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深不知處

2021-02-17 錢紅麗

 

每次換機票,會選擇舷窗邊座位,以便更好望見宇宙中無限的藍,消失了方向感與參照物,藉助飛行器快速通過一段段時空。有時望著望著,再想一想短暫人生,真是空無所得——倏忽一生,一無所有,一無所得啊。我的心裡空落落的,再也不能裝下任何俗世裡的東西,何止是牽絆思念熱愛不舍沮喪低落憂憤呢,此刻,它們都不在了。

人類最高級之處,莫非擁有感情?也就是所謂的情志,即「我在」,「心在」,這是我們的肉體向外界敞開的一扇扇窗口,隨時開啟,分別以抒情,懂得,體恤,理解,哭泣,悲傷,困苦……釋放自己,但,我們更多的時刻都是庸常的,所以,人類渴望鳥一樣飛翔,這架巨大的鋼鐵飛行器搭載著兩三百人,飛行於廣大而縱深的虛空,那些機身下的雲層,不曉得可嫌棄發動機這樣高分貝的轟鳴,它們一動不動,寶相雅煉莊嚴肅穆,如微物之神,入定。

一次次飛行中,我仿佛聽見了雲層內核的轟鳴,這種潔白是吸音的,漸漸地又被自己的廣大所消耗掉了,所以,仍舊一派寂然。有時,雲層又是洶湧的,山風海濤一般澎湃,如聳立的山巔,如猙獰的怪獸,相互擠壓,似驚雷陣陣,如獅吼虎嘯驢鳴,這些神物於天上走馬飛龍,彼漲此消。飛行器的速度也是驚人的,慢慢地,我們就都把那些雲層甩在身後了,迎接我們的依然無邊無際的藍,極目處,依舊存在天際線的,是宇宙藍與雲層相接處,荒漠一樣亙古即在。

飛過嶺南的群山,經過武夷山脈,掠過兩湖區域,漸漸地,大別山山脈極目在望。時至深冬,我們從熱帶的嶺南恍如暮春的溫暖裡,一點點地向內地亞熱帶進發,巨大的轟鳴聲中,群山漸漸有了層次感,僅僅兩小時之內,藉助飛行器,我們一瞬間自暮春抵達寒冬,如此神奇而魔幻的,於橫無際涯的棉絮上飛翔——我童年站在屋裡看小駝子彈棉花的歲月,一次次,如在目前。倘若以科學家的語言來解釋,這樣的雲不過是環繞我們小小星球的大氣層而已。而我們,一直幸運地被它們所包裹,有效地阻擋了來自太空的輻射。大氣層環繞我們,如抱嬰兒,人類得以繁衍生息,一代一代無窮無盡。

 

 

去深圳,居外商投資的一家酒店,酒店名翻成中文——茵特拉根,德語「兩湖之間」的意思。

人一旦來到山裡,則大大不同,靈魂似乎找到了舒適區。

凌晨的雲有籬菊煙柳的簇新,新鮮神秘,方正有態,一塊一塊,均勻地貼於天際,凌空蹈虛般,仿佛左思的《三都賦》,點橫撇捺,豎折提鉤,何其的多,起碼要寫上十年才能完成啊。是的,這麼美的雲,仿如行楷,枯淡清疏,自成一格,如花中的晨露,點染時空。東邊的天空宛如灑了金箔的彩宣,絢爛崢嶸,那是朝陽把一片片白雲變成了印章,一枚枚地蓋過去,該費掉多少橘紅的印泥?中天的雲彩將《三都賦》終於寫好,藍底白字,非常規則醒目,東面的雲適時蓋好印章遞過來,兩者合二為一,配合默契,就是這樣的神奇,一幅書法長卷鋪滿整個天空,高懸於群山之上,以雲的趨簡趨淡,以晨露的潔淨無塵——這樣的清晨,在我的一生中何其難得。

 

夜雲更美。

月在中天,將身旁的薄雲照亮,連那些高樹上的紫花都看得入迷,不再隨風拂動。

夜裡,一個人慢行於山道,伴著山巔的月,林下的風,空氣裡無所不在的芳香,肉身隱遁而去,一顆小小的靈魂自然而然地融進山裡,默契合襯。縱然獨自徘徊於山間,也絲毫沒有恐懼感。路邊堆著工人白天割下的藤蔓,遍布甘甜的香氣。這樸素香氣,使人茫然思念一個人,這份無以名狀的情愫,淡淡地來,淡淡地去。夜間的雲與白日比,更加潔白乾淨,蒼穹漆黑,唯有那月色緊緊跟隨了那一片雲——望得久了,不禁嘆氣。

東面的天空一片橘紅,朝陽升起來,我還要趕路。抬頭望天,雲還是那樣的薄雲,這樣的雲總教人溫習一個成語:義薄雲天。被朝陽橘紅的光照耀,是眾多的雲母片鑲嵌於天上,有序列地,鋪鋪排排。明月尚在,晨星一樣白,偶爾,有雲錦一樣的一兩片薄雲自雲母上脫離開來,一直望西面飄,越飄越遠,再也不回。山巔落坐一座巨大的佛,金光繚繞,每每望之,有迫人的壓力,森林如暮春,鬱鬱蒼蒼,蒼翠裡雜有鈷藍,厚重,沉穩。

人在兩山峽谷間,渺小如塵。

我仿佛一隻鳥,銜著一隻旅行箱飛速下山,坡道旁的柵欄上攀著藤本野薄荷,深紫色小花身姿綽約,晨風裡微微的晃動,不曉得有多美,但它們不自知罷了——自然界的一切東西都是美而不自知的,天然,平和,從它們的身姿裡,可以讓人類領略到,什麼是真摯和大老實。黃昏,我跪在草地上用手機將野薄荷那些繡球一樣的花束拍了又拍,微小花瓣,五六七八朵點綴於同一條花枝,倒掛而下,迎風而立,美得端肅而了無掛礙。

 

 

深圳機場建在大海上。香港啟德機場同樣填海而成。

黃昏,飛機自萬米高空緩降,慢慢抵達碧波無垠的大海之上,似乎貼著海面飛過去,浮雲自機身邊掠過,如墜仙境。深切地感知著自己原本滯重不堪的身體倏忽遇到了神啟,醺醺然地松馳而輕盈,想像中,閉起雙眼,兩隻胳膊幻成兩隻巨大的翅膀,正緊隨這架飛行器一起飛行,平行於碧藍的大海……自鉉窗望下看,海面舟楫隱隱,更遠處,那些大大小小的支流幹流水系一齊歸了海,飛機下方不時掠過鷗鳥的身影,宛如一條條白色閃電閃耀於大海之上,短暫而珍貴的七八分鐘的飛行裡,一個人被一份巨大的快樂和自由給鉗制住了,動蕩不得。要怎樣描述那樣的心境呢?仿佛之前二十多年寫下的文字都是荒廢,無法精確地把它還原出來,唯有於記憶裡一遍遍呈現,記憶才是永恆不滅的。

小半生倏忽而去,只見識過廈門海域,香港海域。當下,得見深圳的大海。

香港海洋公園毗鄰的海域,那種深厚而廣博的高純度的藍,一直留在我的記憶裡。白色遊艇如鷗鳥靜靜泊於海灣,遠海上偶或也有幾隻,被大海深邃的純藍映襯著,格外純白,天上同樣飄著薄雲——某年除夕,我坐在香港海洋公園一角,望著天上的薄雲以及近在咫尺的大海,忽然想家了,想一歲多的孩子……

蕭紅說,女人是沒有故鄉的。實則,女人除了沒有故鄉,同樣是沒有家的——中國的家族為祖上鑄造的墓碑上,從未刻下女人的名字,連繁衍出的後代也是隨了男人的姓氏。年輕的時候,我非常不快樂,抑鬱幽暗,第一次去到廈門,感受不到大海的碧藍,只覺是萬萬千千瓶碳素墨水被傾倒於海天相接之地了。那年立秋過後,一出廈門車站,溼熱粘稠的空氣洶湧地撲過來……讓人猝不及防的憋悶。

 

 

離開深圳,飛機在不斷爬升過程中一直朝向北面的內地而去,將南面的大海忽略,我一直貼著鉉窗搜尋,到底不見海的影子,深圳上空霧氣繚繞,直飛至群山之上——即便是深冬,嶺南的山依然一幅幅青綠山水長卷,歷經幾千年之久,永不褪色的畫卷。這山水的伏筆裡是加了濃鬱的松墨的,點染成了鈷綠,有沉甸甸的氣息,薄雲繚繞,絲絲縷縷的牽絆,在山腰,在山巔……薄雲的這一縷幽柔寧和,莫過於「墨中求白」,也是「大白天點燈」,似乎一直是中國文人的精神追求,頗似求道過程中的至境。當你於萬米高空望著嶺南這綿延無盡的群山,心上踏實,妥帖,安穩。浮雲走走停停,有浮生一夢的的恍然,那種舒捲自由不羈聚嘯的風範,連風都奈何不了它們,只合力抬著白雲走。

小時候,我們小孩子最喜歡村裡來棉花匠彈棉花,跟著他一家家地看,簡直痴過去。棉花匠左手一個繃子,右手一隻木錘,一聲聲嗵嘑作響,簡直高山流水遇知音。棉花絮在這樣的彈奏下,纖維四射,翻滾,復落下。這個棉花匠自小落下背疾,村裡大人一律稱他作「小駝子」。

小駝子在嗵嘑彈奏中,頭髮漸被花絮染白,眉毛也是白的了,他的衣服也被彌天繁花染白了,如若白眉大俠,武功了得,咚咚咚,咚咚咚,三個節律,循環往復,永無完結的意思……隔了三十多年,那些童年裡的棉花一齊飄到了天上,在萬米之上的天上,在群山,在荒原,在城市上空滑翔,自由自在,這需要種植多少萬頃良田的棉花,才能夠鋪得這麼廣闊無邊啊。

如若童年沒有遭遇過彈棉花的場景,你是體悟不到這份巨大喜悅的,那麼廣深浩瀚的喜悅,總是叫人無以言。文字是無力的,文字不是狙擊手,它永遠不能精準地擊中一個人內心的澎湃程度——猶如一瓢水,如何明了大海的深邃博大?它是蒼蒼茫茫的人世,亙古即在的,文字是後來演化而來的,但,一個人的內心秩序是與宇宙萬物同在的,也是亙古即有的,所以,文字有時無法丈量一顆心的深度與廣度。

喜悅是有深度的,喜悅也是深淵無限,如大海,星辰。

 

 

我們的飛機,越飛越遠,群山不見了,地表消逝,進入另一層時空。白雲堆積得更厚了,是彈棉花的小駝子,終於把一床新絮做好。面對這一床的蓬鬆柔軟,孩子們就想往上躺,順勢打幾個滾。小駝子這時會在蓬鬆的棉絮上,用紅頭繩盤兩個雙喜字,隔著這兩個紅雙喜,再鋪很多條細棉線,用以把棉絮固定起來,不然風會把它們吹跑,如若地球上的經緯線,縱橫排列,一絲不苟,極有規律分寸,絲毫不亂。經緯線鋪好,小駝子會拿一隻極沉極厚的圓形木盤在棉絮上來回碾壓,直至瓷實。一床潔白如仙的棉絮上,喜鵲一樣蹲了兩個紅雙喜,這頭一個,那頭一個,即便你家不嫁女兒不娶媳婦,小駝子也都會一絲不苟給你盤這兩個字。紅彤彤的喜字,端正大方,那麼紅,紅如纏鬥的雞冠,也好比一道道咒符,充滿著生生不息的民間巫氣,那兩個喜字,仿佛可以走動的,無時無刻不可以不飛起來的。它是一個個動詞,鳥一樣歇腳於寒夜,覆於人類的身體,驅寒,取暖,令夢境安穩。

天上的雲就是這樣的棉絮啊,越積越厚了,飛機在這巨大無邊的棉絮上飛行,沒有邊際的棉花田,沒有了參照物,太陽灼熱的光直射過來,眼睛盲了似的一陣黑。飛機鉉窗周圍的金屬材料非常燙,胳膊肘偶爾觸及,燙得一凜——燙如冷一樣,總是把人給驚著了,靈魂上發出無聲的「呀」。眼界之上的天,一如既往的鈷藍,是人類一輩子付諸心血都得不到的藍,比大海還要幽深寬廣無限。

不知道宇宙到底是如何的廣大無限,它何以於視覺上給了我們這樣的藍?一生都依賴的藍。四面八荒,空無所有。空,是哲學意義上的一個概念詞,實則,它什麼都有。人類歷經幾千年繁衍進化,於智力上,認知系統始終是有局限的——是眼界限制了我們,我們不能看見更遠的星系。宇宙間運行的許多東西,也是我們的肉眼所不能窮盡的。

距離地球最近的,只有一個月亮。這顆小小行星,曾激蕩了地球上的詩人譜出多少卓絕詩篇,國外的,不必提,僅僅李白、蘇東坡尚且不夠麼?這兩位唐宋詩人,月光一樣不朽。

除了月球這個行星之外,日日與我們相近的,就是太陽這顆恆星了,科學家發現並命名的九大行星,置身城市的我們,肉眼無法輕易捕捉。太陽系之外,還有銀河系,銀河系以外,尚有數不盡的億萬星系,宇宙的浩瀚是人類暫且不能窮盡的。

在我的幼年,有幸領略過漫天繁星。來到城市,再也沒有這個機會了,一年年,只見過幾顆寥落的星子,除了北鬥七星,除了啟明星。非常渴望有機會乘坐夜航班機,或許,那時的萬米高空上,可以望見燦爛的銀河系,梵谷畫筆下那神盤一樣旋轉流動著的銀河系。早年,臺灣有一首《昨夜星辰》,歌詞別有懷抱:

昨夜的,昨夜的星辰已墜落,消失在遙遠的銀河,想記起偏又已忘記,那份愛換來的是寂寞。愛是不變的星辰,愛是永恆的星辰,絕不會在銀河中墜落……

每一年齡段,聽林淑蓉唱這歌,不免萬千感概。而今,唱歌的人老了。再聽她唱,一把好嗓子猶如深埋地下經年的酒,愈發醇厚,心上依然風雷滾滾。

愛與星辰,恆久不滅。

 

 

去過三次雲南。

飛行於雲貴高原,群山莽莽蒼蒼,大氣雄渾如交響樂,每一個樂章之間沒有明顯的停歇,似乎一路高歌詠嘆,那口氣真長啊,直直飛行數小時,依然群山巍峨,是絳赭色系的山之長卷,許多峰巒褶皺溝壑。高原上的雲,與嶺南比起來,自是兩樣,它們是一個個雲團組裝而成的,疏朗有致,一個個,放蕩不羈,各自為陣,肆意遊走。透過機窗,它們遊兵散勇地處在機身下方,由於空氣能見度高,可以清晰地感知到雲團反射陽光,投影於大地,這兒一塊,那裡一塊,彼此呼應,無比奇幻,局部的,細小的棉花糖,仿佛被神派下的萬千天使,舉著棉花糖反射陽光玩耍呢,也是變魔術,喜滋滋地嬉笑著——對的,我仿佛聽見了那些雲團在大笑,笑聲一直往下墜落,落到地上,成就了一片涼蔭,在樹林,在村莊,在荒野……都留下了天使的笑聲。

飛機經過洱海上空,突遇氣流,機身劇烈顛簸,鉉窗被震得咯咯響,小桌板、座椅一直響個不停,我們身上的骨頭仿佛也被震得嘎嘎作響。我一邊望著洱海碧綠的湖水,一邊手心出汗,幾欲嘔吐,非常痛苦……飛機似乎一直對不準大理機場跑道入口,一次次無功而返,於群山間盤旋,一忽兒飆升,一忽兒下降,那幾分鐘簡直漫長如年。

到底還是飄浮於機身周圍的白雲安慰了我,它們一團團地,潔白,輕盈,宛如一個個純潔念頭,不爭,不急,徐徐緩緩,在洱海上,在群山間,它們頓時幻成一雙溫暖的手,無言地伸過來,讓我在精神上緊緊握住了,瞬間有了依傍,恐懼感得以克服,不再恐懼。飛機低空盤旋N圈,終於對準跑道,「哏」一聲,落地,嘔吐物已然堵在嗓子眼,狼狽不堪。

  走下旋梯,陽光熾烈,打在背上,異常溫暖——大理機場荒涼至極,坐落於逼仄山坳處,極目遠眺,黃土漫漫。洱海在不遠處,陽光投下來,一湖碎鑽,亮晶晶直晃眼睛,而白雲悠閒,如踱步。有一團雲,恰好投影於我,讓人默默感恩——活著真好啊,無論遭遇悲傷、壓抑、困苦,只要能夠活著,也是好的。

 

自深圳飛合肥,距離合肥二十分鐘的裡程時,飛機開始自高空下降,空姐通知我們,扣上小桌板,打開遮陽板。巨大的翅翼張合有度,慢慢地,慢慢地,整個機身往下飄蕩著墜落,人的身體是可以真切地感知到的,那一個個時段,仿佛處在了時空的失控中,飄一下,落一下,心臟有微微的不適感——機身下方的白雲密不透風,是千萬億隻羊群,正在趕往朝聖之地,相互擁擠著,嬉鬧著,不曾有過一刻的安寧。

大地上的羊群是聖物,溫柔,敦厚,纏綿,有佛的安詳。當你仔細端詳羊的眼睛,何等恬靜,溫和,而羊仿佛一出生,就老去了的——即便一隻小羊羔正在啃吃青草,一陣風過,它抬起頭來望向遙遠之地,神情也是那麼老成持重,生生世世歷經了生活的顛沛的風霜之感,鐫刻在它的臉它的眼。然而,當大地上的羊群一旦融入到廣闊的天際,則變得些微的躁動不安了——眼看著我們的飛機就要超越它們了,整個機身忽地加入到廣大的羊群之中,如鯨魚入海,那些數以億計的白羊剎那間幻成流動的雲團氣流,急速地從鉉窗邊掠過,我們又回到了現實裡。飛機下降過程中,由於大氣壓強的關係,導致耳鳴。空姐提醒我們咀嚼,做幾個吞咽動作,稍微會改善一點。

這些天上的羊群可厲害了,它們會使機身產生劇烈的顛簸,那渺無涯際的雲團產生的力量如此強悍,使得我們這架鋼鐵構成的飛行器瞬間變成襁褓中的嬰兒,柔弱地在搖籃中被搖晃得太過劇烈,頭都暈了的,心理上會產生一些恐懼——這就是人類的渺小處,你赤手都打不過看似柔軟無形的氣流。我的耳朵徹底聽不見發動機巨大的轟鳴聲,只剩下低頻率的嗡嗡聲,手心持續出汗。有時,機長可能沒有手控得恰到好處,導致機身突然垂直掉落幾百米,心臟都會顛至嗓子眼——這也是另一種失控,好比人有時在情緒上失控起來,也很可怕的,丟失了文明人的教養與理智。

飛機一直在雲團中穿行,鈷藍的天消逝了,天際線消逝了,一切都處於等待狀態,回到了上帝造人前的渾沌中——我們身處的宇宙一開始原本就是渾沌的吧,無邊無際的物質沒有找到更好的存在形式,就這麼渾沌著,然後,慢慢地,開天闢地了,形成無數星系,閃爍於宇宙之中。我們身處的太陽系正在圍繞著銀河系旋轉,我們的每一個新年,不過是地球圍繞了太陽這顆恆星轉了一圈而已,於不同的軌道形成了春夏秋冬的四季,多麼奇幻的事情。許多年來,一直在思考,萬物存在的意義,可惜一直找不到答案。至今,看夠四十多年日升月落風生雲起花開草長,終於明白過來,人類生存的意義,就是生存本身。

飛機在雲層中繼續穿行,莽莽蒼蒼的霧氣,飄飄忽忽,致人模糊了方向感,視覺上特別壓抑,只有機身翅翼上那一點紅,成了唯一的參照物。這個時候,倘若戴上耳機,聽聽貝多芬的大提琴曲,或許略感安慰。其實,不論是貝多芬、勃拉姆斯,還是馬勒、拉赫瑪尼諾夫,他們譜寫的音符都可以跌宕出宇宙之音。

十多分鐘的垂降狀態無比煎熬,簡直比高空飛行一小時還要漫長。科學界有蟲洞與暗物質的說法,對於未知的東西,我總是心存敬畏——而我們,此刻正陷於巨大的渾沌中出不去。有一個孩子似乎也有些壓抑了,他本能地以不停的說話來減輕恐懼和煩躁感。這種失重的心理也是生命中難得的體驗,如此煎熬和漫長——怎麼還是看不見地球呢?一旦看見了橫亙於大地的山脈、河流,心理上自會安穩。十分鐘的垂降過程,飛機距離地面大約三四千米了吧,這種懸浮狀態仿佛靜置,與人類心理上的孤獨感何其相似,不能遇上氣息相投的靈魂,一直困在自己給予自己的渾沌的雲團裡——這個時候,倘若有一雙溫和的手伸過來,我一定克服羞怯感,以足夠的勇敢,緊緊握住,共渡眼前的煎熬時光。

終於,廣播裡傳來乘務長的命令——「各就各位!」依然看不見地面,原來合肥被濃厚的霧霾所籠罩,典型的重度汙染天氣,讓人恍若兩世了。三日前,飛機在深圳上空垂降,如長鯨吞吐,甚是難忘——我們貼著碧海平飛,分明是草書的不羈狂放。天空奇詭,白雲好比黃庭堅《苦筍賦》,一條條,寫在臺北故宮,寫在廣大虛空裡,文雅平淡,安寧平和,縱情超邁,讓人領略到一份氣象以及溫度。機身下鷗影翩翩,舟楫點點,對比天空的大海之上,又仿佛是人們在抄著《心經》了,有靈鷲飛來的突兀,也是人世的潔來潔往。

王維有詩: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這十個漢字,猶如行書,雋句天成,去除了粗心浮薄,富麗妍冶,遍布人世的靜氣,雲一樣含斂簡淡。

九 

小時候,作為一個鄉下孩子,最重要的任務,莫非放牛。

無數放牛的日子,何嘗不是一種禪修過程?

將牛閒拋於圩埂,我們躺在草地上,雙手枕與後腦勺,望天。

天上,除了偶爾掠過的飛鳥,以及四處遊走的白雲,空無一物。我們望得久了,也會盹過去,瞳孔呈發散狀,小小靈魂一直沉浸於浩渺的虛無中,唯有白雲真切存在著——白雲的存在,構成了我整個童年天空的巨大帷幕,贈予的何止是陪伴之情,還有更多精神之上的契合以及安慰。

春夏之交,雲極美,難以形容,但,是可以默默感受得到的——我們的心與雲,是相通相契的。這世間任何物事,彼此陪伴久了,必有所體恤。

那些白雲,一點點移動遊走,自由自在,猶如一朵花的盛開時刻,如琴曲,如歌聲,遙遙渺渺。那份野趣與自然,至今憶起,依然怦然心動——那是天長日久的澄明與敞開,是無往無終的平和靜穆。

 

 

受睡眠困擾數年。近年,堅持疾走,除了身體結實以外,還領略到了朝霞漫天的綺麗,以及晚霞歸山的壯闊。

一直走至精疲力竭的程度。這樣獨自行走的方式確乎枯燥,近年,以足夠耐心,將霍爾斯特創作於1916年的鴻篇巨製——《行星組曲》聽了一遍遍。

天上的雲,有多漫漶無窮,《行星組曲》便有多龐雜多端。一共七個樂章,分別以八大行星中的七個星球(地球除外)命名,樂隊編制異常龐大,啟用了一般很少登臺的低音長笛、低音雙簧管、低音單簧管、低音大管、次中音大號等管樂,以及管風琴和眾多打擊樂器,最後一個樂章中還有一段六聲部的女聲合唱。如此眾多樂器的組合產生了豐富的音響色彩,「火星」樂章中,樂隊展示出了地動山搖的氣勢。一個體量小的人可能不太適合這樣的音樂形式——幸虧有了一日日的行走,才得以從容地將它們悉數聽完。

去年一整個夏季,幾乎在清晨的疾步中度過。耳畔流淌著的《行星組曲》,樂章的層層遞進中,天上風雲流轉,莫可名之,我的視覺、聽覺異常活躍。

盛夏的朝陽令人無比熱愛,五點鐘光景,太陽升起,大地一片空濛,天上的雲無邊而壯闊,它們輝映著霞光萬丈,宛如霍爾斯特組曲一樣綿延,低音長笛吹起來,管風琴一聲疊一聲,整個天空形似西斯廷大教堂穹頂,米開朗基羅瞬間復活,他將顏料肆意潑灑,手揮五弦,目送飛鴻,天空的教堂頓時被琉璃般璀璨的彩雲布滿,眾神端坐於各自的位置默然不言,地上鳥喧樹靜,走路的人太過專注,始終處於靜置狀態,猶如《行星組曲》第一樂章,更多的是管樂,充滿了秩序與莊嚴感,令行走的人如同升仙,在霍爾斯特音符的引領下,仿佛置身浩瀚無邊的宇宙遨遊……

盛夏清晨的天,酷藍而刺眼,是汝窯的火候太盛,燒鑄白雲如裂帛,一隻只金孔雀開屏般散開,僅僅十餘分鐘的短暫,天空流雲的盛大與絢爛,轉眼消失不見了。中國古話充滿宿命感:彩雲易散,琉璃易碎。彩雲的教堂消逝了,是做彌撒的眾生站起來,重新回歸至庸常日子,獨我一人走在路上……

同樣,在夜裡,我也會疾行一小時。身體有了行走的習慣,感覺走路比讀書重要得多。深秋的月,大而圓。據科學家言,這樣飽滿碩大的月亮,人一生中能遇見百次。我真是有福氣,每夜每夜沐浴月的光輝。環繞於月亮四周的流雲更美,綢緞一樣飄逸,人間的一切靜下來。逐漸夜深,望著那樣的星雲月色,心上似滾過一些悵惘,繼而落寞起來——所有美好的物事,大抵都是令人惆悵的。

最喜歡《行星組曲》中「木星」樂章,所有的管樂呈現出無與倫比的悠揚,歡愉。無數單簧管演示著宇宙的低音,一遍遍,迴旋往復,無際無涯,肅穆,平和,偶爾掠過一聲小號,猶如茫茫宇宙間飛過來的一顆星辰,越來越亮,越來越清晰……每當此時,人於精神上,簡直比聽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鋼協還要快樂。

人類追求快樂的步伐永不會停滯——比起悲傷來,快樂更能給予人以向上的力度——除了白雲流轉,除了明月在心,快樂和歡愉,何嘗不是人類畢生追求的呢?

(原刊於《福建文學》2020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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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或者是「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有一本書名叫《別想擺脫書》。其實,金庸與陀思妥耶夫斯基又何嘗不是如此呢,他們在各自的創作領域裡矗立起了一座高峰,他們的作品也早已經成為我們文化和生活的一部分。看似漸行漸遠,但那只是我們的錯覺。可真實也許是,我們別盲目自信了,我們其實根本擺脫不了金庸和陀思妥耶夫斯基。
  • 為魏無羨,對抗整個雲深不知
    在《魔道祖師》故事當中或許很多人都會覺得,藍湛在獨自守雲深不知處,力竭對抗溫氏的大舉進攻時最有男人的魄力。畢竟當時的雲深不知之處大火瀰漫、硝煙四起,就連藍曦臣也不知所終的情況下,藍湛竟然可以獨自抵抗溫賊到最後一刻,若非魏無羨初步鬼道大成歸來,怕是魔道祖師世界裡面再也沒有藍氏家族,也沒有後續的忘羨之情了。當然藍湛一生當中做得最有魄力的一件事情,也是與魏無羨有關的。
  • 【長篇連載】雲深不知處 19&20
    接上一篇【長篇連載】雲深不知處 17&18不知道你們會不會有相同的感覺:同有的人相識許久,始終只當他做普通朋友,而當有一天,他突然表白,就算沒有在一起,這個人也會變成一個特殊的存在果然當著當事人的面八卦就是不好,聊到關鍵處就被打斷了,看來下次得找這個八卦的小黃瓜私聊。思無邪:妖獸馬上做完了,你獸神也沒打吧?水光:嗯啊,就早上想掛個徹夜,結果還被殺得沒脾氣。思無邪:被悅寶寶?水光:應該說是開著言寶寶號的悅寶寶,你懂的。思無邪:幫你殺回來。水光:不用不用,我又不掉道法,又不掉經驗。
  • 家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家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是黃易大師作品中慈航靜齋山門前刻的詞句,靜齋是黃易筆下最神秘最有仙氣的門派,所以這兩句我用來做本文的題目。在紀念,祭奠,記述,三個ji字之間,我最終選擇了記述的記,此文只為記述。因為大師並沒有離開,他永遠都在,就像他自己描寫的一樣,生命只是不同的形式。
  • 《魔道祖師》最新一話:雲深不知處被燒,魏無羨藍忘機成為人質!
    本來岐山溫氏與其他家族比起來就要強大許多,這一次又吞併了許多玄門家族,就變得更加猖獗了,就連雲深不知處也難逃厄運。岐山溫氏竟然帶人燒了雲深不知處,姑蘇藍氏的宗主青蘅君重傷,就連藍氏雙壁之一的藍曦臣也下落不明,藍忘機則是在守護雲深不知處的藏書閣的時候與岐山溫氏發生了衝突,斷了一條腿。即便如此,岐山溫氏的侵略步伐也依舊沒有停止,他們居然讓其他的四大家族派出家族子弟前往岐山當作人質。
  • 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呂兄愛茶之人,回港後飯不香,寐不安,腦海中總是茶香揮之不去,後多次親赴雲貴,拜訪老農,其誠心終於打動老農,帶其深山老林中轉悠數日,在一山坡下駐足,呂兄放眼望去,一大片百年老茶樹一眼望不到邊,鬱鬱蔥蔥,香氣撲鼻,令人陶醉,大有世外桃源感覺。
  • 帶你走進《魔道祖師》動畫的雲深不知處
    到魔道祖師中的仙境「雲深不知處」中,與藍家道友一起過與世無爭,處身事外的隨性生活。@魔道祖師AC官微,騰訊視頻在《魔道祖師》動畫取景地杭州,以動畫場景為印象為大家尋覓到線下雲深不知處。7.9日開始,也就是今天,線下的雲深不知處酒館,正式開張啦。
  • 只在此山,雲深不知歸處
    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 在雲深不知處飄了這麼多年,卻仍舊安然無恙
    姑蘇藍氏的雲深不知處素來規矩森嚴,神聖不可侵犯。
  • 少年遊47下|我想帶一人回雲深不知處,帶回去,藏起來
    「雲——深——不——知——處。」魏子墨佇立山門前,一字一頓地念著名字,繼而拍手叫道,「羽塵小哥哥,你居然帶我來到了雲深不知處!哎哎哎,你怎麼不早說啊?害得我猜了半個星期 !快快快,拍照拍照!幫我拍照! 」藍羽塵望著這個興奮得雙眸閃亮、手舞足蹈的少年,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魏子墨在山門前忙忙碌碌凹造型,藍羽塵盡職盡責當好他的攝影師。
  • 看到「雲深不知處」,粉絲淚目
    「雲深不知處」回不去的夏天,粉絲淚目了電視連續劇《琉璃》的播出成功填補了2020年暑假仙俠劇的空缺。當時,有網友還評論說,這就是雲深不知處啊,藍湛洗澡的地方。在藍曦臣的指示下,魏無羨來到了一個地方泡澡療傷 ,就是雲深不知處的後山,也就是在這裡碰到了同樣在泡澡療傷的藍忘機。這也是《陳情令》中的名場面之一。當時,劇迷們看到這一幕時也非常興奮。他們沒想到《琉璃》會再次牽動他們的記憶,並讓許多網民想起了2019年《陳情令》中的情節。