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次換機票,會選擇舷窗邊座位,以便更好望見宇宙中無限的藍,消失了方向感與參照物,藉助飛行器快速通過一段段時空。有時望著望著,再想一想短暫人生,真是空無所得——倏忽一生,一無所有,一無所得啊。我的心裡空落落的,再也不能裝下任何俗世裡的東西,何止是牽絆思念熱愛不舍沮喪低落憂憤呢,此刻,它們都不在了。
人類最高級之處,莫非擁有感情?也就是所謂的情志,即「我在」,「心在」,這是我們的肉體向外界敞開的一扇扇窗口,隨時開啟,分別以抒情,懂得,體恤,理解,哭泣,悲傷,困苦……釋放自己,但,我們更多的時刻都是庸常的,所以,人類渴望鳥一樣飛翔,這架巨大的鋼鐵飛行器搭載著兩三百人,飛行於廣大而縱深的虛空,那些機身下的雲層,不曉得可嫌棄發動機這樣高分貝的轟鳴,它們一動不動,寶相雅煉莊嚴肅穆,如微物之神,入定。
一次次飛行中,我仿佛聽見了雲層內核的轟鳴,這種潔白是吸音的,漸漸地又被自己的廣大所消耗掉了,所以,仍舊一派寂然。有時,雲層又是洶湧的,山風海濤一般澎湃,如聳立的山巔,如猙獰的怪獸,相互擠壓,似驚雷陣陣,如獅吼虎嘯驢鳴,這些神物於天上走馬飛龍,彼漲此消。飛行器的速度也是驚人的,慢慢地,我們就都把那些雲層甩在身後了,迎接我們的依然無邊無際的藍,極目處,依舊存在天際線的,是宇宙藍與雲層相接處,荒漠一樣亙古即在。
飛過嶺南的群山,經過武夷山脈,掠過兩湖區域,漸漸地,大別山山脈極目在望。時至深冬,我們從熱帶的嶺南恍如暮春的溫暖裡,一點點地向內地亞熱帶進發,巨大的轟鳴聲中,群山漸漸有了層次感,僅僅兩小時之內,藉助飛行器,我們一瞬間自暮春抵達寒冬,如此神奇而魔幻的,於橫無際涯的棉絮上飛翔——我童年站在屋裡看小駝子彈棉花的歲月,一次次,如在目前。倘若以科學家的語言來解釋,這樣的雲不過是環繞我們小小星球的大氣層而已。而我們,一直幸運地被它們所包裹,有效地阻擋了來自太空的輻射。大氣層環繞我們,如抱嬰兒,人類得以繁衍生息,一代一代無窮無盡。
二
去深圳,居外商投資的一家酒店,酒店名翻成中文——茵特拉根,德語「兩湖之間」的意思。
人一旦來到山裡,則大大不同,靈魂似乎找到了舒適區。
凌晨的雲有籬菊煙柳的簇新,新鮮神秘,方正有態,一塊一塊,均勻地貼於天際,凌空蹈虛般,仿佛左思的《三都賦》,點橫撇捺,豎折提鉤,何其的多,起碼要寫上十年才能完成啊。是的,這麼美的雲,仿如行楷,枯淡清疏,自成一格,如花中的晨露,點染時空。東邊的天空宛如灑了金箔的彩宣,絢爛崢嶸,那是朝陽把一片片白雲變成了印章,一枚枚地蓋過去,該費掉多少橘紅的印泥?中天的雲彩將《三都賦》終於寫好,藍底白字,非常規則醒目,東面的雲適時蓋好印章遞過來,兩者合二為一,配合默契,就是這樣的神奇,一幅書法長卷鋪滿整個天空,高懸於群山之上,以雲的趨簡趨淡,以晨露的潔淨無塵——這樣的清晨,在我的一生中何其難得。
三
夜雲更美。
月在中天,將身旁的薄雲照亮,連那些高樹上的紫花都看得入迷,不再隨風拂動。
夜裡,一個人慢行於山道,伴著山巔的月,林下的風,空氣裡無所不在的芳香,肉身隱遁而去,一顆小小的靈魂自然而然地融進山裡,默契合襯。縱然獨自徘徊於山間,也絲毫沒有恐懼感。路邊堆著工人白天割下的藤蔓,遍布甘甜的香氣。這樸素香氣,使人茫然思念一個人,這份無以名狀的情愫,淡淡地來,淡淡地去。夜間的雲與白日比,更加潔白乾淨,蒼穹漆黑,唯有那月色緊緊跟隨了那一片雲——望得久了,不禁嘆氣。
東面的天空一片橘紅,朝陽升起來,我還要趕路。抬頭望天,雲還是那樣的薄雲,這樣的雲總教人溫習一個成語:義薄雲天。被朝陽橘紅的光照耀,是眾多的雲母片鑲嵌於天上,有序列地,鋪鋪排排。明月尚在,晨星一樣白,偶爾,有雲錦一樣的一兩片薄雲自雲母上脫離開來,一直望西面飄,越飄越遠,再也不回。山巔落坐一座巨大的佛,金光繚繞,每每望之,有迫人的壓力,森林如暮春,鬱鬱蒼蒼,蒼翠裡雜有鈷藍,厚重,沉穩。
人在兩山峽谷間,渺小如塵。
我仿佛一隻鳥,銜著一隻旅行箱飛速下山,坡道旁的柵欄上攀著藤本野薄荷,深紫色小花身姿綽約,晨風裡微微的晃動,不曉得有多美,但它們不自知罷了——自然界的一切東西都是美而不自知的,天然,平和,從它們的身姿裡,可以讓人類領略到,什麼是真摯和大老實。黃昏,我跪在草地上用手機將野薄荷那些繡球一樣的花束拍了又拍,微小花瓣,五六七八朵點綴於同一條花枝,倒掛而下,迎風而立,美得端肅而了無掛礙。
四
深圳機場建在大海上。香港啟德機場同樣填海而成。
黃昏,飛機自萬米高空緩降,慢慢抵達碧波無垠的大海之上,似乎貼著海面飛過去,浮雲自機身邊掠過,如墜仙境。深切地感知著自己原本滯重不堪的身體倏忽遇到了神啟,醺醺然地松馳而輕盈,想像中,閉起雙眼,兩隻胳膊幻成兩隻巨大的翅膀,正緊隨這架飛行器一起飛行,平行於碧藍的大海……自鉉窗望下看,海面舟楫隱隱,更遠處,那些大大小小的支流幹流水系一齊歸了海,飛機下方不時掠過鷗鳥的身影,宛如一條條白色閃電閃耀於大海之上,短暫而珍貴的七八分鐘的飛行裡,一個人被一份巨大的快樂和自由給鉗制住了,動蕩不得。要怎樣描述那樣的心境呢?仿佛之前二十多年寫下的文字都是荒廢,無法精確地把它還原出來,唯有於記憶裡一遍遍呈現,記憶才是永恆不滅的。
小半生倏忽而去,只見識過廈門海域,香港海域。當下,得見深圳的大海。
香港海洋公園毗鄰的海域,那種深厚而廣博的高純度的藍,一直留在我的記憶裡。白色遊艇如鷗鳥靜靜泊於海灣,遠海上偶或也有幾隻,被大海深邃的純藍映襯著,格外純白,天上同樣飄著薄雲——某年除夕,我坐在香港海洋公園一角,望著天上的薄雲以及近在咫尺的大海,忽然想家了,想一歲多的孩子……
蕭紅說,女人是沒有故鄉的。實則,女人除了沒有故鄉,同樣是沒有家的——中國的家族為祖上鑄造的墓碑上,從未刻下女人的名字,連繁衍出的後代也是隨了男人的姓氏。年輕的時候,我非常不快樂,抑鬱幽暗,第一次去到廈門,感受不到大海的碧藍,只覺是萬萬千千瓶碳素墨水被傾倒於海天相接之地了。那年立秋過後,一出廈門車站,溼熱粘稠的空氣洶湧地撲過來……讓人猝不及防的憋悶。
五
離開深圳,飛機在不斷爬升過程中一直朝向北面的內地而去,將南面的大海忽略,我一直貼著鉉窗搜尋,到底不見海的影子,深圳上空霧氣繚繞,直飛至群山之上——即便是深冬,嶺南的山依然一幅幅青綠山水長卷,歷經幾千年之久,永不褪色的畫卷。這山水的伏筆裡是加了濃鬱的松墨的,點染成了鈷綠,有沉甸甸的氣息,薄雲繚繞,絲絲縷縷的牽絆,在山腰,在山巔……薄雲的這一縷幽柔寧和,莫過於「墨中求白」,也是「大白天點燈」,似乎一直是中國文人的精神追求,頗似求道過程中的至境。當你於萬米高空望著嶺南這綿延無盡的群山,心上踏實,妥帖,安穩。浮雲走走停停,有浮生一夢的的恍然,那種舒捲自由不羈聚嘯的風範,連風都奈何不了它們,只合力抬著白雲走。
小時候,我們小孩子最喜歡村裡來棉花匠彈棉花,跟著他一家家地看,簡直痴過去。棉花匠左手一個繃子,右手一隻木錘,一聲聲嗵嘑作響,簡直高山流水遇知音。棉花絮在這樣的彈奏下,纖維四射,翻滾,復落下。這個棉花匠自小落下背疾,村裡大人一律稱他作「小駝子」。
小駝子在嗵嘑彈奏中,頭髮漸被花絮染白,眉毛也是白的了,他的衣服也被彌天繁花染白了,如若白眉大俠,武功了得,咚咚咚,咚咚咚,三個節律,循環往復,永無完結的意思……隔了三十多年,那些童年裡的棉花一齊飄到了天上,在萬米之上的天上,在群山,在荒原,在城市上空滑翔,自由自在,這需要種植多少萬頃良田的棉花,才能夠鋪得這麼廣闊無邊啊。
如若童年沒有遭遇過彈棉花的場景,你是體悟不到這份巨大喜悅的,那麼廣深浩瀚的喜悅,總是叫人無以言。文字是無力的,文字不是狙擊手,它永遠不能精準地擊中一個人內心的澎湃程度——猶如一瓢水,如何明了大海的深邃博大?它是蒼蒼茫茫的人世,亙古即在的,文字是後來演化而來的,但,一個人的內心秩序是與宇宙萬物同在的,也是亙古即有的,所以,文字有時無法丈量一顆心的深度與廣度。
喜悅是有深度的,喜悅也是深淵無限,如大海,星辰。
六
我們的飛機,越飛越遠,群山不見了,地表消逝,進入另一層時空。白雲堆積得更厚了,是彈棉花的小駝子,終於把一床新絮做好。面對這一床的蓬鬆柔軟,孩子們就想往上躺,順勢打幾個滾。小駝子這時會在蓬鬆的棉絮上,用紅頭繩盤兩個雙喜字,隔著這兩個紅雙喜,再鋪很多條細棉線,用以把棉絮固定起來,不然風會把它們吹跑,如若地球上的經緯線,縱橫排列,一絲不苟,極有規律分寸,絲毫不亂。經緯線鋪好,小駝子會拿一隻極沉極厚的圓形木盤在棉絮上來回碾壓,直至瓷實。一床潔白如仙的棉絮上,喜鵲一樣蹲了兩個紅雙喜,這頭一個,那頭一個,即便你家不嫁女兒不娶媳婦,小駝子也都會一絲不苟給你盤這兩個字。紅彤彤的喜字,端正大方,那麼紅,紅如纏鬥的雞冠,也好比一道道咒符,充滿著生生不息的民間巫氣,那兩個喜字,仿佛可以走動的,無時無刻不可以不飛起來的。它是一個個動詞,鳥一樣歇腳於寒夜,覆於人類的身體,驅寒,取暖,令夢境安穩。
天上的雲就是這樣的棉絮啊,越積越厚了,飛機在這巨大無邊的棉絮上飛行,沒有邊際的棉花田,沒有了參照物,太陽灼熱的光直射過來,眼睛盲了似的一陣黑。飛機鉉窗周圍的金屬材料非常燙,胳膊肘偶爾觸及,燙得一凜——燙如冷一樣,總是把人給驚著了,靈魂上發出無聲的「呀」。眼界之上的天,一如既往的鈷藍,是人類一輩子付諸心血都得不到的藍,比大海還要幽深寬廣無限。
不知道宇宙到底是如何的廣大無限,它何以於視覺上給了我們這樣的藍?一生都依賴的藍。四面八荒,空無所有。空,是哲學意義上的一個概念詞,實則,它什麼都有。人類歷經幾千年繁衍進化,於智力上,認知系統始終是有局限的——是眼界限制了我們,我們不能看見更遠的星系。宇宙間運行的許多東西,也是我們的肉眼所不能窮盡的。
距離地球最近的,只有一個月亮。這顆小小行星,曾激蕩了地球上的詩人譜出多少卓絕詩篇,國外的,不必提,僅僅李白、蘇東坡尚且不夠麼?這兩位唐宋詩人,月光一樣不朽。
除了月球這個行星之外,日日與我們相近的,就是太陽這顆恆星了,科學家發現並命名的九大行星,置身城市的我們,肉眼無法輕易捕捉。太陽系之外,還有銀河系,銀河系以外,尚有數不盡的億萬星系,宇宙的浩瀚是人類暫且不能窮盡的。
在我的幼年,有幸領略過漫天繁星。來到城市,再也沒有這個機會了,一年年,只見過幾顆寥落的星子,除了北鬥七星,除了啟明星。非常渴望有機會乘坐夜航班機,或許,那時的萬米高空上,可以望見燦爛的銀河系,梵谷畫筆下那神盤一樣旋轉流動著的銀河系。早年,臺灣有一首《昨夜星辰》,歌詞別有懷抱:
昨夜的,昨夜的星辰已墜落,消失在遙遠的銀河,想記起偏又已忘記,那份愛換來的是寂寞。愛是不變的星辰,愛是永恆的星辰,絕不會在銀河中墜落……
每一年齡段,聽林淑蓉唱這歌,不免萬千感概。而今,唱歌的人老了。再聽她唱,一把好嗓子猶如深埋地下經年的酒,愈發醇厚,心上依然風雷滾滾。
愛與星辰,恆久不滅。
七
去過三次雲南。
飛行於雲貴高原,群山莽莽蒼蒼,大氣雄渾如交響樂,每一個樂章之間沒有明顯的停歇,似乎一路高歌詠嘆,那口氣真長啊,直直飛行數小時,依然群山巍峨,是絳赭色系的山之長卷,許多峰巒褶皺溝壑。高原上的雲,與嶺南比起來,自是兩樣,它們是一個個雲團組裝而成的,疏朗有致,一個個,放蕩不羈,各自為陣,肆意遊走。透過機窗,它們遊兵散勇地處在機身下方,由於空氣能見度高,可以清晰地感知到雲團反射陽光,投影於大地,這兒一塊,那裡一塊,彼此呼應,無比奇幻,局部的,細小的棉花糖,仿佛被神派下的萬千天使,舉著棉花糖反射陽光玩耍呢,也是變魔術,喜滋滋地嬉笑著——對的,我仿佛聽見了那些雲團在大笑,笑聲一直往下墜落,落到地上,成就了一片涼蔭,在樹林,在村莊,在荒野……都留下了天使的笑聲。
飛機經過洱海上空,突遇氣流,機身劇烈顛簸,鉉窗被震得咯咯響,小桌板、座椅一直響個不停,我們身上的骨頭仿佛也被震得嘎嘎作響。我一邊望著洱海碧綠的湖水,一邊手心出汗,幾欲嘔吐,非常痛苦……飛機似乎一直對不準大理機場跑道入口,一次次無功而返,於群山間盤旋,一忽兒飆升,一忽兒下降,那幾分鐘簡直漫長如年。
到底還是飄浮於機身周圍的白雲安慰了我,它們一團團地,潔白,輕盈,宛如一個個純潔念頭,不爭,不急,徐徐緩緩,在洱海上,在群山間,它們頓時幻成一雙溫暖的手,無言地伸過來,讓我在精神上緊緊握住了,瞬間有了依傍,恐懼感得以克服,不再恐懼。飛機低空盤旋N圈,終於對準跑道,「哏」一聲,落地,嘔吐物已然堵在嗓子眼,狼狽不堪。
走下旋梯,陽光熾烈,打在背上,異常溫暖——大理機場荒涼至極,坐落於逼仄山坳處,極目遠眺,黃土漫漫。洱海在不遠處,陽光投下來,一湖碎鑽,亮晶晶直晃眼睛,而白雲悠閒,如踱步。有一團雲,恰好投影於我,讓人默默感恩——活著真好啊,無論遭遇悲傷、壓抑、困苦,只要能夠活著,也是好的。
八
自深圳飛合肥,距離合肥二十分鐘的裡程時,飛機開始自高空下降,空姐通知我們,扣上小桌板,打開遮陽板。巨大的翅翼張合有度,慢慢地,慢慢地,整個機身往下飄蕩著墜落,人的身體是可以真切地感知到的,那一個個時段,仿佛處在了時空的失控中,飄一下,落一下,心臟有微微的不適感——機身下方的白雲密不透風,是千萬億隻羊群,正在趕往朝聖之地,相互擁擠著,嬉鬧著,不曾有過一刻的安寧。
大地上的羊群是聖物,溫柔,敦厚,纏綿,有佛的安詳。當你仔細端詳羊的眼睛,何等恬靜,溫和,而羊仿佛一出生,就老去了的——即便一隻小羊羔正在啃吃青草,一陣風過,它抬起頭來望向遙遠之地,神情也是那麼老成持重,生生世世歷經了生活的顛沛的風霜之感,鐫刻在它的臉它的眼。然而,當大地上的羊群一旦融入到廣闊的天際,則變得些微的躁動不安了——眼看著我們的飛機就要超越它們了,整個機身忽地加入到廣大的羊群之中,如鯨魚入海,那些數以億計的白羊剎那間幻成流動的雲團氣流,急速地從鉉窗邊掠過,我們又回到了現實裡。飛機下降過程中,由於大氣壓強的關係,導致耳鳴。空姐提醒我們咀嚼,做幾個吞咽動作,稍微會改善一點。
這些天上的羊群可厲害了,它們會使機身產生劇烈的顛簸,那渺無涯際的雲團產生的力量如此強悍,使得我們這架鋼鐵構成的飛行器瞬間變成襁褓中的嬰兒,柔弱地在搖籃中被搖晃得太過劇烈,頭都暈了的,心理上會產生一些恐懼——這就是人類的渺小處,你赤手都打不過看似柔軟無形的氣流。我的耳朵徹底聽不見發動機巨大的轟鳴聲,只剩下低頻率的嗡嗡聲,手心持續出汗。有時,機長可能沒有手控得恰到好處,導致機身突然垂直掉落幾百米,心臟都會顛至嗓子眼——這也是另一種失控,好比人有時在情緒上失控起來,也很可怕的,丟失了文明人的教養與理智。
飛機一直在雲團中穿行,鈷藍的天消逝了,天際線消逝了,一切都處於等待狀態,回到了上帝造人前的渾沌中——我們身處的宇宙一開始原本就是渾沌的吧,無邊無際的物質沒有找到更好的存在形式,就這麼渾沌著,然後,慢慢地,開天闢地了,形成無數星系,閃爍於宇宙之中。我們身處的太陽系正在圍繞著銀河系旋轉,我們的每一個新年,不過是地球圍繞了太陽這顆恆星轉了一圈而已,於不同的軌道形成了春夏秋冬的四季,多麼奇幻的事情。許多年來,一直在思考,萬物存在的意義,可惜一直找不到答案。至今,看夠四十多年日升月落風生雲起花開草長,終於明白過來,人類生存的意義,就是生存本身。
飛機在雲層中繼續穿行,莽莽蒼蒼的霧氣,飄飄忽忽,致人模糊了方向感,視覺上特別壓抑,只有機身翅翼上那一點紅,成了唯一的參照物。這個時候,倘若戴上耳機,聽聽貝多芬的大提琴曲,或許略感安慰。其實,不論是貝多芬、勃拉姆斯,還是馬勒、拉赫瑪尼諾夫,他們譜寫的音符都可以跌宕出宇宙之音。
十多分鐘的垂降狀態無比煎熬,簡直比高空飛行一小時還要漫長。科學界有蟲洞與暗物質的說法,對於未知的東西,我總是心存敬畏——而我們,此刻正陷於巨大的渾沌中出不去。有一個孩子似乎也有些壓抑了,他本能地以不停的說話來減輕恐懼和煩躁感。這種失重的心理也是生命中難得的體驗,如此煎熬和漫長——怎麼還是看不見地球呢?一旦看見了橫亙於大地的山脈、河流,心理上自會安穩。十分鐘的垂降過程,飛機距離地面大約三四千米了吧,這種懸浮狀態仿佛靜置,與人類心理上的孤獨感何其相似,不能遇上氣息相投的靈魂,一直困在自己給予自己的渾沌的雲團裡——這個時候,倘若有一雙溫和的手伸過來,我一定克服羞怯感,以足夠的勇敢,緊緊握住,共渡眼前的煎熬時光。
終於,廣播裡傳來乘務長的命令——「各就各位!」依然看不見地面,原來合肥被濃厚的霧霾所籠罩,典型的重度汙染天氣,讓人恍若兩世了。三日前,飛機在深圳上空垂降,如長鯨吞吐,甚是難忘——我們貼著碧海平飛,分明是草書的不羈狂放。天空奇詭,白雲好比黃庭堅《苦筍賦》,一條條,寫在臺北故宮,寫在廣大虛空裡,文雅平淡,安寧平和,縱情超邁,讓人領略到一份氣象以及溫度。機身下鷗影翩翩,舟楫點點,對比天空的大海之上,又仿佛是人們在抄著《心經》了,有靈鷲飛來的突兀,也是人世的潔來潔往。
王維有詩: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這十個漢字,猶如行書,雋句天成,去除了粗心浮薄,富麗妍冶,遍布人世的靜氣,雲一樣含斂簡淡。
九
小時候,作為一個鄉下孩子,最重要的任務,莫非放牛。
無數放牛的日子,何嘗不是一種禪修過程?
將牛閒拋於圩埂,我們躺在草地上,雙手枕與後腦勺,望天。
天上,除了偶爾掠過的飛鳥,以及四處遊走的白雲,空無一物。我們望得久了,也會盹過去,瞳孔呈發散狀,小小靈魂一直沉浸於浩渺的虛無中,唯有白雲真切存在著——白雲的存在,構成了我整個童年天空的巨大帷幕,贈予的何止是陪伴之情,還有更多精神之上的契合以及安慰。
春夏之交,雲極美,難以形容,但,是可以默默感受得到的——我們的心與雲,是相通相契的。這世間任何物事,彼此陪伴久了,必有所體恤。
那些白雲,一點點移動遊走,自由自在,猶如一朵花的盛開時刻,如琴曲,如歌聲,遙遙渺渺。那份野趣與自然,至今憶起,依然怦然心動——那是天長日久的澄明與敞開,是無往無終的平和靜穆。
十
受睡眠困擾數年。近年,堅持疾走,除了身體結實以外,還領略到了朝霞漫天的綺麗,以及晚霞歸山的壯闊。
一直走至精疲力竭的程度。這樣獨自行走的方式確乎枯燥,近年,以足夠耐心,將霍爾斯特創作於1916年的鴻篇巨製——《行星組曲》聽了一遍遍。
天上的雲,有多漫漶無窮,《行星組曲》便有多龐雜多端。一共七個樂章,分別以八大行星中的七個星球(地球除外)命名,樂隊編制異常龐大,啟用了一般很少登臺的低音長笛、低音雙簧管、低音單簧管、低音大管、次中音大號等管樂,以及管風琴和眾多打擊樂器,最後一個樂章中還有一段六聲部的女聲合唱。如此眾多樂器的組合產生了豐富的音響色彩,「火星」樂章中,樂隊展示出了地動山搖的氣勢。一個體量小的人可能不太適合這樣的音樂形式——幸虧有了一日日的行走,才得以從容地將它們悉數聽完。
去年一整個夏季,幾乎在清晨的疾步中度過。耳畔流淌著的《行星組曲》,樂章的層層遞進中,天上風雲流轉,莫可名之,我的視覺、聽覺異常活躍。
盛夏的朝陽令人無比熱愛,五點鐘光景,太陽升起,大地一片空濛,天上的雲無邊而壯闊,它們輝映著霞光萬丈,宛如霍爾斯特組曲一樣綿延,低音長笛吹起來,管風琴一聲疊一聲,整個天空形似西斯廷大教堂穹頂,米開朗基羅瞬間復活,他將顏料肆意潑灑,手揮五弦,目送飛鴻,天空的教堂頓時被琉璃般璀璨的彩雲布滿,眾神端坐於各自的位置默然不言,地上鳥喧樹靜,走路的人太過專注,始終處於靜置狀態,猶如《行星組曲》第一樂章,更多的是管樂,充滿了秩序與莊嚴感,令行走的人如同升仙,在霍爾斯特音符的引領下,仿佛置身浩瀚無邊的宇宙遨遊……
盛夏清晨的天,酷藍而刺眼,是汝窯的火候太盛,燒鑄白雲如裂帛,一隻只金孔雀開屏般散開,僅僅十餘分鐘的短暫,天空流雲的盛大與絢爛,轉眼消失不見了。中國古話充滿宿命感:彩雲易散,琉璃易碎。彩雲的教堂消逝了,是做彌撒的眾生站起來,重新回歸至庸常日子,獨我一人走在路上……
同樣,在夜裡,我也會疾行一小時。身體有了行走的習慣,感覺走路比讀書重要得多。深秋的月,大而圓。據科學家言,這樣飽滿碩大的月亮,人一生中能遇見百次。我真是有福氣,每夜每夜沐浴月的光輝。環繞於月亮四周的流雲更美,綢緞一樣飄逸,人間的一切靜下來。逐漸夜深,望著那樣的星雲月色,心上似滾過一些悵惘,繼而落寞起來——所有美好的物事,大抵都是令人惆悵的。
最喜歡《行星組曲》中「木星」樂章,所有的管樂呈現出無與倫比的悠揚,歡愉。無數單簧管演示著宇宙的低音,一遍遍,迴旋往復,無際無涯,肅穆,平和,偶爾掠過一聲小號,猶如茫茫宇宙間飛過來的一顆星辰,越來越亮,越來越清晰……每當此時,人於精神上,簡直比聽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鋼協還要快樂。
人類追求快樂的步伐永不會停滯——比起悲傷來,快樂更能給予人以向上的力度——除了白雲流轉,除了明月在心,快樂和歡愉,何嘗不是人類畢生追求的呢?
(原刊於《福建文學》2020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