一些當年斯坦因在哈達裡克發現的《金光明》于闐語寫卷。他認為這批寫卷寫於7至8世紀,與上面所謂古寫卷比較,差異在於書寫字體的不同,以及語言中更多體現新成分。
第三種于闐語《金光明》寫卷,曾收藏在敦煌藏經洞,被伯希和帶到法國,寫卷編號 P.3513,所用文字屬於晚期于闐語,所覆蓋的內容相當義淨版本的第四卷,內容與義淨版本一致。又有印度事務所圖書館收藏的一件殘紙,中期于闐語文字,與藏經洞出《金光明》內容吻合。 Skjærvø 認為,敦煌藏經洞出的寫本雖然所用文字是晚期于闐語的,但並非是9 至10世紀時期才完成的翻譯。而中期于闐語《金光明》所依據的底本,與義淨本一致。(Skjærvø 2004, lxiv-v)
實際上,針對收藏在俄羅斯聖彼得堡的于闐語寫卷,Emmerick曾指出,于闐語《金光明》內容多於尼泊爾一脈的梵文本,與義淨的譯本類似(SDT III, 180)。
中國國家圖書館收藏了兩葉于闐語《金光明》。 這兩張紙葉來自同一部經的不同抄本的經夾。其中一張紙的內容,剛好是《散脂品》,與義淨的版本非常接近。筆者曾經推測,大多數于闐語《金光明》抄本誕生在 8 至10 世紀之間⑤。
(新出于闐語《金光明》殘葉)
八
1931年,一個牧人在巴基斯坦北部一座小城鎮附近拾柴取暖,意外發現了一座古代的佛塔,幾箱梵文寫本重見天日。此時第四次在新疆探險受阻的斯坦因剛好來到這裡,親眼目睹了那些寫本,並且最早向歐洲學界報告了這一發現。一位克什米爾的大君王隨後於1938年對這片遺址進行了發掘,出土了更多梵文寫本。在這眾多的寫本當中,最著名的莫過於梵文本《蓮華經》(《正法華經》和《妙法蓮華經》的縮略語)。出土寫本的地方在 Naupur小鎮附近,因為它鄰近巴基斯坦的大城市吉爾吉特(Gilgit),所以那些寫本通常被稱作吉爾吉特寫本。
(吉爾吉特地理位置)
長期對這批寫本進行關注的德國著名教授封辛白(von Hinüber),從一些寫本的題記,發現了于闐貴族留下的姓名⑥,從而證明了吉爾吉特和于闐故國之間至少在7世紀中曾有密切交往(Hinüber 2009, II, 679-80)。
吉爾吉特正是唐史書稱之為小勃律的地方。這裡曾經流行的佛經往往可以在于闐語佛經文獻中找到對應本,例如《僧伽吒經》。最近在新疆博物館藏于闐語殘葉中,筆者發現了《佛說一切功德莊嚴王經》。這部經的梵文本也保存在吉爾吉特的寫本中。二者之間,顯然有一定的傳承關係,紙的形制,以及行、字數,十分相近。可以看出于闐語本模仿原經的用心。
但是,十分奇怪的現象是,在吉爾吉特的梵文寫本中,沒有《金光明》。由此,基本上可以排除于闐語《金光明》的底本來自吉爾吉特。另外,吉爾吉特寫本中著名的《蓮華經》卻沒有于闐語的譯本,僅有一頌詩出現在《贊巴斯特之書》的第六章,另有一部很短的縮寫本。為何信仰大乘佛教的于闐故地,卻獨盛行《金光明》?為何這于闐語的《金光明》又與義淨的譯本趨同一致呢?
至此,再回顧實叉難陀與義淨的交往,有兩則細節值得引起注意。一則是,上文述及,《贊巴斯特之書》的第六章有一頌選自《蓮華經》。這一章的內容實際上是從幾種佛籍摘錄出的片段而湊成。所摘錄的語錄有來自《金光明》的。已知《贊書》集成於提雲般若來神都之前⑦,更在實叉難陀之前,所以可以斷言,身為于闐高僧的實叉難陀早在于闐時已知《金光明》。另一則是,實叉難陀向武則天上書要求返回于闐時,義淨已經完成了對《金光明》的翻譯。義淨從所帶回的經書中,先選擇譯出此經,可知此經在他心目中的重要位置。
義淨和實叉難陀都了解《金光明》。目前于闐故地所發現的梵文《金光明》更偏古,與曇無讖的譯本接近。這表明實叉難陀所熟悉的《金光明》是個舊版本。當他在洛陽遇到義淨,在與後者共同譯經長達四年的時光中,兩位高僧有足夠的時間交流,互通各自所熟悉的佛教典籍。這期間,實叉難陀有足夠的時間閱讀義淨的新版《金光明》,甚至可能從義淨的梵本而譯出了于闐文本《金光明》,因為于闐和尚認為抄寫經書是最大的功德。
實叉離開洛陽返回于闐的那一年,義淨也已經完成了對《金光明》的翻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是需要想像的。當實叉在武則天特使的陪同下榮歸故裡時,如此隆盛的待遇必然曾在于闐僧俗界引起轟動。實叉向于闐僧俗傳達了中土有新本《金光明》的信息,而且促成了于闐對《金光明》的供養熱情。很難說義淨是否把已經翻過的《金光明經》之梵篋贈與實叉難陀,但是于闐故地忽而興起的對《金光明經》的供養,應是受中土影響所致。
其實不需要再多的細節。在有更古老的中亞《金光明》梵文本存在的情況下,于闐語《金光明》卻偏偏顯示出與義淨譯本趨同之現象,已經證明了中原所流行的佛籍對西域地區的影響。義淨的譯本被翻譯成藏文本、回鶻文本,則更加強了中原佛教向西域回流的現象。在所有中國古代少數民族語言對義淨本《金光明》的譯本中,于闐語《金光明》最為古老。古代于闐曾是大乘佛教向中原流入的最重要的口岸,例如《華嚴》、《入楞伽經》之源頭皆可追溯到那裡,在如此之大乘佛教的重鎮,也有中原所興佛教典籍的回流。這才是歷史的真實。
這裡,不能武斷地把于闐語文本《金光明》的翻譯直接歸功於實叉難陀。但是,實叉難陀無疑曾是回流的渠道之一。義淨的時代,有實叉難陀從西域來,印度佛教和西域佛教圓滿匯合於中原。印度佛教之所興,也通過實叉難陀從中原而傳達到于闐。在佛教的發展與傳播之途路上,義淨與實叉難陀曾共同合成了金光燦爛的法炬。
注釋:
① 《舊唐書》卷 198,《 龜茲國》第 5303 頁,《 于闐國》第 5305 頁。
② 斯坦和田探險所獲大量唐代的錢幣,詳見 Wang 2004, 154-170。
③ 兩張殘葉已經釋讀並且勘布,見 Ye 2010, 95-96.
④ 承蒙葉少勇告之,由他釋讀的兩片殘紙,上面的殘餘內容與曇無讖的譯本相合。Skjærvø (2004, li) 認為,中亞寫本殘片,顯示出兩種版本流行的痕跡。
⑤ 參閱《于闐·佛教·古卷》第七章「新發現的于闐語《金光明最勝王經》」,以及段晴2006,第10頁。
⑥ 例如在《寶星陀羅尼經》的題跋部分,書有「妻 āysātikā,母 aspinaśūlāyāṃ」,這些字中含有伊朗語的痕跡,尤其是 śūlāyāṃ 甚至顯示了粟特人的身份。詳見 Hinüber 2004, 21-22。
⑦ 《贊巴斯特之書》的第三章是提雲般若譯出《大方廣佛華嚴經修慈分》的于闐語本。兩種文本非常近似,可以依託漢譯本而解讀于闐語本,由此推知,提雲般若來洛陽之前,已經有這部經的于闐語本存在。
(原文刊載於《于闐·佛教·古卷》,中西書局,201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